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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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此時此刻,又何止心上有秋,靜風齋外湖塘暮色,已是秋色連波,清煙寒翠,那一池嬌花已謝,隻留莖枝闊葉簌簌鋪了滿塘,隨風搖曳。大展的窗上紗簾飄搖,白天還是陽光明媚的天氣,這時竟有些陰沉,有風起,天邊濃雲漫卷,隱隱有雷雨將至的架勢。冷秋塵緩緩睜開雙眼,齋中沒有點燈,昏暗與室外連成一色,唯有他深靜的雙眸散發著奪人的光亮。
兩日來他閉門運息,調和內氣,沒想到望塵異境的靈力如此厲害,起先雙力無法並融,他身上雄渾的魔氣與之相爭,幾次都被壓下去,靈力在身體中動蕩,衝撞得他幾乎把持不住,直至半日前他找到運氣的訣竅,小心牽引調息才緩緩將二力融合在一起,隻是二力初融,他運用起來尚有些生疏。
氣回丹田,冷秋塵長長吐出一口氣,轉首望向窗外。暮色四合,黃昏蕭索,天邊滾雲中依稀有電光一下一下透閃出來,直劈入地,無聲地擊打在心頭,空氣中潮濕沉悶,無形的水氣包裹住皮膚毛孔,讓人透不過氣來。冷秋塵薄唇緊抿,刀削般一刃,臉色竟比窗外天色還要陰沉。
他眼神一轉,驀地向緊閉的大門看去,屋外幾絲腳步聲極輕,淹沒在漸強的風勢中,幾不可聞,卻被冷秋塵敏銳地捕捉到。腳步聲來到門外忽然停住,再沒有動靜,來人似是在猶豫是否要出言打擾。
冷秋塵等了片刻,將手一揚,齋中竹節青燈驟亮,他深朗的聲音說了句:“進來。”
門外幾人互望一眼,幽劫當先一步將門推開,炙影龍絕隨後而入,三人對冷秋塵一鞠禮,幽劫道:“少主,修羅衛與金鵬衛已整頓妥當,此刻正在寂魔殿前靜候調遣。”
龍絕亦開口:“祭魘死士已集結完畢,隻等少主下令。”
冷秋塵頷首:“知道了,你們先出去,本座隨後就到。”
三人應聲退下。
冷秋塵起身下榻,窗外風聲漸急,已有滾滾雷聲隆響在天邊,窗紗被吹得亂揚,窗棱吱吱作響,齋中燈火跳躍,時明時暗,光影灑在冷秋塵麵上,斑駁著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對窗外風雲突變無動於衷,緩步走到長案前,案上毫筆竹架,墨硯鎮紙,書卷文冊肅靜,唯有一支橫陳的紅玉簫流光婉轉,淨澈瀲灩。冷秋塵修長的手指撫上簫身,緩緩遊走,紅玉冰涼,在指腹間留下清潤的觸感,玉光斜照,橫直一道映上他的雙眼,冷冽的瞳色一軟,流連繾眷。
紅玉簫聲低緩悠揚,洗盡鉛華,盤桓在記憶深處,卻如蕩在耳邊,動人心弦的曲聲樂韻絲絲縷縷,起起伏伏,牽織著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一個早已離開,以最激烈的方式,一個卻在腥風血雨的亂世中搖搖擺擺,然而逝者已逝,終不能回,唯有尚在身邊的人才能讓他感到自己的存在。
他猛然將玉簫抓起,握在掌間,清臒的指節寸寸突露,力道深重,仿佛緊握著他所有的深情與眷戀,決心與不悔。任狂風驟雨飄搖,刀山火海天險,生也罷,死也罷,有他,便有她,有她,才有他,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絕不離棄,永不更改。
他唇邊漸漸有笑意浮起,反手將玉簫別在腰間,一掠身已從敞開的大窗飛了出去。越過伸展蜿蜒的白玉曲廊,顫亂狂抖的湖葉花枝,迎著疾風撲麵,他蜻蜓點水般在正殿高翹的琉璃瓦上一借力,緩緩飄落在殿門前。
大殿之內幽燈濃濃,拒霜芙蓉盞沿冰榻兩側次第點燃,盛鬱的燭火烘出融融暖意,卻壓不住冷榻嚴冰蔓延的寒涼,流蘇紗帷如水紋輕蕩,撩著黃昏暮色,撥起細碎璃光,風雨欲來的蕭瑟晦暗到此便止住腳步,似也怕驚了這紅塵之中僅餘的一方寧靜。
冰榻一側靜靜坐著赤陽禦使,閉目盤膝正在養神,聽見有人入殿忙睜開眼來,見是冷秋塵,立刻便要起身相迎,冷秋塵抬了抬手示意他無需多禮,徑自便往冰榻旁踱去。燈火在婉婷素淡的麵上映下一抹霞色,讓她整個人看來正似那水邊芙蓉,露染胭脂。冷秋塵深深凝視住她,如花容顏半分不漏地烙入瞳底,他忽而溫柔地笑了笑,修長的手指輕輕從她瓷白的臉頰撫過,冰榻寒霧拂起她幾縷烏發,也被他一並徐徐撥開。他俯身在她額頭間印上淡淡一吻,輕聲道:“婉兒,你等我。”
說罷,他眉間柔和一收,複又換回一貫漠然寂冷的表情,轉身大步往殿外走去,再不回頭。
望著他挺傲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深暗的暮色中,赤陽禦使不禁長歎一聲,這個他眼看著長大的少主,這個從來無視於兒女情長的少主,這個孤高決斷馭馬從容的少主,從何時起竟也會為一個人不顧一切,為一個人露出不曾有過的溫柔,就如他自己,曾經天高海闊,意氣風發,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麼能絆住他遨遊天地縱領山河的腳步,直至遇到她,隔著前世今生,穿越五界時空,不早不晚,就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刻打了個照麵,隻這一眼,便成為生生世世的羈絆。
烏雲沉沉,天幕一色鐵灰壓在頭頂,正寒宮飛簷華瓦層巒疊嶂,九霄宮燈深深淺淺,一片前所未有的肅穆莊嚴。赤陽禦使放眼遠眺,邃廣的眼神似將整個魔界籠罩住。曾經也野心勃勃欲將這華美的宮殿扣於掌中,曾經也渴望讓天下生靈臣服於腳下,然而幾經掙紮卻發現,當一切成就輝煌無人可以分享的時候,縱然香車寶馬,金雕玉砌,也一貧如洗,縱然高高在上,眾星拱月,也一身寂寞,縱然枕天臥地,擁有一切,也一無所有。
幻境使的眼底有什麼別人或許看不見,但他赤陽禦使看得清清楚楚,因為他們曾經愛上同一個女人,也失去同一個女人,那是無底的寂寥與孤獨,掙紮與痛苦,是他也曾經深深品嚐過的澀汁苦果。隻是,當他與他同在毒藥般的往事中墮落沉淪時,婉婷的出現成了他的解藥與救贖,卻是幻境使的咒語與死符,纏著拽著一步一步將他逼向瘋魔。
命運予人皆有一諾,對他們兩人,它將眷顧給了一個,殘忍給了另一個。
悶雷滾滾,如兵戈鐵馬的沙場上擂起的戰鼓聲聲,由遠及近迫降而來,低沉地震著人心,寂魔殿前銀甲玄衣一片肅索蕭殺,備劍執戟的武士分作兩個方陣整齊地列在廣場兩側,精神抖擻,莊重肅穆。左邊方陣武士身上鎧甲左胸的位置刻著一人,四目四臂,手托日月,足立大海,正是幽劫領導的修羅衛的象征。右側方陣的標誌則為一隻金翅鳥,翼展萬裏,羽毛五彩,遮天蔽日,正是炙影統轄的金鵬衛。兩個方陣前還有一人數略少的衛隊,隊中眾人皆背弓掛劍,身著玄色武士服,暗絳色軟甲,袖側暗繡一朵紫色曼陀羅,花葉半攏,芯蕊初露,七分神秘,三分妖嬈,而為首一人正是龍絕,昂首挺拔地立在最前,統領著身後一眾祭魘死士。
廣場之中精衛逾千,卻鴉雀無聲,殺伐之氣與無邊寂靜滯悶融合成一股懾人的沉重,向四周蔓延,無聲而洶湧,整座正寒宮好似繃緊的弦,宮人侍衛個個斂神屏息,放低腳步,仿佛一聲略長的呼吸都會將這緊張的氣氛挑斷。而漩渦的中心一片暗潮起伏,銀色甲胄清亮的光色也如被鍍上一層陳舊的鏽跡,斑駁中金屬的冰冷越發深入人心,就連廣場上整排點燃的盤龍獸影攢珠宮燈也壓不住這肅煞與浸心的涼。
修羅衛與金鵬衛間空出長長一條甬道,直通寂魔殿門,魔主與主妃遙遙立在階梯高處,身後高華雄偉的寂魔殿在濃重的天幕下勾出一道壯麗威嚴的輪廓,飛越而起的闊簷脊頂將二人遮在一片濃密的陰影之下,無法辨清神色,唯有主妃款淡的絹裳紗袂迎風而舞,展起柔美飄揚的弧度,在滿目鋼硬寂肅之中點下一抹溫煦的寧和。
忽然,天邊大亮,寂魔殿上方一道閃電劈開蒼茫的穹幕,細雨如針,斜刺而下,越織越密,越織越急,不過瞬息,已成幕成簾,打在寒涼的甲胄之上,騰起一片霧水迷離。
內宮大總管奚荊急忙命宮人撐起勾花大傘替魔主與主妃擋住雨勢,雨點墜在明綢傘麵上,噼啪作響,雨水由帛上濺開,在二人周身激起細小的水花。殿前廣場空曠,並無遮擋之處,眾武士身在雨中,依舊麵不改色,雨水打在臉上身上,不一刻便濕了全身,眾人卻視若無睹,仍紋絲不動,冷秋塵手下訓出來的軍將,規整肅容可見一斑。
就在這時,一點黑影衝過層層雨幕由盡處疾掠而來,大雨見之如遇神祉,不敢爭鋒,竟自覺退讓兩旁,打開一條路來。冷秋塵前掠的身子抽起一道強勢的氣流,帶得身後急雨也跟著一蕩,向外潑開數尺,回旋時如挑起的珠簾複而合攏,模糊之中遠巷深景又成一片水暈朦朧。
魔主見冷秋塵來如影,氣如電,身未至,內勁已迫在眉睫,息流浮湧,暗力糾結,雄渾靈動互輔互承,相得益彰,如此內息有魔界心法之根本,越往深處卻又似乎進入一個更新更高的境界,可謂前所未見,不由微微驚詫。
冷秋塵速度不減,衝至近前方一個仰身收住來勢。他身上紫色戰袍雲紋疊起,神鶴展翼穿雲破霧,邈華高翔,一如他飄逸的身姿,颯颯迎風,是仙是魔,這時竟有些分不清楚,隻可肯定的是他王者從容的風度,博大闊廣地罩下來,將眾人懾在其中。隻見他緩緩降於魔主與主妃身前,昏暗中深亮的眼神燦熠若星,暮雨瀟瀟,迎頭灑落,卻在將要打上他身體時躲了開來,似也畏懼於他冷冽高貴的氣質,不敢褻瀆了分毫。
他對魔主與主妃微微躬身,算是禮過,進而轉身麵對廣場之上昂首肅立的眾軍士。俱是魔界萬中選一的精將,即便隻是靜站著也自然而然有一股沉煞肅重的氣韻散放蔓延,那是與生俱來的剛烈威勇與戰場之上兵戈鮮血附著於身的殺氣,經過千百年的歲月時光也洗刷不去,然而即便如此,在麵對冷秋塵象征皇權的血統與深不可測的威嚴時,再凜冽的殺氣都要退步三尺。眾軍士不自覺地斂目鞠身,手扶佩劍,恭敬地行下軍禮。
魔主在後注視著一切,靜靜沉思。幾日不見,他感到在冷秋塵身上有什麼已經改變,以前的冷秋塵雖也深寂孤高,沉冷從容,風華奪人,卻依舊在他可猜測掌握的範圍內,依舊是與他同出一係他所熟悉的魔,依舊是他的兒子,而現在的冷秋塵雖仍如此,卻仿佛身是魔,卻又高於魔,一舉一動乃至一個眼神一個呼吸都淩駕於萬魔之上,甚至超越了魔界皇族本身的力量。魔主不知這幾日在地府究竟發生過什麼,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而今的冷秋塵已非昔日可比,他定能領導魔族步入一個前所未有的至尊至盛境界,可以將魔界帶入數千年來從未攀越的輝煌。
他忽然淡淡一笑,與婉婷的交易在這最意外的時刻劃過腦海,或許五界之位,天下之主已不該由他來做,這麼多年來作為王者的負擔與責任,野心與無奈是否該就此放下,生一場,醉一場,終會夢醒,屬於他的輝煌已過,是否該讓他的王朝與這個天地的傾覆一起駐留成曆史上值得借鑒的一頁。
不知是不是覺得冷,身旁的主妃輕輕往他懷中偎了偎。她抬起頭來看他,清麗的眉目在木訥的天色下顯得格外生動,她伏在他耳旁悄聲問道:“在笑什麼?”
魔主垂目回視於他,加深這個笑容,他伸臂將她挽住,回答:“我在笑你我今後的日子會很逍遙。”
主妃挑了挑眉,並不繼續追問。無需追問,無論他有什麼決定,她都必將同往。
雨勢磅礴,越發肆無忌憚,廣場上眾軍士的身影已被霧水遮住,看不明了,而冷秋塵目光如炬,穿透重重雨幕掃向殿前,目光過處,望穿銀甲冰胄,直穿人心。他深沉的聲音不響,卻蓋過一切,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此次行動不同以往,敵軍實力強鼎,無法預測,此去生死不卜,吉凶難料,如有懼者,立刻卸甲落劍,退出正寒宮,本座決不勉強。”
話音落下,場上瞬間陷入寂靜,仿佛連雨聲都褪入另一重空間,漫長的沉默中一種無言的沉悶與緊張拉開大網,將眾人圈在其中。五界和平了太久,誰也不曾想到數百年的安逸寧靜歌舞升平卻是一場浩劫的鋪墊。征戰沙場,兵戈相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這些年來就算有,也隻是小征小役,早已忘記寒刀利刃揮舞而下時砭人肌骨的冷意,血脈賁張殺聲震天中令人瘋魔的激狂。卸甲落劍,便等同於承認貪生怕死,這對所有戰士來說都是一種深刻的屈辱,但無怪乎冷秋塵會有此一問,在場眾人除卻祭魘死士時常隨他出入魔界執行任務外,剩下的恐怕隻有校場上日複一日嚴格辛苦一絲不苟的操練。
然而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寶劍塵封了太久終會壓抑不住鋒芒,在場眾將士哪一個又不是躍躍欲試,隻見炙影、幽劫與龍絕忽然同時單膝跪地,齊聲道:“屬下誓死追隨少主。”
隨著三人的宣誓,眾將士亦整齊劃一地跪行軍禮,振聲高喝:“屬下誓死追隨少主。”一時之間戰甲鏗鏘,呼聲震天,嘹亮的一聲從千名將士口中喝來,卻如出一人。一聲震徹九霄,天雷疾雨退避,濃稠的烏雲竟被震開一口,月光一線清華透入,灑在眾將士肩頭,銀甲燦燦一片眩亮。
雨勢弱下幾分,冷秋塵對階下眾人一點頭,道:“好,既是如此,祭魘死士隨本座從再思潭離界,炙影幽劫率金鵬衛與修羅衛分別從南北兩方潛入人間,寅時三刻在瑤霞林彙合,不得有誤。”
“屬下領命。”炙影幽劫遵令,各自率眾離開。
冷秋塵這才回身對魔主道:“父皇,明日黃昏前兒臣必回。”
魔主頷首,“人手夠不夠,可需將天眾衛與龍眾衛也調派給你?”
“不必,”冷秋塵道,“魔界有部分兵力分散在人界,天眾衛與龍眾衛還是留下來保護正寒宮,不過明日兒臣回返之時可能還需父皇派兵接應。”
“這你無需擔心,放心去救婉婷姑娘回來便是。”
“謝父皇。”臨行前冷秋塵再行一禮,一揮手率祭魘死士離開。
寂魔殿前肅重的氣氛漸散,驟雨轉細,淅淅瀝瀝,綿綿如毛,濺起一地秋涼。魔主攬著主妃緩緩向淩霄殿踱去,一路無語,卻有一抹閑適的表情始終掛在他臉上。淩霄殿內已上燈,光暈明灩,暖意融融,將密雨斜風盡數隔絕在窗扉之外。主妃屏退宮人,悠悠端起盞已備好的香茗遞上,方不疾不徐地開口:“塵兒連內宮禁衛都動用了,你好像並不擔心。”
魔主啜了口茶,“擔心什麼,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主妃看了看她,道:“你沒發覺塵兒回來後與過去有些不同麼?”
“發覺了,他現在這樣我反而更不擔心。”魔主答。
“哦?”主妃似乎興致頗高,饒有興味地睨住他半天不說話。
魔主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暗自一想複又覺得好笑,天底下能讓他不自在的恐怕也隻有眼前這個女人了。他假意咳了兩聲,放下手中瓷盞,也回望過去,“又在動什麼心思?”
主妃不懷好意地往他身邊湊了湊,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道:“哎,是不是有與我一起做閑雲野鶴的打算了?”
魔主“嗤”地笑出聲,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主妃得意地一揚眉,“怎麼,魔主的位子坐膩了?你不是還想霸一霸這天下,你忘了與婉婷姑娘的交易了?”
魔主微微一歎,卻不回答她的問題,隻一味地望住她,墨般雙瞳深不見底,卻卷起一道溫柔的漩渦,讓人不知不覺沉淪。
主妃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住,隻覺自己要被他的深情吸進去,忙別開眼,道:“你幹嘛這麼看著我?”
魔主卻不容她躲避,扳過她雙肩,“雨梳,你看著我。”
主妃聽得他的呼喚將眼睫抬起,見他雙眸如晶流亮,低沉的聲音如念著一道咒語:“數百年光陰漫長,你一直伴著我,不曾有一句怨言,這一世我欠你太多。你我是魔,壽命再長也終要經曆天人五衰,終有一死,而權力無止境,追得越久,陷得越深,隻會讓自己越難自拔。五百年,所有的輝煌我都得到過了,這魔主的位子我坐夠了,也坐累了,我隻想用下半生的時間陪著你,無論你想去哪裏我都陪著你。”
主妃似乎被他的咒語攝住了心神,久久無言,繾眷的凝望中時空仿佛被拉回到五百年前,落英繽紛,芳草澄碧,他與她仰麵躺在正寒宮郊外的曠野上,晴空湛湛如一汪美玉,澈澈天光中她看清他所有的喜悅與悲傷。登基大典前一日,他握著她的手在那裏躺了整整一天,直至日落西山,晚霞如火。他不曾開口,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從沒有一句承諾,卻替她頂下所有狂風驟雨,恨怨情仇。
第二天大典過後,他不顧任何人的阻撓直接將她接入淩霄殿,自那日起,她成了他身邊日日的陪伴。先皇的怒火,先後的指責,魔後的怨懟,冷秋塵的憤恨,全部被他屏蔽在寬闊挺拔的背脊之後,從不曾入她的耳。十年,百年,五百年,他用他的寵愛與縱容為她建起一個逍遙的世界,讓她在其中為所欲為,而他唯一的奢求便是她永生永世的陪伴。她知道他在為不能給她一個子嗣而疚愧,為無法予她真正的自由而補償。
而剛剛,他說要為她放棄擁有的一切,陪她踏遍萬裏河山,看天高水長,她這樣一個人,願望何止千般,他幾乎為她做盡,得一人如此,她不敢奢求來世,隻一世,她已不虛此生。可是她早已過了為感動痛哭流涕的年紀,淚水在明亮的眼中轉了幾轉,終於被她生生壓下。她輕輕牽起唇角,帶出明豔動人的微笑,道:“不,是我陪著你,無論你的決定如何,我都陪你永生永世。”
雨停,風止,雲散,半月盈盈高掛,世間一片霽月風光。
冰峰玉雪,寒霧皚皚,茫茫之中寸土不見,草色不生,鋪天蓋地的白讓人有世間隻餘這一色的錯覺。蓬巒山奇景秀麗,巍峨壯闊,重巒疊嶂,此時月已盡落,初陽未起,夜與日的交替間,雪更寒,雲更濃,霧更深。
黑暗籠罩,萬籟俱寂,天地在這一刻沒有任何區分,黎明的無色成為最好的掩護。寂靜深處有一股極難察覺的風動之氣從三個方向往蓬巒山巔彙聚而來,隱約中可見三道巨大的黑影在空中飛速移動,天空如被張開的幕布緩緩覆住,幽沉的天穹不再,隻能見幾點零星的微光在濃重的墨彩之中一晃而過。
三道黑影在聚到一點時忽然轉了方向,直往蓬巒山巔飛落而下。黑影如蓋,兜頭罩來,瞬間遮了漫山光鑒的雪色。遍山幽暗之中有一人高立於空,飛懸在數丈之外,寬袍廣袖迎風飛舞,絳紫瞳色如璀璨的寶石,在寂暗之中釋放出炯亮的華彩,見者垂目。
寅時三刻,魔界三衛彙於蓬巒山巔,瑤霞林外,炙影、幽劫與龍絕從眾武士中走出,對冷秋塵一鞠禮,齊聲開口:“請少主示下。”
冷秋塵沉靜的目光遙遙投向瑤霞林的方向,密林無邊,參天大樹於萬裏白雪中奇異般拔地而起,枝繁葉茂,蔥鬱碧盛,冠頂連綿遮住穹蒼,也將瑤霞林圈入一方神秘的境地。冷秋塵雙眸一眯,淺淺的鋒銳從眼簾下射出,格外懾人。他一字一句地將命令擲下:“祭魘死士隨本座入望塵異境救人,金鵬衛包圍瑤霞林,嚴禁任何生靈出入,山腳下平原是望塵異境另一個出口,修羅衛即刻前往把守,準備迎擊眾境使及其手下。本座辰時前必回,若不見本座,禁止輕舉妄動,可聽清楚了。”
“是。”三人一聲應下,幽劫立刻率修羅衛往山腳下而去,炙影則帶領金鵬衛分兩路包圍瑤霞林。
冷秋塵則對龍絕一點頭,當先一步入了林中,龍絕輕輕對身後一揚手,祭魘死士緊隨而上。死士數百,卻如影如魅,行不留聲,祭魘死士的身手紀律在魔界眾禁衛中已無人能望其項背。
瑤霞林看似平常,實則暗含九宮星象。整個山林被分為太一,天一,招搖,鹹池,青龍,太陰,天符和攝提九宮星位,需以特定順序打通九宮之門方可進入望塵異境。林中設有九音瓊芳陣,若破宮的順序稍有差錯,便有可能被送往虛無之空,永不超生。
然而正所謂萬物所出,造於太一,太一為精,為大,為元,這九宮星位亦是循此根本,始於太一,終於太一。
冷秋塵依琪離所授,剛剛在林外觀察的一瞬已尋得太一之位,此時入陣,便無猶豫,身之所至,直取太一。太一之心有鎮珠一顆,半懸於一方石雕九宮圖的中央宮,即九宮之中五宮中的位置。鎮珠外丈遠處,冷秋塵揮手令停身後祭魘死士,獨往鎮珠而去。隻見他飛至鎮珠一側,微微調息,將體內望塵異境靈力小心調出,靈華聚掌,掌中一道紫芒射出,緊緊將鎮珠籠住,鎮珠禁不住靈力重負,被緩緩壓往中央宮位,鎮珠觸及石雕九宮圖,帶得整座山林轟然一震。眾死士不由自主警覺四望,冷秋塵卻仿佛沒聽到般自顧自將掌力收回。他慢步踱回祭魘死士麵前,眼光掠過眾人,沉聲道:“九宮星位已啟,不容回頭,從此刻起,每一步都不得有絲毫差錯,否則到時落入虛無之空,永不超生,休怪本座不救。”說罷他驀然回身,丟下一句“都跟緊了”,便往下一星位掠去。
太一之後,太陰主一宮坎,位於正北,同樣有鎮珠一顆,落坎宮之位,冷秋塵啟動坎宮機關後,直逼位於西南方向的二宮坤,即軒轅星位所在,過十七星,然後入青龍,過角、亢、氐、房、心、尾、箕東方七星,達三宮震。天符位於東南方向,主四宮巽,過東南後直入西北方六宮乾,由攝提星主位,後經西方七宮兌位,對應鹹池,進而轉入東北招搖星位,即八宮艮,緊接著取徑天一,入南方九宮離,最後回到中宮太一。
九宮星位迂回複雜,外人隻見冷秋塵在瑤霞林中穿行來去,仿佛毫無目的,卻不知一步錯,全盤輸,更何況他還帶領著祭魘死士數百,一人差池,便可能是全體萬劫不複的局麵,而破鎮之時冷秋塵卻連頭也不曾回一下。他入陣前一句話說得決然,在陣中對祭魘死士卻是全權的信任,從入主太一之位那一刻起,他的生死與所有祭魘死士的生死皆係於一線,一死百亡,無人可以拋開他人全身而退。而身為魔界皇族最尊貴的少主,他卻如此輕易將性命交於手下,或者說,交於與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跟隨冷秋塵多年,默契已成,他的一舉一動,點滴之恩,眾祭魘死士又怎會不明,怎會不記在心頭,因而他每一聲令下背後是死心塌地的追隨,亦是視死如歸的保護。隻見死士成陣,玄衣暗甲,如輕雲一道緊緊隨在冷秋塵數尺之後,百人如一,每一步都踏在冷秋塵的步點上,分毫不差,這精確的步伐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別人,正是為了眼前這讓人視之卻步的男人,這個用淡漠掩飾情感的主,這個孤獨高傲的王。
卯時正,九顆鎮珠各歸宮位,九珠落宮,九宮大開,瑤霞林中心連枝結葉的參天巨樹驀然向四周緩緩移動,自覺讓開一方空地來,空中雲團驟散,天頂洞開,白芒一道如柱傾瀉而下,直貫天地,林中空處霎時一片通亮。
冷秋塵等人迅速來到光柱旁,見光柱之中有氣流如梭,飛速向天頂流動,光所到處,地上草葉皆飛卷而起,瞬間被吸入天頂大口,再不複見。他回身望了眾人一眼,見眾人麵上堅決,毫無懼意,隻待他一聲令下。他複而回身,嘴角一牽,對眼前景象露出一抹不屑一顧的笑,再不耽擱,提身一步邁入光中。氣流強迅,冷秋塵才一入內便被卷起,瞬間便消失了蹤影。龍絕飛跟而上,一眾祭魘死士亦緊隨其後。
冷秋塵隨著氣流不住向上飛升,不受控製,周身景物飛光掠影,難以分辨,隻能見一片翠色接天鬱鬱不斷,仿佛瑤霞林中參天巨樹衝破天穹,無限伸展入浩瀚寰宇,無止無盡。身前一道阻力如屏似障,迎頭壓下,生生隔開望塵異境與五界紅塵,身下又起一道巨大浮力托著他整個人向上疾衝。他頎長身形如一柄鋒利的劍,長空一刺,夾著冷逸的風華與驚雲的氣魄,眼見就要將兩個空間穿透。
阻力漸弱,麵前屏障越發稀薄,冷秋塵隻覺驟然之間眼前一眩,碧樹藍天,朝霞雲海,萬般色澤破霧而出,瞬間清晰起來。旭日東升,天邊亮出紅輪一角,光華萬丈直逼眼前,暖暖灑了碎金滿身,彩雲如絮,綿綿浮起,卷著晨曦的和煦與破曉的微涼拂在身上,仿佛能幫人抹掉人間的煙火與亂世的鋒芒。
冷秋塵穩住身形微微轉頭,眼前豁然開闊,便是見慣五界諸般山河變幻的他也不免暗中讚歎。天宮仙境,室外桃源也不過是世間凡俗的風景,而夜幕已退,晨光初上的望塵異境是如此靜謐安寧,靜得出塵脫世,靜得纖塵不染,靜得好像一泓秋湖清透如鏡,照出俗世繁華的影子,讓煩亂迷茫的人心也跟著靜下來。
然而心底的讚歎也不過一晃即逝,他眼中不可抑製地泛起一絲冷漠的嘲笑,就是這片美至不可方物的極境給五界紅塵帶來了幾近滅頂的浩劫,而它卻還仿佛一無所知地維持著它一如既往的和平。心底一股怒氣竄過,他幾乎就想摧毀這片刺眼的明媚與和平,但他閉了閉眼,終是將這股衝動壓下,就算再恨,這裏究竟是婉婷的故鄉。
隻是這一分神的時分,龍絕與祭魘死士亦已衝破結界,鋪展著浮懸在冷秋塵身後,遠遠看去,就如飛鷹振翅,舒展開一雙巨大的羽翼,從緩緩攀爬的紅日中飛翔而來。冷秋塵已從琪離處得知修閻塔的方位,他對身後死士微一揚手,提身便直往那個方向掠去。
雲淡風輕,旭日明輝映在修閻塔上,籠起一層淡遠的清華,將青碧的磚石也襯得格外光鑒,更顯其高峻挺拔。冷秋塵率祭魘死士飛速地向修閻塔迫近,飛影數百卻魔魅般悄無聲息。在距修閻塔十數丈外,冷秋塵忽然揮手令眾人停住,他往前飛出幾尺,深沉的目光遙遙落在塔的方向,眼中漩渦起伏,似在揣測什麼。片刻,他倏然對龍絕道:“在這兒等著。”
龍絕心下微微擔憂,上前一步:“少主……”
冷秋塵卻打斷他的話:“等著,沒有本座的命令誰也不許跟來。”
龍絕無法隻得退回,眼見冷秋塵獨自往修閻塔而去。修閻塔四周寂靜得不同尋常,靜得龍絕心間不由自主地忐忑,他單手握住腰間劍柄,雙眼一瞬不瞬地盯住冷秋塵的身影,準備一有狀況,即便背上違抗命令的罪責也要出手相助於他。
隻見冷秋塵飄逸的身姿緩緩落於塔尖之上,他並不入塔,也沒有絲毫其他動作,隻一動不動地望住另一個方向。遠處,島群連綿,彩梯明麗,烘托著兩棵青翠的巨竹拔地而起,穿透浮雲,破天而出。冷秋塵望著那巨竹略一沉吟,遠遠對龍絕一點頭便往巨竹所在的位置疾飛而去。似是有什麼催促著,冷秋塵身一動,已淡成一點,龍絕一驚,忙令祭魘死士全速隨行。
身還未至,遠遠便見一片白衣玄袍上下飛舞,打鬥之聲不絕於耳。島中心兩棵巨竹中央一道水簾氤氳,幾個人一步邁入便不見了蹤影,冷秋塵一看便知是琪離留下的空間之門被打開。巨竹旁邊一人飛浮在高處,黑衣沉沉,殺氣四溢,另一人跪於他身前,雙目突露,麵容扭曲,一身幹枯,一道氣光正從他頭頂緩緩流入黑衣人手掌之中,那人吸取靈氣的同時另一隻手還緊箍著一女子。冷秋塵雙目落在那女子身上便再也轉不開,那一身清華淺淡,縹緲如霧正是他朝思暮想,日夜擔心的姿態。
他心底一喜,卻在見到她麵上咬牙隱忍著疼痛的神情時又瞬而轉為急切,他身子向前一衝,不由自主便又加快了速度。眼見她的麵容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突然間,幻境使將手中被吸幹精氣的那人一拋,鉗著婉婷勃頸一把將她提了起來,耳邊打鬥聲頓息,幻境使與婉婷隻僵持了一瞬,來自眾人的一聲急喝便如冰刃一道直擊入冷秋塵耳中,眼前一幕幾乎將他的身心頃刻抽空。
隻見婉婷身子被擲入高空,幻境使凝滿渾黑之氣的一掌猛力拍上她胸口,掌力透胸,穿身而過,雄厚強大的內力在她背後爆裂飛散開來,迎麵刮過,帶得周身氣流一陣激烈的動蕩。冷秋塵顧不得這些,眼見婉婷的身子如一片落葉承不住秋風之力飄落而下,緩慢,卻淒涼,直看得人心中一陣酸楚澀痛,如碎沙混入了血脈,一絲一絲將骨肉都剮下來。
他不記得自己是不是下過命令,身後祭魘死士如浪,洶湧地躍的過他,與眾境使及其手下戰在一處。
隻一步,僅僅隻慢了一步,轟然一聲巨響,眼前就有什麼滅頂崩塌,瓦礫飛石兜頭砸來,幾乎摧毀他的神誌。他一個飛旋向婉婷下落的身子直衝而去,穩健的雙臂伸展,用寬闊堅毅的胸膛接住了她,這輕若浮雲的人兒,以並不強勢的姿態占據他一度堅硬如鐵的心房,而此刻剝離的痛楚,竟如此椎心噬骨。
懷中,幾近昏厥的她似乎感到了他的氣息,她掙紮著睜開雙眸,浮散的眼神漸漸回籠,極為吃力地捕捉他的目光。他紜紫雙瞳中的深情糾纏得近乎絕望,卻自始至終不離不棄地扣住她渙散的眼神,直至與她的目光交彙成一道無邊的凝望。他見她對自己露出滿足的一笑,進而往他懷中湊了湊,她對他的依戀與信任讓他心中狠狠一揪,他微微俯身在她耳旁道:“婉兒,是我,我來接你回家。”
似乎找到了歸宿般,她放心地在他懷中沉沉睡去。他臂間一用力,緊緊將她揉入胸口,心底一絲柔軟在痛楚中悄無聲息地蔓延,無孔不入。身旁劍氣如流,掌風如梭,似乎都成了遙遠的背景,初陽明媚的光線將他的身影投在雲上,他看到自己終於再次將她擁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