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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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冷秋塵飛速之迅,到達豐都也已是第二日黃昏。一路上走來,人界已是鬼氣四起,哀聲不斷,鬼魔兩界更是兵戈相向,殺聲震天。凡人身無異稟,無力還擊,便是修仙衛道習武練兵之人對那些零星小鬼尚可應付,遇上大舉侵犯的鬼軍即便想逞英雄之事,也是力不從心。幸虧有四象將軍帶領的魔軍在外應對,否則人界早已成了群鬼的天下。現在凡人則是能躲則躲,人界已經變為鬼魔兩界短兵相接的戰場。
五界太平時,有各界界條五界協定束縛約製,鬼大都不在白天出來,更不輕易招惹人類,而今幻境使興風作浪,眾鬼有他撐腰,更得了與其狼狽為奸的地藏王的縱容,大白天也出來招搖,有恃無恐。冷秋塵見了殺心頓起,一路逢鬼便斬,遇鬼即收,毫不留情。婉婷之死本就讓他痛怒如狂,無處發泄,一出魔界見到眾鬼屠戮人間便想起婉婷之善之辜,越發怒不可遏。不到兩日,在他手下魂飛魄散的鬼兵無數,難以計量。
豐都雖是鬼界入口,但亦屬人界。幾千年來人界百姓建樓造閣,搭闕立觀,三宮九府,香火不斷地在此供奉著地藏鬼王,各殿鬼司,信奉著地藏曾經信誓承諾那句“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無限虔誠,而今呢?地獄倒是空了,人界也成了一片生靈塗炭。這豐都更是鬼氣聚集,陰森晦澀,寒氣逼人,昔日的宮闕樓閣倒是還在,卻哪裏還有香煙嫋嫋,寧和虔敬的影子。
黃昏之下,那彎半升的新月如鉤,被愁雲慘淡遮去一角,在鐵灰的天空下泛著一抹幽寂的冷光。冷秋塵長身立於豐都最高的鬼宮頂端,俯望身下鬼影憧憧,厲魂淒嘯,唇邊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冷笑,眼底清華隨著月光驟然一亮,殺機頓起。
他一縱身飛躍而下,俯衝之勢如離弦之箭,獵獵風聲過耳,帶起他衣袂迎風勁舞,如穹蒼之下一隻銳利的飛鷹,早已鎖定了獵物,瞬息滑翔間便宣判了他人生死。
豐都並非大城,道路街巷卻錯落有致,屋房廟殿沿街鋪展,本極是繁華,而此時蕭牆潦倒,青瓦破碎,駭寂肅殺。繁華過後,一夢成空,冷秋塵便在這支離的夢裏掀起一陣靜默卻絢麗的風暴,所過之處,皆是撕裂了的渺渺鬼影,片片淡在他森然的魅影之後。
豐都後三裏外便是鬼塚,占地數百丈的深坑下密密麻麻有數千座墳包突起,間或落著灰白幡旗,破敗地飄搖,不知千年來幾世幾代的人將魂骨深埋於此,隻為離陰間的入口近一些,可以早入輪回轉世。曠野慢慢,昏鴉哀鳴,不親眼目睹誰能想到,豐都繁華的咫尺背後竟是如此徹頭徹尾的荒涼。
荒涼之中,那些墳包高低不一卻又極盡相似地排列出一個奇異的角度,隱隱之中暗藏玄機。鬼界入口便在這千墳坑其中一個角落裏,若無線索徒身去找無異於大海撈針。
冷秋塵半懸於坑上遙遙望出,一動不動,靜靜出神,仿佛回憶中有什麼事情一瞬間將他吸引,讓他流連忘返。他目光散在如墨夜色中辨不清神色,唯有那濤深盡處一抹紫光異樣地一閃,見者喪膽。
忽然,他唇角微微一勾,身子一動,人已飄入鬼塚,掠過墳墓憧憧卻不停留,獨向一麵迎風抖展的幡旗飛去。那幡旗破破爛爛,看不出什麼特別,卻見冷秋塵飛至上空時,隨手一抄,已將其收在懷裏,緊接著又向不遠處另一麵飛去。
隻見他起起落落不多時,懷裏已收了七麵旗子,一極黑,一慘白,其餘五麵皆為灰色,他拿了這些幡旗似是還不滿意,不慌不忙地又向更遠的一麵飛去。遠遠的看不真切,但隱約可分辨那一麵比其餘的都稍大些,旗麵整齊,絲毫無破損,迎風飛展,獵獵有聲,仿佛是鬼塚之中唯一一麵完好的旗幟,隻是淹沒在千墳百旗之中難以分辨。
待到近前細看,那旗旗麵墨黑光澤,軟薄如絲,旗的一角以黑金繡線細細地紋了一個“藏”字。冷秋塵伸手輕觸那字,銳利的雙眸一眯,眼底清光掠過,平湖深沉下漾起一道不易察覺的興奮。
這一次他並未將幡旗拔下,反而一提身飄於旗上,以仙鶴獨立之姿立於旗杆頂端。運功足下,他身子猛地一沉,腳底幡旗立刻顫了兩顫,直直往地下插去,直至沒頂。隨著旗子的下沉,大地仿佛山傾水覆般震了兩震,緊接著遠遠傳來“轟隆隆”一聲巨響,好似盤古揮斧將大地劈開一道裂縫。
聽到這聲音,冷秋塵竟微微笑了一下。原來鬼塚千墳看似淩亂,實際卻暗含星相之理,陰森慘淡,星羅棋布中自有玄機。起先被冷秋塵拔下的七麵幡旗正是隱和北鬥七宮天星之位,即天樞宮貪狼星,天璿宮巨門星,天璣宮祿存星,天權宮文曲星,玉衡宮廉貞星,開陽宮武曲星,搖光宮破軍星,而最後一杆代表地藏主位的大旗恰是對正北極星的所在地。冷秋塵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輕而易舉破解鬼界入口的機關,打開鬼界之門。
冷秋塵將懷中幡旗甩在地上,輕身一縱,便往響聲來處飛去。不一會兒便見鬼塚盡頭的坑壁之上赫赫然嵌著一個大洞,幽黑深邃地蔓延進去,不知盡頭,不見星火,煞是恐怖。
他飄然在前落下,黑洞深處吹出陰涼的風,森森之中寒意煞人,砭入骨髓,吹得人心中一抖,而他清亮的雙眸毫不躲避地直視入內,卻是比這黑洞還要深邃。
冷秋塵穩穩地一步邁進洞內,洞門似是有些迫不及待地立刻在他身後合上,將外麵稠雲之後透出來的最後一點月光也徹底屏蔽,洞內霎時漆黑一片,不見五指。饒是他洞穿一切的火眼金睛,在這個時候也毫無用處。
他身形稍稍一頓,又繼續向前走去,即便是輕飄無比的魂魄之身這時一步一步走來也是穩穩地落在實處,不帶一絲一毫虛浮。
腳下步步深淺,冷秋塵憑感覺前行,雙目無用時,耳鼻觸覺便成了唯一的倚靠。四周幽靜,寂默中總讓人覺得潛伏著致命的危險,他渾身緊繃入弦,好似一隻伺機而出的獵豹,每一個毛孔中都散發著全然的警覺。
陰曹地府之中便也無所謂了時間,不知走了多久,方見極遠處有一點昏紅的光芒,如指引流浪死靈魂歸地府的一盞引魂燈在前方搖搖曳曳。
冷秋塵眉峰微挑,便朝那紅光走去。有了方向的指引,行動便也迅急起來,隨著他的趨近,那紅光漸漸照亮洞中一石一壁,眼前豁然開朗。
抬首處便可見一方石雕鐫刻的巨大牌坊聳立眼前,三間四柱,無明樓,隻有巨石花板高矗入天,其上浮雕鏤刻極其細膩地繪有天上人間地獄圖,神鬼仙人一眉一眼乃至一個神情一個動作皆栩栩如生,讓人看過如身歸其境,不由自主便想到自己魂歸何處。花板中央曲篆大字明明白白刻著“鬼門關”,一入此門,便是將前生百事徹底拋卻,再無留戀
冷秋塵仰首望著這生死之關,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據聞鬼門關向來把守森嚴,欲過此關投生的魂魄無一不要經過嚴格的盤查,以防一些來曆不明的鬼魅混入其間。而現在,關前空無一兵看管,關門大敞,整個鬼域竟似被掏空了一般,前後連一個遊魂都不曾見。冷秋塵不由冷哼一聲,地藏王難道得意過了頭,棄了地府,將整個鬼界都搬到了人間。
然而越是如此,冷秋塵越發不敢掉以輕心。他靜立良久,直至確定四周毫無鬼界生靈的氣息才邁動腳步。
眼前一晃,鬼門關後幽然鋪展開另一個世界。一條丈寬的青石道路自腳下伸展,曲折蜿蜒不見盡頭,投入如若瀚海的虛無。沿路殷紅宮燈懸於兩旁,十步一盞,無風自飄,那紅稠得如漿,濃得似血,照得整條黃泉道路也恍惚。
冷秋塵漫步黃泉路上,散目望去,正直兩旁彼岸之花開得肆意,赤紅妖冶,濃豔得近於黑色的花朵是這寂寞森寒的道路上唯一的絢麗與風景。前生盡去,魂歸彼岸,那近於甜膩的幽香與這無邊無垠的花色一般播撒得觸目驚心。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那香氣如一刀鋒利的薄刃,在冷秋塵心間劃下一道缺口,血流汩汩,穿流於花間,染得那花更香,更濃,更腥甜,倒映在他空澈的雙眸中,綻放得如火,如血,如荼。
冷秋塵的手下意識地捂上左胸,隻一瞬間的恍惚,他便清醒過來,隻是胸口上那絲若有若無的澀痛依舊徘徊不去。他眉心一緊,雖知彼岸花香有喚起人回憶的能力,但猝不及防間還是險些沉溺進去。
他定了定神,將目光收回,專注在步步鋪前的道路上,幽長的道路盤桓著幾分神秘,不知通往何處。半刻,身旁宮燈花紅驀地一收,不知退向何方,眼前卻有一道海藍雲漆的大門倏然落入眼簾。鑲金門環環扣之上雕的是牛頭馬麵,眉目猙獰,震懾著往來遊魂,閻羅殿前,誰敢造次?大門兩旁,巍牆高聳,呈半弧形伸展入不見盡處的黑暗,將門後萬事諸般都包圍在難以窺覷的空間裏。
冷秋塵伸手推門,卻一推不動,門似是從裏麵上了鎖,嚴絲合縫。他甚是驚詫,閻羅殿是魂魄候宣聽判,決定歸屬的地方,此刻竟也閉門落鎖,嚴加封禁,難道……他眼底精光一晃,難道鬼界已勝券在握,不再收判魂魄?
疑竇頓生,冷秋塵冷冷的唇角抿著,壓下心中重重疑慮,思索著如何才能從這扇門進去。魂魄之體在人間雖能穿牆過壁,在陰間這本就律鬼製魂束魄約靈的地方卻是毫無用處。
正斟酌間,忽聽遠處傳來極輕微的說話聲,冷秋塵心中一動,左右四顧,見高牆闊長,每一段皆有石柱相連,那石柱稍稍比牆厚出些許,多出的一塊與高牆之間正好形成一個盲點,正是藏匿的好去處。他身形一閃,已隱身於那方暗影之後。
不多時,便見兩個陰差打扮的鬼卒閑聊著並肩從另一端走來,其中一個手裏還端端正正捧著一個錦盒不知是什麼東西。隻聽一個對另一個道:“哎,曹丙,你說什麼人物來,地尊竟把這藏了千年的‘花夭琉璃盞’也供出來?”
曹丙神神秘秘地道:“聽說是仇先生。”
衛丁聽了雙眼一亮,冷秋塵心中也“突”地一跳。
“早聽說那個仇先生,究竟什麼來頭,連地尊也這麼點頭哈腰的?”
“這我也不太清楚,”曹丙道,“不過想必來頭不小。你看自打他一出現,人界這麼快就被解決了,咱們總算也有出頭之日,不用整日在這黑燈瞎火的陰曹地府看著別人輪回轉世了,說不好今後人界就是咱們的天下。”
衛丁“嗤”了一聲,“你想得到美,有地尊和仇先生在,人界要輪也輪不成咱們的。”
“光總還是能沾點兒的吧。”曹丙“嘻嘻”一笑,又道:“前兩天黑白無常大人鎖回來那姑娘你見著沒?”
衛丁搖搖頭,“一姑娘有什麼好看的,咱們見過的投胎轉世的姑娘又何止千萬。”
“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你倒說說看。”
曹丙隻是咂著嘴搖頭,“說不清哪兒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聽說是仇先生要的人,地尊特意囑咐關在紂室裏嚴加看管。”
衛丁臉上掩飾不住驚奇,“仇先生要的人,想必定有什麼與眾不同吧。”
“可不是。”曹丙有點得意地仰著臉,“我昨天跟著地尊查監來著,嗬,這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兒,跟白玉雕的似的,就是太瘦了,弱不禁風的,跟紂室待了兩天了,也不知吃不吃得了苦。”
衛丁瞅了他兩眼,話裏帶著曖昧地道:“怎麼,心疼了?可惜是仇先生要的人,不然的話……”說著衝曹丙擠了擠眼睛。
曹丙嬉皮笑臉地啐了一口,兩人同聲邪氣地笑起來,邊笑邊走遠了。
冷秋塵聽到此早已怒火中燒,一雙眼微微眯起,雙手在廣袖下抑製地緊握著,若不是礙著魔主囑咐過的莫要和鬼界直接起衝突,而且還要依著他倆找出婉婷所在,他早將這兩個鬼卒打得魂飛魄散。
他身子一提,遙遙隨在他倆身後,不出一刻,便見兩人在一麵牆前停住,曹丙探頭對著掛在牆邊的宮燈一吹,火光驟滅,卻見高牆向兩旁裂開,敞出一個小門來,從中隱隱可以窺見裏麵的殿閣。待兩人走進去,牆壁又即刻收攏,一麵牆立刻完好如初,那宮燈“撲”地一響,複又亮起來。
冷秋塵掀了掀眉毛,看來閻羅殿正門不過是開給輪回之魂用的,鬼界諸眾出入皆另有通道。他在外靜靜觀察許久,確定牆內外皆沒有動靜才走上前來,依剛剛曹丙的樣子吹滅宮燈,從那道門中掠了進去。
風息雲轉,霎那變遷,眨眼間身前已是另一番風景。沒想到牆內恢宏,殿宇飛鑾,鎏金朱瓦,重簷深藏。昏暗森幽中依舊宮燈飄曳,處處紅光,卻將一鑾疊過一鑾的閻羅十殿托起在紅暈朦朧間,如隔了烈焰妖火去看,在扭曲中升騰壯觀。
閻羅十殿拱著地藏主殿在中央,眾星捧月一般,冷秋塵躲在重簷陰影下,遠遠便看見門口十殿閻羅王齊聚,華冠蟒服,穿戴整齊,甚是隆重,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
他微微皺眉,十殿閻羅在此想必是在恭候仇先生,也就是幻境使,隻是不知幻境使手下其餘境使來了幾人,他們的目標顯然也是婉婷魂魄,如此更要盡快,若與他們衝撞上,恐怕不好脫身。
正思索間,便覺空氣中驀然一滯,冷秋塵倏然轉頭,便見另一端地藏鬼王帥一隊鬼兵伴著一行人快步往這邊走來。為首一人麵色森峻,風華威儀,睥睨萬物之姿與淩厲洶湧之勢同時釋放出來,威不可擋,讓庭中鬼火般飄搖的宮燈也退避三分,讓十殿閻羅立時噤若寒蟬。
他靜靜在地藏主殿前一立,高遠的目光緩緩在眾閻王身上一掃,不發一語便讓平日裏聲威呼喝的眾王即刻垂首靜立,低眉順眼。
幻境使的不屑與冷秋塵的冷笑同時浮上唇角,又在人尚未察覺時斂去。幻境使在地藏王畢恭畢敬的引領下邁步入了主殿,冷秋塵亦不再耽擱,悄聲尋紂室而去。
鬼界深闊,絲毫不比魔界正寒宮遜色,冷秋塵飛簷掠瓦,卻隻見一片大同小異的琉璃殿頂起伏錯落,根本分不清哪兒是哪兒,心中不免已略感焦急。他在一方簷角落定,陰寒的風雖輕,卻絲絲縷縷無孔不入,直鑽入骨。絳紫長發在身後蕩起飄逸碎影,將他清冷的雙眸也籠得寒氣襲人。
他峰冷的目光刺破那揮之不去的森寂,一一在格局進深的重殿間掠過,直要將這鬼界看透,氤氳的鬼火在他眼底粼粼碎碎,渺渺蕩蕩。倏然,他的目光在一重樓閣上頓住,卻見幽紅繚繞之中獨有那裏一碧青色,磷火跳躍間蕭煞嫋嫋升騰。忽見不遠永巷深處轉出一個身影,灰布粗裙業已泛白,消瘦的臉上細紋密布,正一手提著一罐什麼東西,一手握著支拐杖襤褸著背脊蹣跚往那處而去。
冷秋塵眼底一沉,悄悄跟上。隻見那個身影左拐右轉幾個彎後,終於在那樓閣前停住。那樓不高,隻比其他殿宇略凸出少許,卻格外蕭條,在飛簷如巒的宮闕中仿佛一處被遺忘的角落。
“吱”一聲門被推開,在悄無鬼影的此刻聽起來格外刺耳尖銳。那老婦不慌不忙地走進去,門在她身後自動合攏,冷秋塵縱身疾速衝下,在那門尚餘一點縫隙之時側身閃入。
老婦似是毫無察覺,隻繼續專著在自己腳下的步子上。樓內被吊掛著的鏽鐵燈座上飄搖的磷火照得時明時暗,老婦舉起手中拐杖勾住其中一盞燈座往下一拉,屋中一角磚石地板立時塌陷成一道樓梯。卻見老婦臉上皺紋一動,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一拐一拐地走了下去。
冷秋塵沒心思分析她那笑容的含義,緊隨而上,樓梯盤了幾道彎才在一扇鐵門前停住,老婦頗不客氣地用拐杖捅了捅那門。不多時,門上懸窗被人拉開,探出一個青麵獠牙的鬼差來。那鬼差一見她不由一愣,隨即說道:“孟婆大人,怎麼是您?”
隱在暗處的冷秋塵亦覺吃驚,不想這老婦便是奈何橋畔為人煲湯洗卻前塵記憶的孟婆。隻聽孟婆道:“地尊命我來喂姑娘孟婆湯,還不快開門。”
鬼差聽了奇怪:“好好的又不輪回轉世,喝什麼孟婆湯?”
孟婆不疾不徐地回答:“喝了失去記憶才能供仇先生驅策。”
冷秋塵聽罷眉一緊,仇先生為了自己的計劃真的是不惜任何手段,居然連孟婆湯都用上了。
鬼差聽罷不覺有異,合了懸窗將門打開。冷秋塵見時機已至,身捷如豹驀地躥出,方寸的紂室中霎時魔氣高漲,旋風一般向孟婆與那鬼差卷了過去。
二人尚未明白怎麼回事,門已被撞開,一股強大的力道奔湧而來,將二人直推入室摔作一團。待二人回神想要站起,冷秋塵魅影眩目已至眼前,峻麵浮冰,眼底霜寒,一隻長臂化作劍影千萬,卷著靈光兜頭襲來。紂室之中忽地明光刺目一亮,倏忽間又暗淡下去。
隻聽“啪”地一響,孟婆手中陶罐摔得粉碎,純淨湯色含著香氣四溢流了一地,卻哪裏還有她與鬼差的影子。出手,突襲,降鬼皆是一晃而過的事,根本不容其有細想的時間,便已魂飛魄散。
冷秋塵飄然落地,看了看地上那孟婆湯,心中總感到有一絲不對勁,卻又一時想不透哪裏不對。然而時間緊迫,已不容他有思考的時間,他定了定神,環顧四周,見這紂室之中擺了張方台,圍著長條板凳,台上牆邊置有鎖鏈刑具。沿牆一排排隔斷通頂,皆用粗重的鐵欄圈著,分明就是間牢房模樣。
他順著過道往裏走,外麵的牢間空著,看不出用來鎖過什麼樣的囚犯,隻有潮濕的溫度與發黴的味道刺激得他眉間越來越緊。一點微弱的感應在前方牽引他步步前行,明知元神之體是沒有心跳的,卻仍舊感到胸中一下一下沉重地躍動不堪負荷,就要抑製不住的期待。
轉過一道牆,一抹白色的身影驀地躍入眼簾。冷秋塵心中猛地一滯,那抹淡淡的影子從四麵八方衝入他的雙眸和著記憶中失去時的痛徹肺腑奔騰地灼燒起來,讓人幾乎失去理智的激狂。
然而痛喜翻湧中,他隻是靜靜地立在那裏看著,那素淡的麵容蘊著絲絲青墨般柔款的顏色,煙波浩遠。三千絲發如瀑流瀉在臉頰削肩,水樣的順服光滑。她秋水雙眸輕輕闔著,細密的長睫微微顫動,不知在想著誰夢著誰。單薄的身子倚坐在角落,微蜷著,不盈一握的意味。
她似乎並未被剛才外麵的響聲驚動,仍舊閉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冷秋塵雙掌一點一點握緊,尖利而銳徹的心疼泛起在心底,悄無聲息間便襲擊了他。他輕輕走到鐵欄前,想開口呼喚卻又怕驚了她,良久,才小心地喚出一聲:“婉兒。”
那日婉婷掙紮半日不果,終是倦了累了,無力再掙,有些無力回天的頹喪,莫可奈何的失望。蜷縮在牆角兩日,不論誰進誰出誰來誰去,她皆不言不語不聞不問,隻這樣閉目坐著,任濕冷的蕭牆石地涼透了心也不想動一動。
剛剛外麵響動,她隻道又是誰來查監,不小心打翻了東西,也懶得去理。這兩日不知道時間,不想腦子裏也空白一片,有種思盡一切後隨之而生無法壓抑的虛空。
空蕩死寂中朦朧傳來一聲低喚,她不由自主心一提,這世上隻有一個人這樣喚她,喜悅衝動之下幾乎就要睜開眼睛,但下一瞬,她又放棄了。暗暗自嘲地苦笑,定是自己思念過了頭產生幻覺,這陰曹地府隻有像她這樣死了的靈魂才能來,冷秋塵又如何會在此出現。
見她動了動終又作罷,心中無端生出一股憐惜,冷秋塵深深凝視住她,又開口喚道:“婉兒。”
這一次婉婷幾乎在他聲音剛落便睜開眼睛。她突兀地轉過頭向這邊望來,一雙清華淡淼的瞳中滿是震驚,驚喜,不信的神色,一一落入他星海穹宇般的眸底,一轉眼便被吸了進去。
她慢慢撐起身,眼睛一眨不眨牢牢看住他,仿佛一眨眼他便會消失般。她嘴唇動了動,良久才顫抖著發出一個不確定的聲音:“塵?”
冷秋塵握著鐵欄的手一緊,整扇鐵門在他手中應聲而斷。他幾步來到她身前俯身蹲下,一把將她帶入懷抱之中,他堅實而篤定的力道緊鎖著她,熟悉而安定的氣息一分一分將她包圍,幾欲將她淹沒。
直至觸碰到他的身體,婉婷才相信自己不是做夢,冷秋塵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來到她麵前。淚水盈眸,一觸即落,絲絲涼意穿透他胸前衣襟,直浸入身體,攪起深湖之上層層漣漪。以為死掉就可以忘卻,以為離開就能夠無視,道是不相思,殊不知相思已在不動聲色間將人折磨得體無完膚。
驟驚驟喜中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婉婷猛然掙脫冷秋塵的懷抱,兩手死抓著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將他看遍,聲音驚惶地道:“你怎麼會在這兒?實質之體無法進入鬼界,我是死了才來的,你又怎麼會在這兒出現,難道你也……你也……”她焦痛的眼神看著他,卻無論如何說不下去。
冷秋塵握住她雙肩,穩住她的驚慌,才道:“婉兒,你冷靜點!我沒死,隻是服了主妃煉的藥元神暫時出竅前來救你而已。”
婉婷在他平靜的眼神中漸漸鎮定下來。冷秋塵將她一挽,接著說道:“此處不宜久留,幻境使就在閻羅十殿前等著抓你,再不走恐怕無法脫身。”
婉婷聽了亦是一驚,早知道早晚幻境使會來,隻是不想竟這麼快。她一握腰間鐵鎖,急道:“這鎖……”
冷秋塵低頭一看,眼底閃過一絲不屑,“區區‘係魂鎖’,能奈我何?”說著,他伸手在鎖上一握一抻,那鎖打了個圈,竟被收到他手裏去。
婉婷雖然驚訝,卻也沒功夫計較他如何會收鬼界的東西。冷秋塵二話不說將她攬過,瞬息便出了樓閣,往來處飛去。
這邊冷秋塵剛出來不久,地藏主殿那邊卻已是烏雲壓頂,雷雨過境。原來冷秋塵與婉婷剛逃出沒半刻,地藏王便遣鬼差前來提婉婷的魂魄,哪知紂室之中已是人去樓空。鬼差心道不妙,即刻回去稟報。幻境使一聽立時顏色大變,揮手怒拍獅首梵金王座前青玉長案而起,將案上地藏王特意拿來奉茶的“花夭琉璃盞”掃掠在地,摔得粉碎。
琉璃碎片映著昏紅燈火折射在臉上,地藏王心疼不已,卻又不敢抱怨。身後十殿閻羅見此情景亦是個個低首垂默而立,連動也不敢動。大殿上一時沉寂無聲,靜可聞針,卻能感到幻境使的怒氣如箭在弦上,蓄勢待發,直逼著眾閻羅,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須臾,隻見他冰冷的目光在地藏身上一落,沉聲道:“立刻去找,找不回來本座就掃平你的閻羅殿。”
地藏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忙吩咐著十殿閻羅中的楚江王,卞城王和轉輪王帶了手下去尋。幻境使一使眼色,身旁獄境使帶著化境使與赦境使也掠了出去。
冷秋塵一出紂室便攬著婉婷朝來路疾奔,婉婷見他眉一路緊著,未曾鬆開半分,反有越蹙越深的趨勢,已知不好。她側首望了他半刻,思索了許久才道:“不如將我放下,畢竟幻境使要的是我。”
冷秋塵手上一緊,沉聲道:“說什麼傻話,我好不容易找到你,豈能再容你離開。”
婉婷還欲再勸,但見了他不容辯駁的神情隻得作罷,再想了想,神色一清,不由生出一種至死相隨的釋然來。她怕他受傷,將心比心,他又豈能棄她於不顧,若真與幻境使衝撞上,大不了一起魂飛魄散,想著不由微微一笑。
冷秋塵見她突然笑起,微覺奇怪,不由側目,卻見她也正看過來,如畫眉目煞是清泠,透著股恍然大悟的透徹,映得整個人也明灩。他不由一惑,卻聽她在耳邊柔柔說道:“上天入地,皆與君同。”
冷秋塵不想她會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略為一愕,但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眉目立時舒展,但見她輕淺的笑容在身後大片妖冶的彼岸花中綻放成一朵清致的蘭芷,定格在他眼底,格外動人心弦。原來任你千分妖嬈,幻彩繽紛,那大片的彼岸花不是你那一朵便始終不是,而眼前這悠悠清蘭,冰肌玉骨,雖隻一枝,卻在空落時送來淡香暖暖,滿了心房。
許是映著他們看破生死的心情,冷秋塵身子猛然頓住,警戒地環顧四周。剛剛他就已感覺到四麵八方緩緩襲來的煞氣,不濃卻直透心骨。此時這煞氣已到身邊,這樣近貼著皮膚劃過,懾人神魄。
眼看著鬼門關就在眼前,冷秋塵卻知道這一步跨過去的幾率幾近為零。隻見他悄聲附在婉婷耳邊道:“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抓緊我。”
婉婷亦覺出異樣,聽他這麼一說,立刻點點頭。
大敵當前,冷秋塵反倒鎮定下來,不再疾奔,隻牽著婉婷一步一步往前走。自從婉婷死後,渾身上下都是冰涼,這時被被他握著,隻覺他手上幹燥而溫暖的感觸傳來,便是身陷險境,也無端叫人安定。
正想著,冷秋塵忽地退了一步將他擋在身後,婉婷一怔往前方望去,耳旁風聲驟起,獄境使,化境使與赦境使赫然從天而降,三人一排半浮在前,恰恰將他們去路堵住。身後緊跟著有勁風壓背,回頭一看,卻是楚江王,卞城王和轉輪王帶著手下鬼差也追了來。
冷秋塵見了眾人臉色驟沉,眉峰凜凜地聳起,雙唇直抿成冷冽的一刃,婉婷知道這是他怒起發作的前兆。誰知他怒極反靜,隻一動不動站在那裏,紜紫長衫靜靜垂下,周身沒有一絲一毫魔氣的征兆。獄境使等人知他厲害,猜不透他下一步手段,也不敢動。眾閻羅卻被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氣魄懾住,亦不敢上前。一時之間,徊長的黃泉之路上彌漫著一種好似風平浪靜卻又劍拔弩張的詭異氣氛。
從看到冷秋塵孤身泛陷前來尋她,婉婷就明白這一刻躲不過,這時反倒也不急,隻安靜地站在他身後淡淡看著這一切。忽然想起在望塵異境時看十二境使時常運天測地,推算五界命運輪轉,不知他們當時有沒有算到今天這一番局麵。抑或者,一切皆無定數,雖身在紅塵之外,眾境使亦都惑在其中?
想到此,婉婷忽然晃晃一笑,笑得無奈,卻笑得魅惑,與四麵濃烈的彼岸之花相得益彰,卻又遙遙相望,眾人心旌皆是一蕩,就連從小看她長大的三位境使亦被她這一笑懾住心神。
動靜輪轉在一瞬之間,就在眾人尚未回神之際,冷秋塵揮臂一計氣刃掃向一眾境使閻羅鬼差,而與此同時他一手抱起婉婷身子一閃已掠向鬼門關。
三境使一個閃神已知失策,然而畢竟不是常人,仍舊臨危不亂,獄境使旋身擋下冷秋塵的攻勢,化境使與赦境使展開身形直往冷秋塵與婉婷身前截去。
勁隨風至,冷秋塵不回頭已感到背後渾重的靈力壓來,他身形一緩,兩道靈光已至身旁,卻見他護著婉婷微一側身,靈光擦身而過,而他人亦借著勢道疾退,眨眼從兩境使頭頂掠過,瞬息飛遠,卻是往閻羅殿的方向去了。
似是沒想到他會忽然往回走,眾人皆是一愣,待回過神來,冷秋塵已遠得隻剩一點。三境使不敢耽擱,“嗖嗖嗖”化作三道光影緊隨了去,眾閻羅鬼差剛剛被冷秋塵突如其來的攻勢打亂了陣形,這時穩下身來,亦往閻羅殿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