正文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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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不勝秋,月斜石樓冷,魔界人間不過隔了一道再思潭,卻如浸在兩彎月下,潭外殘影蕭條,潭內素輝盈照,如垂下一簾薄紗輕幔,柔緩地拂過肩頭,細膩而清涼。宮燈異彩,流連飛舞,正寒宮中瓊樓玉宇,依舊是勝景輝煌,隻是晶石的華閣高殿浸透了月的脫塵,散發出一種蒼茫的冷,將人包裹,不入肌骨,卻絲絲漫進心裏。
冷秋塵抱著婉婷大步走進落塵殿,殿前重甲武士嚴肅而恭敬地行了個禮,齊整的動作,錚錚的胄甲聲更因冷秋塵麵上沉鬱的表情而平添了幾分鄭重。
落塵殿內碧水湖紗燈次第而明,沿著寬闊甬長的白玉石道,越過雕杆鐫欄的夙玉橋,一路通到巍峨莊重的正殿門前,飄渺的燈光和著人憂愁的心境將空闊的前庭映得如起了一層迷霧。殿內月影鳳心燈、拒霜芙蓉盞雙燈齊燃,濃濃地輝火灑了一地,襯著迎風而動的紗帷滿室生暖,仿佛生怕冰塌上的婉婷受了涼。燈芯內注的檀香隨著冉冉燭火緩緩飄出,沉靜的氣味四散溢開,遊走在石梁玉壁間,蟬紗紋路上,如一雙溫柔的手,舒緩下人心上的焦躁與不安。
魔主、主妃與赤陽禦使俱在殿內,似是在說著什麼,見冷秋塵進殿忽都住了語聲,不由自主望過來,冷秋塵卻無視於眾人,徑直將婉婷的魂體輕置於冰塌旁的高榻之上,他望著她的麵容久久,不發一語,那樣專注而不顧一切的目光讓人幾乎以為他會這樣永無止境地望下去。遠處的鍾漏發出“咚”的一聲響,似一枚小石敲在平定已久的心湖上,驀地蕩起一圈淺淡的漣漪,卻仿佛盈在心頭的愁緒,抑止不住地浮散開去。
直至過分的寂靜使人心生忐忑冷秋塵才轉過身來,那眷戀的眼神在他神華炯炯的瞳光中褪成一抹輕薄的煙塵,他幽紫的雙眸裏蘊含了太多的東西,起伏跌宕在那一泓高貴的顏色中,萬般情緒糾纏成結,辨不清,解不開,以至於到最後全都融成眼底的一片深不可測,卻光鑒如鏡,清晰地照出別人靈魂的倒影。
他與魔主對望了片刻,方開口:“兒臣動用了天龍陣。”知會的語氣。
魔主似是早有預感他會動用此陣,對這先斬後奏的行為也不在意,隻頷首答:“本尊知道。”
冷秋塵眼中有些微的感激一閃而過,繼續說道:“有聖獸護陣,應該能抵擋一陣,但以幻境使的能力破陣不是不可能,請父皇做好準備。”
魔主依舊隻是點頭:“好。”
“救回的眾人呢?”冷秋塵轉而問。
“本尊已命人將眾位安置在內宮之中療傷歇息,有大總管奚荊照料著,你盡管放心便是。”
冷秋塵垂眸略略思索片刻,再抬頭時眼中已多了幾分鄭重,“九華神君亦在,父皇不妨……”
他話說到一半,魔主已明了他的用意,“你是想與神界聯手對付幻境使?”
“不錯。”
魔主微微蹙起眉,“你可知神魔自古對立,如今雖已無爭端,卻也從未有聯手的先例?”
冷秋塵微沉的唇角透著一絲不屑的意味,道:“前塵往事,父皇又何必拘著不放。而今非常時期,神魔若再不和,不是正中幻境使下懷?”
魔主一時反駁不得,徑自踱至殿門前,沉吟不語。仰首望天,夜幕之下琉璃玉瓦,飛簷層疊,霓虹光影,燦若星火,看似熱鬧非凡的華麗,隱約之中卻有股不堪一擊的寂寥。孤月一彎,是穹天幕宇上唯一的景色,清流般的月光背後,仙城宮闕之間,天帝是否也是隻影對瑤池,獨自寂寞。
眾人皆沉默地望著魔主的身影,他挺直的背脊在跳躍的燭火中呈現出一種絕然的堅定。就在這時,忽有一道輕柔的聲音傳來:“魔主,九華神君已允諾於我,定會力勸天帝與魔界聯合。”
眾人聞聲回頭,見婉婷的魂魄正掙紮著坐起,冷秋塵一步跨到她身後將她托住,語聲中隱有責備:“你起來做什麼?”
婉婷對此並不理會,隻往前探了探身,繼續對魔主道:“神魔若能拋卻前緣舊恨,誠心合作,五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請魔主三思。”
她撐了一日,本就已是強弩之末,這時說得急了,不覺咳了起來,這一咳竟不能及時控製住,冷秋塵見她咳得全身發抖,甚是難過,心中急怒,而輕拍著她背的手上卻又舍不得下重了力道。
主妃見此亦是不忍,不由上前幾步,道:“尊主,既是舊恨,該放時就放下吧。”
一旁的赤陽禦使亦跟著說道:“屬下自知沒有說話的餘地,但還是請求魔主慎重思量。”
魔主淡漠的眼光一一從幾人麵上掃過,最後落在婉婷身上,隻見她咳得雙頰泛白,一縷魂魄淡得幾乎隨時都可能消失,隻是一雙大眼極不協調地明澈通亮著,自始至終不肯放棄地望住自己,含著十分的乞求與信賴,仿佛天下蒼生的福禍安危都係在他這一個決定上。除卻主妃外,他生平第一次在一個女子麵前維持不住慣有的剛硬,不是因為自己對她有什麼情感,而是她的誠心與堅持讓他深深撼動。
終於,他在她的目光中暗歎一聲,道:“本尊自會與九華神君商議此事。”
眾人在他的語聲中皆鬆了口氣,婉婷一旦放鬆下來便再也堅持不住,沉沉地昏睡過去,眼見她的魂體又淡下去幾分,隻餘殘煙般的一抹,冷秋塵愈發焦心,他開口輕喚了她幾聲,她卻毫無反應。
三步外的主妃忽覺身側一道清光逼來,犀利得能將人穿透,她驀然向光源處投去目光,卻在冷秋塵晶寒的瞳中抓住一分必死的決絕,她微微一驚,這種眼神她再熟悉不過,多少年前,在她自己深陷奇險的時刻,她曾在魔主眼中見到過這樣的眼神,那是一種生死隨她的從容與堅持,世世相伴的決心與承諾,容不得心底有半點遲疑和退縮。從彼時起,這眼神便伴著她,歲歲年年,直至現在。
而此刻,這樣的眼神從冷秋塵眸中釋放出來,卻帶著更加震撼人心的癡狂,仿若他抱著奄奄一息的婉婷站在懸崖峭壁的邊緣,隻待她一旦撒手人寰,他便帶著她縱身躍下,深淵無盡,粉身碎骨,不留絲毫反悔的餘地。
主妃心下動容不已,深刻地回望冷秋塵,卻見他一向完美無缺冷漠寂淡的神情忽起了一絲動搖,冷冽的眼神在這細微的搖晃中明顯地和緩下來,剛硬的偽裝下幾許請求的意味陡然而生,他小心卻占有性地抱著婉婷的姿勢與他嚴峻的外表形成一種異樣卻又協調的反差,使得他那明顯求助的動作也帶著不可忽視的威嚴與高傲,卻擁有更加懾人的衝擊力,如一道電光落入眼裏,讓人絲毫拒絕不得。
似是被擊中,主妃心間一顫,下意識地便上前審視起婉婷的狀況。婉婷在冷秋塵的臂彎中睡得格外恬靜,素色容顏清淡如茶,隻是遠遠看著,恍惚便有幽香生起在唇齒間,縈繞不去,然而主妃微蹙的輕煙黛眉並未因她安穩的睡顏而舒展,反而越來越緊。冷秋塵麵色凝重,心如孤舟一葉,隨著主妃眉間漸急的風浪艱難浮沉,四周燈火融融,不安卻似一根冰絲在燭光躍動的縫隙間纏繞上來,將人束縛住,手腳冰涼。
不知過了多久,冷秋塵似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如何?”
主妃眼底漾過一絲悲憫,搖頭道:“她元神損傷得太過嚴重,能撐到現在已是奇跡,若要形魂合體,恐怕……”她到此突然止住,別過頭不願再說。
冷秋塵卻不給她逃避的機會,逼迫上來,似是不聽她親口說出不罷休般,“恐怕怎樣?”
主妃沉默良久,方歎了口氣,道:“形魂合體的過程極耗費神力,她沒有完整的元神支撐,中途恐怕就會魂飛魄散。”
雖然已猜到會是這樣的答案,傳入耳中時冷秋塵依舊覺得是誰的手當胸穿入身體,將他的心髒扯裂撕碎,並蹂躪翻攪著,痛得整個身子都要縮起來,可他自始至終挺直著背脊,穩穩撐住婉婷沉睡的魂體,即便痛徹肺腑,他亦堅持著這個保護承擔的姿勢,不曾動搖分毫。
痛至極處時,冷秋塵眼底到沒了任何情緒,好似狂沙肆卷沒頂湮滅的古城,隻剩森森的冰涼與荒蕪,那痛便是一粒粒生硬的沙,瀉進四肢百骸,血液脈絡裏,寸寸打磨掉文明的殘骸中全部的絕望,掩蓋住光陰的遺跡裏所有的創傷。
他瞳心的光色倏地一黯,星眸垂下半分,濃密的睫毛如散漫的樹影將懷中人籠在一片影影綽綽裏。婉婷依舊無知無覺,安睡如初生的嬰兒,鼻上細細的縱紋使她看起來有幾分孩童的天真,她枕在他懷中的頭隨著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那均勻平穩的節奏好像一首柔美的搖籃曲,領她入夢,隻是不知在夢中她是否能感受到他胸口一片慘不忍睹的血肉模糊。
冷秋塵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幾近麻木,燭火在搖曳生姿的雲帷輕幔之後點開無數迷離的暈,相錯相疊,編織成一幅光滑的白綢,將一切包裹。夜風帶動他幾縷絲亮的發,浮起又落下,大殿中仿佛隻剩了他發間那抹濃鬱的紫,隨著他眼中深烈的憂傷飄飄蕩蕩。
迷惘間,一股激烈的涼意伴著心底的痛倏地直衝頭頂,冷秋塵驀然驚醒過來,他猛然回頭,卻見婉婷真身的額心上冰花清晰的印跡淺淡一朵,隱隱浮現,靈氣似溪流潺潺帶著青天碧水的色澤徐徐漾起,將她素淨的膚色映如羊脂白玉,晶瑩剔透。靈氣吸入冰榻的寒,壓住燈火烘托的暖浸入肌骨,有微微銳徹的冷,他的聲音卻更冷:“怎麼回事?”
眾人被這聲音一激,立刻回神,寒霧嫋嫋,飄搖而上,似也將婉婷一並托起,欲乘風而去。主妃秀麗的麵容上有一瞬間的驚愕,她的話裏亦帶著難以置信的語調:“冰花似是感應到她魂體的存在,正在進行召喚。”
冷秋塵眉間的悲傷稍稍舒展,他輕輕放下婉婷的魂體,緩步走到冰塌前,眼中隻見她眉若遠山,膚如凝脂,眼睫細密綿綿,似簾幕覆住那一汪清泉般的雙眸,冰花幽光融合著胭脂燭火,在她頰上點下一抹櫻花韻色,雖不勾魂奪魄,卻有著落花輕遠的惆悵,見者心動。冷秋塵深深歎息,這一身一魂,魂牽夢縈地糾纏在他心頭,讓他甘願為她畫地為牢,將自己死死縛住。
他伸手撫過婉婷的麵頰,無限憐惜,冰花似是受到安慰,竟平息下少許。冷秋塵抬頭看著主妃問道:“這麼說還有希望?”
主妃麵上點起一絲亮光,口中卻猶豫著回答:“也許,這要試過才知,不過依舊十分冒險。”
“倘若不將她的魂魄送回體內,她的真身能堅持多久?”
主妃思考了片刻,答:“不會很久,冰花的靈力或許會多給她一些時間,但終歸時間有限。”
冷秋塵垂眸望住婉婷,沉默不語,他不開口,也沒有人知道要說什麼,空氣中似繃起冰綃一絹,薄薄地一層凝在當央,無人敢去觸碰,隻怕一碰即碎。許久,冷秋塵眼中有清幽的光色一閃即逝,麵上是堅定下決心的表情,隻聽他道:“今日救回的人中有兩位異境使者,同來自望塵異境,他們對婉兒身體的承受能力應該最清楚不過,不若明日請他們來看看。”
主妃附和:“也好。”她淨澈的雙眸迫牢住他,明灩得洞穿人心,“少主是定要勉力一試的吧。”
冷秋塵心中一動,卻並不回答,麵上依舊靜若和風,好似沒聽見她的話。主妃卻不容他躲避,進一步道:“即便要冒她魂飛魄散的危險也在所不惜?”她語聲雖和軟依舊,卻已隱有責備的意思。
冷秋塵劍眉倏地挑起,明紫的眸中此刻如積了層疊的烏雲,陰霾一浪一浪壓過去,讓人轉身欲逃,主妃卻仍然立在原地,清透銳亮的視線與他撞在當空,一溫一冷,各不相讓。
一旁的魔主見此情景不禁微皺了眉,主妃的心思他怎會不明,她膝下無子女,這是他一直疚愧於心的事,不想卻有婉婷這乖巧懂事的姑娘出現,挑起她潛伏已久的母性。她與婉婷所處時間雖不長,但怕是早將婉婷當作女兒來看待,剛剛冷秋塵堅決的神情想是已決定冒險一試將婉婷的魂魄送回體內,可婉婷已在解毒時死過一次,這次主妃是斷不肯再拿她的魂魄下賭注,才會對冷秋塵有此一問。
而以他對冷秋塵的了解……魔主分明的唇線帶起一絲無奈的苦笑,冷秋塵像極了自己,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更不會拿心愛之人的生命做賭,他既已決定救她,便一定會讓她活,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是他自己的命。作為他的父親,他不欲他用自己的命來玩笑,但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也無力阻止。
魔主緩步來到主妃身側,攬住她的腰肢,她感到他扶在腰間的手輕輕握了握,以充滿安慰的力道,溫暖而沉厚,她心間的擔憂定下幾分,眼神便也不再那麼咄咄逼人,而他漆黑淡定的雙眸迎空將二人的對視截斷,幽邃的瞳心之中流轉出信任的光澤,遙遙迎上冷秋塵的冷冽與淩厲,冷秋塵的薄怒在魔主肯定的目光中稍稍一緩,但他細刃般的唇依舊展示著不容人質疑的力量,隻聽他一字一句說道:“我不會讓她魂飛魄散。”
他語聲沉沉,並沒有多響亮,卻字字如釘,錚錚鑿入四圍堅硬的石壁晶牆,印入人心血脈,錐錐刻骨的承諾,便是隻有千萬分之一實現的可能,也讓人不得不相信。
主妃仿佛被迎麵擊中,在他的話語中怔忡無言,而懸著的一顆心卻無端安定下來。她忽而自嘲地一笑,同時自顧自地搖了搖頭,真是關心則亂,冷秋塵視她為敵這麼多年,她早該領教,向他這種恨也執愛也執的人,怎會以婉婷的生命來冒險,他賭的從來都是他自己的命。
她目中閃亮的銳光收起,複又看了婉婷一眼,轉頭對魔主淡淡笑道:“是我多慮了,我們還是走吧。”
魔主亦回以溫和的微笑,攬著她緩步踱了出去。赤陽禦使見冷秋塵已回,不必再用他守榻,便也默默退出殿外。
頃刻間,諾大的殿中隻剩了冷秋塵一人望榻獨立,燭火搖曳,在他錦繡疊紋的戰袍上鍍起一層蒙蒙的金光,光暈灑開,將他頎長的身姿籠罩,隻影一襲拖在身後,卻是金光也壓不住的深沉,在這清幽靜謐的夜裏隻更加顯得四周的空曠無止無盡,他眉端的愁緒與寂寞仿若蔓絞的藤,盤根錯節在一如既往的冷靜從容中,卻越發令人窒息。
門外幾簇幾近於無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卻聲聲不漏冷秋塵耳中,他眼底似海的憂仿佛黃昏時分潮汐驟退,暮色如卷展開,徐徐遮蓋所有情緒,一切皆在黑夜中隱匿,滴水不漏。愁色方收,龍絕已步了進來,身後跟著炙影與幽劫,三人一並鞠禮,同聲喚道:“少主。”
冷秋塵應聲抬眸,淡定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掃過,一日一夜的殺伐,三人身上仍有戾氣未脫,夜露沾身,微微泛著濕涼,將森冷的戾氣遮擋了些許,卻在這殿中又添了一層蕭然的意味。
冷秋塵負手轉身,殿心玉階後陳置著一張青石低案,案後橫席一方,斜斜疊放著軟枕幾隻,墨黑的錦緞上寒梅一枝橫斜虯結,殷紅的顏色似要泣出血來。他倚枕而坐,雙眸半闔,微鎖的眉間隱著三分疲倦,鋒冷的唇角卻向人昭示著七分戒備,即便休息時,他依舊如鷹般警覺。
殿內半天不聞一聲,讓人幾乎以為他已睡去。龍絕三人互望一眼,心中惴惴地疑惑,卻也沒人上前催促。良久,冷秋塵才問出一句:“情況怎樣?”
龍絕一拱手,答道:“幻境使及其部下依舊被阻於淩花澗外三百裏處,方才幻境使與聖獸有過一次衝突,不過並未得手,至此再無動靜,想是不敢輕舉妄動。”
“祭魘死士呢?”冷秋塵又問。
“屬下已命祭魘死士輪流把守落塵殿,所有人枕戈待命。”
冷秋塵點點頭,複喚道:“幽劫?炙影?”
二人明白冷秋塵是在問冥幽眾衛的情況,幽劫上前一步,答:“稟少主,化戚已率天眾衛嚴加把守再思潭,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冥非與龍眾衛則隨近保護魔主與主妃,屬下與炙影已派修羅衛與金鵬衛鎮衛內宮安全,魔主亦已將其餘冥幽護衛分散正寒宮各處,另外魔界部分軍將亦已進駐四域,其餘皆整備待命。”
冷秋塵聽罷,半垂的眼簾抬起,難得閑淺的目光飄忽著落在龍絕三人身前,漫無目的,卻更加讓人覺得有無數謎團潛伏在那浮光掠影般的瞳色之後。他似是思索了片刻,方道:“撤了落塵殿的守衛吧,讓修羅衛與金鵬衛也回去休息,內宮有化戚冥非足以,幻境使一時半刻衝不過天龍陣,今夜讓兄弟們好好睡一覺,明日起恐怕會有好一陣無法安睡了。”說罷,他揮手示意眾人退下,複又闔上雙眼。
龍絕與幽劫見冷秋塵似是不願再多說,躬身便要告退,唯獨炙影依舊立在殿中,仰望著他俊美豐和的容顏,在鮫紗迤邐的背後顯得疏離而莫測。幽劫駐足,臉上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落寞,卻又怕她擾了冷秋塵,小聲喚道:“炙影。”
炙影隻作不聞,明媚的大眼中一份執然的癡浮沉起落,良久,見冷秋塵對她的凝視恍若不知,她眸色一黯,才躑躅著喚了一聲:“少主。”
冷秋塵啟會不曉她的流連,一味的忽略隻為讓她知難而退,這時聽到她的聲音不由眉峰一動,卻仍舊垂眸假寐,並不欲理會,炙影見狀卻不放棄地上前半步,再喚道:“少主。”
幽劫微一皺眉,聲音揚起幾分,“炙影,不得放肆。”
他語聲方落,冷秋塵已直身坐起,炯炯射來的目光中有一絲顯而易見的不虞,炙影承不住他的迫視,別轉頭避開,自上次冷秋塵要將她逐離身邊後,她對他的敬畏便又加深了一分,但她烈焰般的脾氣卻是改不掉,敬畏並不能使她退縮分毫。
幽劫心下一急,幾日的徹夜不眠,婉婷的負傷,與幻境使的交手已將冷秋塵的鎮定自製推至風口浪尖,他不想炙影無謂的執拗觸怒了少主。他大步邁到炙影身旁拉過她到身後,便欲替她請罪,不想冷秋塵卻抬手製止了他的動作。他望著炙影的眼神緩了緩,將心間的不耐壓下,問道:“何事?”
炙影自長睫下覷了冷秋塵兩眼,見他注視著自己的眸中不起絲毫波瀾,雖是意料之事,卻仍不免失望,但這情緒瞬間便被她豔麗的妝容遮掩過去,她扭頭看住一旁榻上婉婷的一身一魂,道:“婉婷姑娘她……她情況如何?主妃娘娘怎麼說?”
冷秋塵神色淡漠,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卻因這一問加深了些許,一抹夾雜著懷疑、洞察與猜測的複雜情緒隱隱浮現在他的麵無表情背後,卻被他一再克製著,難以發作。於炙影曾對婉婷所做的事他始終無法釋懷,他對她全權的信任在得知她錯叛的那一日便如璧玉之上橫斜的一紋,再珍稀亦已不再完整,但往日多年的情誼與婉婷的懇求卻又讓他不忍苛責,而此時她突如其來的關懷讓他下意識地築起拒絕的心牆,堅如堡壘。
他眼底一沉,反問道:“你很關心?”
他話語間的抗拒與懷疑讓炙影鼻間一酸,但她並未就此作罷,反而趨前一步,嫵媚的雙眸倏地一揚,倔強的光輝牢牢對上冷秋塵研索的眼神,揚聲道:“少主不再相信炙影?”
她的話讓幽劫與龍絕俱是一驚,二人同時抬頭向冷秋塵看去,卻見他麵上慍怒不生,隻一貫冰冷的寂然,似乎並不為炙影的話所動,二人暗暗鬆了口氣,卻怕炙影再繼續說出什麼不知輕重的話來,幽劫急急抓住她的手臂,喝道:“炙影,你愈拒了,快向少主賠罪。”
炙影卻對這嗬斥毫不理會,掙開他的掌握,幾步來到玉階前,忽然單膝跪地,道:“請少主恕炙影莽撞之罪,但請少主回答炙影的問題。”她語聲嘹亮,字字清晰,帶著股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氣勢,讓人忽略不得,也讓幽劫與龍絕心急如焚,生怕冷秋塵因此動了真怒,降罪於她。
冷秋塵居高臨下地俯望著炙影,一言不發,幽劫與龍絕皆感到有股似有似無的寒冽氣息從頭頂傳下來,不強,卻絲絲浸入人四肢百骸,讓人抑製不住地惶恐,跟隨冷秋塵多年,二人都明白這是冷秋塵發怒的前兆。二人在這呼之欲出的怒意中不由自主地俯首跪下,力喚道:“請少主息怒。”
許久,都未曾等來冷秋塵的聲音,卻無人敢抬頭去看他的表情,大殿之中因這突如其來的寂靜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緊張,時間亦因這漫漫無邊的沉默而被拖得格外長。冷秋塵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身前的低案上,聲聲空曠,如撥上人心底緊繃的弦,嗡嗡地便要斷開來。他沉靜的目光在這彈撥聲中漸漸變得淩厲,有犀光爍爍在寒潭底處深淺了幾回,複又被那難辨恨怒喜悲的漩渦卷了下去,不複一片波瀾。
燈上燭火突地一跳,那手指掇在低案上的響聲便斷在這一跳裏,驟然而來可聞針落的寂靜將眾人的心瞬間提到了喉嚨,就連呼吸亦哽在喉間,進出不得。眾人皆知冷秋塵的可怕並不在他怒火爆發之時,而是在他怒極回冷的一刻,他不複任何情緒的孤冷麵容是令人喪膽的心魔,寸寸剖開人心底所有的恐懼。雖然深知冷秋塵埋藏於心底對幾人的深厚情誼,但並不代表不畏懼,而這亦是多年來冷秋塵頭一次將這種怒意加諸在幾人身上,看慣了他對敵無情的三人第一次真正了解了那種感受,那是一種不由自主將生死交於他人的絕望與煎熬。
三人跪在殿上一動也不敢動,此時此刻隻能聽憑發落。半晌,隻聽冷秋塵沉朗的聲音從上傳來;“幽劫,龍絕,你們先退下。”
二人猛地抬頭,卻在冷秋塵麵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幽劫護炙影心切,還欲再勸,一聲“少主”才出口,已被冷秋塵似箭的口吻打了回去:“休得多言,退下!”
二人垂首,不敢再勸,在片刻的遲疑中退出門外。
精雕玉刻的大門在身後“咣啷”一聲重重合上,震得炙影身子一顫,她自跪下後便始終低垂著頭,目不轉睛地望著身前一方光可鑒人的晶石地麵倒映出自己紅豔妖嬈的影子,扭曲而灼人,頭頂上方那一道目光似嚴冬霜降,與眼前熾熱的紅撞上,將濺起的火花紛紛凝結在飛揚的一瞬裏,先前昂首揚聲麵對冷秋塵的勇氣早在這目光中熄弱成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心間一突一突地掙紮著,隻更讓她看清自己的忐忑。
慌亂間,一雙玄墨戰靴驀地步入眼簾,無聲的腳步在她麵前兩步處停住,靴上三寸暗紫疊紋的戰袍一角被風緩緩帶起,露出靴口上銀絲飛雲層卷的圖案,在反著燭光的地麵襯托下晃晃地耀入人眼。炙影似是承不住這明亮,將目光略略別開,忽聽頭頂一道聲音傳下:“有膽向本座要答案,怎麼這時反倒怕了?”
她扶在膝上的雙手死死交握著,直至指節發白,才一咬牙,說道:“炙影所做罪無可恕,並不奢求少主原諒,但請少主務必相信炙影忠心,讓炙影如從前一般留在少主身邊,替少主分憂解勞。”
“本座既說過不再追究此事就決不會再追究,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他的聲音如雪域千峰上萬年不化的冰,凍得炙影心口隱隱作痛。
她驟然抬頭,已是淚盈於睫,卻用力眨了眨眼,倔強地不肯讓淚水落下,一雙明眸帶著泫然欲泣的楚楚,衝刷掉她風情萬種的冷漠與疏遠,卻透著股瑟瑟淒惋的風姿。她牢牢鎖住冷秋塵棱角分明的麵容,大聲道:“可少主已不再視炙影為親人為摯友,少主的心中已容不下炙影!”她說得激動,語聲帶著些微的顫抖,真摯而熱烈,讓人再狠不下心來。
冷秋塵負手而立,不動聲色,頎長清傲的輪廓勾勒出一線拒人於千裏的絕然,炙影仰望著他的側麵,一顆企盼的心在他萬古不化的神情中漸漸墜入穀底。
就在她幾近絕望的一刻,忽聽冷秋塵輕歎一聲,冷淡的神情明顯軟化了些許,片刻,他微微垂眸看著她道:“你先起來。”
炙影心中一喜,卻依舊猶疑,她向前探了探身,躊躇地喚道:“少主?”
“起來。”冷秋塵轉開眼,語氣加重了半分,已有命令的意味。
炙影見狀,怕他好不容易敞開一線的心門複又合上,不敢再違拗,立刻站起。他並未再注目於她,卻也說不清望在何處,許是因為疲憊,他鮮少鬆懈的目光這時有些飄渺,月色燭光披在肩頭,灑開一圈潔淨的輝暈,讓他看起來有一種超脫於世的平易近人。
炙影在他的風華映照下有些癡忡,似也忘記自己在此的初衷,還是冷秋塵的一道語聲將她拉回現實:“炙影,你太苛求了。”
炙影眼中漾過一道疑惑而不安的波紋,追問:“少主,炙影不懂。”
冷秋塵徐徐轉身,離散的目光漸漸回攏,直至聚成一道射線,精準地穿入她眼底,炙影心間一震,便開始有些後悔今日的莽撞,有些話不提便可以始終曖昧,讓人永遠有一份綺念,而她偏偏要將答案追至死地,將那一點念想也迫入窮途末路,明知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卻依舊固執到底,將自己逼入絕境。然而話既然問出,即便答案是鋒霜利刃,也要迎麵接下,此時此地,已無退路可尋。
隻聽冷秋塵一字一句說道:“你懂,以你之慧本座所言每一個字你都明白,隻是有些話本座說過一遍就不想再重複,本座於你的君臣兄妹之情亦不會因你的一個錯誤而改變,”他忽然伸出一手輕握了握她的肩頭,“你好自為之。”
他的語聲溫和,似落花一瓣墜在心頭,卻絞斷了肝腸。
炙影凝注著他,如此近在咫尺的仰望,卻仿佛隔著海角天涯,她翻山越嶺,卻始終不曾觸碰到那扇心門。眼中明灩的火光漸漸黯下,她知道他落於肩頭的一握已是最大的讓步,她緩緩垂下頭,斂衽行了一禮,再不說一句,轉身離去。
夜闌人靜,星子似摔碎的琉璃灑了滿天,一片陸離的光影托著明月半輪,壓不住的皎潔,然而星光月色下卻無人有心思欣賞這良辰美景,幽劫在前庭來來回回不停地踱著步子,掩飾不住的憂心焦慮溢在他明俊的麵容之外,將他一向的爽朗快逸神采飛揚掃得無影無蹤。
龍絕扶劍倚在夙玉橋欄旁,看著眼前不停晃動的身影,不禁按了按眉心,道:“你能不能先靜下來,炙影不會有事的。”
幽劫猛地駐足,抬眼看住龍絕,一雙星瞳在夜色中精亮異常,他的聲音中亦是明顯的煩躁:“剛剛少主的怒氣你也感覺到了,現在炙影隻身在殿中麵對少主,叫我如何靜得下來。”
龍絕無奈地搖搖頭,“你跟了少主這麼多年還不了解少主的脾氣?照適才的情形,若是換了不相幹的人,少主定不會留一絲情麵,可正因是你我和炙影,再怒他也壓了下去,他剛剛沒動手,此刻就更不會,少主對我等的情誼你該明白。”正因冷秋塵對他的絕對信任,龍絕對冷秋塵的信任亦不曾有過分毫動搖,向來正直肅然的他這時話中已隱隱有了責備的意味。
“你不明白,”幽劫反駁道,“炙影曾經對婉婷姑娘……少主對她已有了戒心。”
“那又如何?”龍絕道,“炙影犯錯,理當受罰,況且她所做的的確過分了些,換作是你,自己全權信任的手下背叛於你你會沒有戒心?可少主既已說過不再追究就決不會再追究,少主向來待炙影如兄長,這份情誼也決不會因她的一個錯誤而有所改變,說到底,不明白的是你,你是當局者迷。”
幽劫微微一愣,立刻安靜下來,龍絕這句“當局者迷”正如他的箭法一般精準,一語正中靶心,無力感浮上心間,幽劫清明的眸仿佛陰雨季節的天色,灰蒙地看不見一片晴藍。龍絕似是察覺自己說話重了,眉間帶著歉意,略略起身,道:“抱歉。”
幽劫不在意地揮揮手,倚欄立在他身旁,仰首望蒼天,有密雲浮來,遮住明月一半,一如掩上他半顆心,半晌,他重重歎了一聲,道:“炙影,你太苛求了。”
幾乎同一時間,殿內冷秋塵亦說著同樣的一句,一樣的話自不同的人口中道出,卻是兩樣的心境,那一句疏遠而淡漠,這一句無奈而心疼,隻是不知炙影若聽見的是這一句,會否心有所動。
沉默漫過時間,幽劫與龍絕都不曾再發過一語,靜謐中隻聽門啟門閉的聲響沉悶而清晰,二人倏地站起,幽劫搶上一步,見炙影婀娜的身姿緩緩向自己走來,風吹起她輕逸的裙紗,也帶得她的腳步有些虛浮,她黯淡的神色融在夜色之中,看不清晰,落入眼的隻剩那一如既往耀眼的紅。
幽劫的擔憂在看清她木訥的神色時便再無法抑製,他一把握住她雙臂,在上上下下審視了數遍後終於問:“少主罰你了?”
似是許久才認出他的聲音,炙影的眸子半天才聚焦在他麵上,她並不開口,隻是呆呆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少主責罵你了?”幽劫急切地再次追問。
炙影依舊隻是搖頭,這次卻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她的目光怔愣地落在幽劫身後無盡的夜色深處,仿佛在尋找什麼,卻又一片迷惘。
“那究竟發生了什麼?”幽劫挺俊的雙眉已揪成一結。
他的提問仿佛將冷秋塵的話又送到耳邊,一字一句粉碎她所有的希望與幻想,有淚凝在睫上,模糊了視線,將遠處的霓虹燭彩都暈成迷離潮濕的一片。良久,她喉中才發出空洞的聲音:“他說,他說,我太苛求。”
幽劫身子一震,怔在原地,他甚至還保持著握著炙影的姿勢,忘記放手。冷秋塵不責罵,不出手,隻用了淡淡的一句話便給予了炙影最重的懲罰,這懲罰讓人反駁不得,逃避不得,隻能默默承受,無法還擊,甚至讓人無法怪他冷漠狠心,隻因他一早便給人留足了餘地,是炙影的執拗將他與她自己一同逼入了絕地。
雲起雲退,月淡月明,今夜風和樹靜,卻無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