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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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杯光曳,良宵月落輝,塵紗燈弱的暗影裏有一人獨斟獨飲。玄衣玄袍映得他麵色也不甚清晰,獨獨那雙洞悉一切的眼中目光鋒利如刀,削斷了往昔千秋,也鐫刻著萬世將來。
他輕輕拈起剔透的酒杯,奇突的指節凸顯出他剛毅疏冷的內心。他將酒杯舉至鼻間聞了聞,醇純的香氣勾攝著媚人的誘惑,。像是預感到什麼似的,他上挑的眼角微微一動,一仰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手回杯落之時,已有人急急走了進來,然那無聲的步子小心翼翼,似是怕驚了誰。
來人亦是一身玄袍,神情嚴肅,來到殿中男子麵前時微微躬身一禮,道:“主上,已查到他們的下落。”
仿佛早已預料到一般,那男子隻不經意地抬了抬眼,開口:“哦?在何處?”
來人不敢怠慢,立時回答:“不出主上所料,他們往鳳州的方向去了。”
那男子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滑過,卻似不在意地提起酒壺,將酒杯斟滿,才道:“既是如此,便在鳳州候著吧。”
“是。”來人領命離去。
看著杯中浮動的流光,那男子唇角一挑,輕聲一笑,“我到要看看,你如何逃得出本座的手掌心。”
晴空如鏡,萬裏平川,有瞬息千裏的魔界諸人在側,婉婷這一次卻選擇徒步。從玉穀到鳳州一日便可飛至的距離,他們卻走了數日。婉婷不說如此拖遝的原因,冷秋塵便也不強問,然而心力透析如他,一早便已瞧出她心裏裝了事。
自那夜在梨花宮看到代宮主在屍體上發現的東西後,婉婷便臉色發白,神情迷惘,更像被抽去了魂魄般安靜沉默。匆匆將梨花宮的一眾弟子放了,她便淡淡地拋出一句:“去鳳州。”不容反駁。
冷秋塵先是訝異於她這個決定,鳳州已被屠城她不是不知道,轉念一想便明白她這個時候選擇去那裏必是對仇先生之事有所發現,隻是這一路她對此一個字都不肯提。
自那日起婉婷便時常神思恍惚,有時會沉浸在一件事裏出神好久,除了往日吃飯休息外,更是極少說話,這一點都不像平日裏的她。冷秋塵心中擔憂,便謹慎地日夜看護著,有時竟見她夢裏也極不踏實地囈語。仇先生對人界的屠戮與在梨花宮的發現似乎給了她很大的衝擊,讓她一時調整不過身心來承受。也難怪,自他遇到她起,他眼看著事事如狂風下的浪頭一個一個接踵而來,讓她一點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對剛剛從望塵異境出來不久,不曾問過世事的她來講,能支撐到現在已屬不易。
心中倍感不忍,冷秋塵側頭向一直靜靜走在他身邊的婉婷看去,卻見她停在自己身後兩步處,雙眼微闔,手抵額頭,有些搖晃地站立著。
他身形一閃便已到她身前,輕挽住她,問:“怎麼了?”
婉婷索性將額頭抵在他胸口,答:“頭有些疼。”
冷秋塵聽了眉一凝,握著她的肩將她扶起,一手挑著她下頜審視起她的臉色來,眼中的憂慮不曾掩飾分毫。細細看去,隻見她麵色略白,盡是憔悴之色,秋水般的雙瞳也不似往昔靈動,他不禁不悅道:“你需要休息。”
回身遠望,見幾裏外便有個鎮子,他半吩咐半命令地開口:“明日便可到鳳州,今日先在前麵休息。”說著,他一把將她抱起,往那鎮子的方向走去。
婉婷軟軟靠在冷秋塵肩上,半閉著雙眸淺寐。易過容的她倒並不擔心會被人認出來,聽他說要在前方鎮子休息一晚,反而暗暗鬆了口氣。去鳳州雖是她的決定,她心中卻是怕極去麵對那個地方,不是因為那些懸於城上的屍體,也不是因為那座人人談而變色的死城,而是因為她心中極想要證實的一件事,一件迷惑了她也迷惑了五界中人太久的事。然而越急越驚,越近越怯,早一分到達便意味著要早一分承受一個她極力回避的事實。
梨花宮代宮主遞來的那件東西仿佛暗夜下一個徹地的驚雷,轟然炸出一個她尋覓已久的答案,卻將她冷冷地震下那道懸崖的邊緣,幾乎摔得粉身碎骨。她曾在心中設想過無數種可能,獨獨未將這一種算進去。這個答案,仇先生給得起,她卻承受不起,五界中人也承受不起。這個答案,無異於告訴她,告訴天下人,天地已被他網羅於袖中,掙紮奔逃都是徒然。
她來鳳州,是自投仇先生的網,這一點她心中清楚得很。他殺了那麼多人,本就是在逼她現身,或許他已經在鳳州安然地候著了,又或許梨花宮中那具屍體上的線索也是他落的一步棋。他在逼她主動尋他,不惜用自己的身份作餌,將她逼得毫無退路。隻是,就算是死路,她也必須來,她必須親自證實他的身份,盡管她心中已有十之八九的把握,但終究是抱著一線希望的,她必須親眼看到他的真麵目才能甘心。
睡意朦朧中隱約感到周圍微微嘈雜了起來,似是有許多人在說話,卻又不知說些什麼。這嘈雜持續了一陣便又安靜下去,婉婷隻覺身子一低,已被放下。她本就睡得淺,這時已完全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發覺自己躺在榻上,房中樸素,隻有冷秋塵一人,正俯身在榻沿看著自己。
她衝他一笑,坐了起來,問:“這是哪兒,炙影和幽劫呢?”
這一路她都不曾笑過,這時見她笑意隱隱,雖淺淡,冷秋塵心中也稍稍放寬了些,答:“這是鎮中的客棧,我讓炙影和幽劫也去休息了。”
婉婷點點頭,“也好,大家為了我的事都太辛苦。”
冷秋塵撥開飄在她臉側的發,道:“無須自責,這本就是天下人的事。”他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問:“頭可還疼?”
婉婷拉下他落在她額上溫暖有力的手,將臉貼在他掌上,微閉著雙眼搖搖頭,“好些了。”
冷秋塵見她臉上疲憊不減,甚為心疼,“你再睡一會兒。”
她似是極為沉溺於他安全的溫度,靠著他的手掌坐了好久才開口:“不了,有事和你說。”
冷秋塵見她臉上露出一絲愁然,便已猜出她要說的是什麼。他替她將身後的軟墊疊起,讓她舒服地靠著,才問:“什麼事?”
婉婷停了停才道:“你可知我為何要去鳳州?”
“去見仇先生。”冷秋塵想也不想便回答
她一怔,但隨即釋然地一笑,“真的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仇先生在人界下了這麼大手筆逼你出來,現在恐怕正在鳳州等你。”
婉婷對冷秋塵的推斷之力甚為了解,但這時聽了他的話仍不免驚訝,“你既然知道得如此清楚,怎不阻攔,你不是向來不肯讓我涉險?”
冷秋塵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的雙眸,眼中盡是溫柔,“現在依然不肯讓你涉險,隻是你選擇在去過梨花宮後來鳳州,必是對仇先生的身份有所發現,要親自來證實。況且,”他眼中隱隱含著笑,“你這性子,決定了的事我又如何攔得住?”
見他話說到後半截已有些取笑的意味,婉婷俏臉不由微微發紅,便想駁他兩句,忽見他眼底柔光一現,那深潭似的雙眸中有的隻是訴不盡道不完的珍之重之,再想他不問一句地便隨了她來,必是已準備全力護她於險境,她心下感動,到了嘴邊的話竟一個字也吐不出。
冷秋塵見她起先還有幾分笑意的臉上忽又染上一層泫然欲泣的表情,知她又胡思亂想,不禁輕歎一聲。從什麼時候起,她的一聲輕笑,一個蹙眉,一份憂傷都一一沉落入他心底,讓他如此無可奈何,讓他覺得仿佛千世萬世以前便是如此注視著她的每一個表情,不想錯過分毫。
他將她往榻內側抱了抱,自己也翻身上榻靠坐著,讓她倚在自己肩上,道:“別胡思亂想,快休息。”
婉婷不再說什麼,安心地閉上雙眼,每每靠入這個懷抱,天地萬物便都寧靜下來,讓她覺得這個世界隻有他與她,讓她明白就算是一切重來一次,她依然會踏過紅塵萬裏,尋找這片安寧的棲息地。
惱亂橫波秋一寸,斜陽隻與黃昏近。
婉婷醒來時屋中已暗,卻未燃燈,晚霞如燒似血,也將窗扉映得通紅。冷秋塵已不在房中,確有炙影臨窗倚坐,癡癡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迎著緋色的天空,是她深淺有致的一抹剪影,那專注的神情帶著些許忡悵,婀娜妖嬈,卻也嬌柔似水。婉婷從未見過如此溫軟寧靜的她,不由看得有些癡了。
不欲打擾她出神,婉婷撐著身子悄悄起來,誰知才一動,炙影已察覺,她倏地回過頭,正與婉婷看著她的眼神對上,她神情忽地一轉,又罩上那層烈焰似的咄咄與漠然,讓人覺得前一刻的柔和仿佛是如夢方醒時的錯覺。
婉婷對她這樣的敵意已習慣,卻無奈。有些事情有些人,就算要背一身仇恨,也是讓不得的。
炙影冷冷看了她一會兒,開口:“醒了?”
婉婷對她柔柔地一笑,問:“你怎麼在這兒?”
炙影仿佛對她的笑容視而不見,依舊冷漠地回答:“少主帶幽劫去了鳳州探查地形,命我在這兒守著你。”
婉婷聽過不由蹙眉,“鳳州?他又自己去冒險。”她心頭掠過一絲不悅,但隨即便如染了水的墨跡,暈開在一片微濕的動容裏。與其說冷秋塵去探查地形,倒不如說他去清理那些倒掛在城牆上的屍體,他不想讓她麵對仇先生的同時還要看見那些醜惡與血腥,他始終盡其所能將她戶在一方潔淨的天地裏,甚至不惜冒著有可能與仇先生正麵衝突的危險,這一點她怎會不了解。
炙影似是看出婉婷的憂慮,道:“少主讓我轉告你,仇先生不看見你是不會輕易出手的。”
婉婷一怔,他甚至連她的憂慮都考慮到了。
炙影不待她有所反映,接著道:“既然你醒了,我先出去。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說著她起身便往外走。
“炙影!”婉婷見她要離開,忽將她叫住。
炙影回過頭來,眼中不自然地流露出些許不耐,“還有何事?”
婉婷無視於她的不耐,起身將她拉回來坐下,自己卻踱到窗邊,看著漸落的殘日,半天才開口:“你恨我?”
炙影被她突如其來問得一怔,但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心中一痛,但轉而化作不甘,明豔的臉上便如蒙了寒霜,道:“是又如何?”
婉婷幽幽歎了一聲,“為何要恨?”
炙影“倏”地站起來,“我從小執著至今,卻忽然發現自己無法得到,你讓我如何心甘?”
婉婷緩緩回身注視著她,見她妖嬈的大眼中如燃著火焰,炙烈的火苗裏仿佛隱隱飄搖著冷秋塵的影子,她不禁為她那份認真與執著感動,然而有些事強求了又如何?
“就算沒有我,你怎能確定就一定會得到?”
“不如你消失試一試。”炙影毫不猶豫地開口。
對這樣直接回答,婉婷倒不如何驚訝,她不怒反笑,道:“看來你確實恨極了我。也罷,我有件事請你幫忙。”
炙影對她如此的從容有些訝異地揚眉,“何事?”
“若有一天我離開了,請你好好照顧少主。”
她說得波瀾不驚,說得沉靜已極,倒似一切早已在預料之中。反倒是炙影心中“突”地一跳,也越發狐疑。她撇開莫名的情緒,卻擰眉問:“你這話何意?”
“沒什麼,隻不過與仇先生的對抗恐怕凶多吉少,就算能勝,想來也難逃一死。”
見她對生死之事竟如此淡漠,炙影心中不免生出幾許佩服,但嘴上卻說:“我自然會照顧好少主,不勞你掛心。”
“那就好。”婉婷別開眼,炙影卻看到她星眸中有惆悵湧上,那隱含的濃濃不舍隨著她的目光落到天邊,就彌散在地平線盡頭,再也回不來,沒來由地炙影竟也跟著憂愁起來。
閃神間,斜陽已落,屋中的光線又暗下幾分,卻有一道光影瞬息萬裏從窗外射來。炙影見那速度本以為是冷秋塵,仿佛有所感應,婉婷眉心微擰,卻已隱隱覺得不妥。隻見那光影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直直便向屋中衝來,這時炙影也覺察出不對勁,低喚一聲:“小心!”兩人不由被逼得向屋內後退數步。
來人一落入屋中,便向炙影攻過去,毫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炙影機敏,也展開身形與來人纏鬥於一處,絲毫不敢怠慢。婉婷在一旁看著,卻見那人身形不停,如炬目光卻向自己掃來,晶藍的眼眸射入她眼底,她心中一震。
隻一瞬,那人又專注於與炙影的交手上。炙影掌生蓮花,帶袖成雲,如雀靈動,大紅的身影在那人指風中左突右閃,但隱約間卻有一分顧忌。那人卻真氣外溢,毫不收斂,招招鋒銳,式式淩厲,直將炙影迫入死角。眼見炙影因那一分顧忌已處於被動地位,隻首難攻,婉婷在一旁看著心急,想幫忙卻無從插手。隻見那人虛晃一招,將炙影逼得退無可退,他一隻手已握上炙影肩頭,手掌青光一閃,炙影吃痛,輕吟一聲,跪坐在地。
婉婷急叫一聲:“住手!”
那人倒似也無意傷炙影,趁她掙紮欲起之時一閃身已來到婉婷身側,情急之下婉婷展開《大藏經》中的步法欲躲,卻快不過那人魔魅似的步伐,他伸臂一撈,已將婉婷夾於身側,轉身便又要從來處飛離,誰知他才來到窗口,紅影繚亂,卻被已起身的炙影攔住。
他身形微頓,收掌為拳,真氣凝結,已再準備與炙影交手,誰知炙影站在他和婉婷麵前卻遲遲未動。她眼神極其複雜地看著婉婷許久,雙拳握緊又放開,放開又握緊了幾個來回,心底似在掙紮。最終,她也隻是深深看了婉婷一眼,身一側,將路讓開。
來人不明所以地望了望炙影,攜婉婷離開,不再耽擱。倒是婉婷,臨去前朝炙影投去了然的一瞥,輕淺微笑,炙影所有的意圖都表露在她剛才那一段掙紮裏,婉婷心中再明白不過。
被赤陽禦使脅迫前行,婉婷心中升起一股困惑。當初想像中與自己父親的相認不該如此為難,而如今現世卻將兩人推到一個對立的位置。直至今日她才明白,“天下”是多麼誘惑的一個字眼,它劃下迷陣,讓人在其中樂此不疲地顛狂。
她側頭看他,刀削似的臉龐,星爍般的眼神,那緊擰的眉心仿佛一刻也不曾舒展過,似怒未怒,倒像一直在壓抑著些什麼。
突然,赤陽禦使沉沉開口:“你看夠了沒有?”
婉婷聽了一笑,反問道:“再思潭不是被冰封了,你如何出的魔界?”
赤陽禦使見她並不懼怕,眉頭又蹙深幾分,“你不怕本座?”
“我該怕嗎?”婉婷問得漫不經心。
赤陽禦使眼中精光一閃,露出些許惱怒,“也許本座會殺了你。”
“你不會。”婉婷將目光從他臉上轉開,肯定地回答,“在得到天下前沒有人舍得讓我死。”
赤陽禦使麵色一沉,卻並未開口反駁,對於被婉婷看清心中想法他感到不悅,卻無法否認她說的是事實。
“你究竟如何出的魔界?”婉婷又問。
“你以為小小一個再思潭能攔得住本座?”
“你不怕與魔主衝突?”
“哼!本座若怕就不會出現在此。”
“你要帶我去哪兒?”
“鳳州。”
婉婷微微一愣,“現在?”
赤陽禦使沒應聲,便是默認了。
婉婷對他的沉默並不在意,反道:“我本也要去鳳州,你這時挾持我豈非多此一舉?”
“有你在手,與仇先生交涉時便多一分勝算。”
婉婷聽了一歎,“原來你真欲與仇先生合作。”
“是又如何?”
她麵色微轉,已有嚴霜遮麵,“不行,任誰都可以與仇先生合作,獨獨你不行。”
這次輪到赤陽禦使一怔,“為何?”
“原因我要等明日證實了一件事才能告訴你,你今晚先不要去鳳州。”
赤陽禦使冷哼一聲,“你若隻是想拖延時間,最好省些力氣。”
婉婷聽了不由氣惱,“我並不否認想拖延時間,但我所講並不是玩笑,你絕不能與仇先生合作。”
赤陽禦使見她說的嚴肅,心中疑竇頓生,但仍不打算停下,“要證實今晚也一樣。”
“不一樣,明日你與少主聯手對付仇先生才有勝算。”婉婷急道。
赤陽禦使眉一凜,“哼!你以為本座會怕他?”
“怕不怕是一回事,能否對付得了是另一回事。與緇陰烈使相比,你的功力如何?”
“不相上下。”
“既是如此,仇先生能一夜之間將緇陰烈使及其屬下,以及人、神,妖三界那麼多高手囚禁,他還會將你放在眼裏?”
赤陽禦使未說話,臉色卻越發沉冷。他沉默許久才開口:“你就如此肯定本座會與仇先生交手?”
婉婷看了看他,答:“我若沒有十足把握也不會費這麼多唇舌。”
“你憑什麼讓本座相信你?”
婉婷對這極力的勸阻忽感疲憊,但還是回答,“就憑我能解開你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惑。”
她聲音雖弱,但每一字都清晰地鑽進赤陽禦使耳裏,他身子一震。他雖極力克製著,但婉婷仍然感覺到了。他驟然停下前行的勢道,浮於半空,一雙炯然的眼眸深沉而炙烈地盯住她。有時婉婷覺得奇怪,如果說爹愛娘愛到浸入靈魂,他眼中的灼熱與震動是可以理解的,可那其中能將人焚燒成灰燼的憤怒和載沉載浮的愴然又代表了什麼?
她長睫輕揚,柔潤的目光亦悠悠落入赤陽禦使眼底,輕緩的聲音流瀉在唇角,“我是否很像一個人?”
赤陽禦使箍著她的手驀地一緊,隻聽婉婷接著道:“明日見過仇先生,我就告訴你我是誰。”
除卻漸深的眉頭,麵上依舊肅冷,赤陽禦使心底卻已雷鳴海嘯。婉婷的一句話勾起他記憶深處最印燙最纏綿同時也最迷惑最怒恨的一段往事,十七年來他都盡量回避著不去觸碰,以免牽起最不堪回首的痛,而此時此刻,知道這一個夜晚便是所有疑問的終結時,他才意識到他尋覓這個答案已尋覓了太久,也期待了太久,久到比他這一生還要漫長。
時光回逝,心事輾轉,這份期待在漸暗的天色下閃耀著魅人的華光,映著婉婷秀色的容顏忽深忽淺,時濃時淡。
一切仿佛又退到十七年前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與她也是如此互望著,彼此無言,卻比任何時候都能看清楚對方的心。樹影斑駁,蟬聲幽息下的精致小樓裏是她同樣精致無暇的身體和暖如潤玉的氣息。她迷蒙的眼神帶著灌有的清淒,柔緩的低吟軟如夢囈。她清涼的指尖滑過他炙熱剛強的身軀,如冰與火洶湧澎湃的碰撞,互消互融,同生同滅。她凝結了他,他燃燒了她,他們在共同締造的世界裏經曆一場風花漫朵,雪月宵光。
然而,人變,情變,紅塵變,有些事情不再在他可以控製預料的範圍內。當有一日他捧著那束午夜幽蘭回來的時候,小樓依舊,卻已是人去屋空,那蕩著旖旎的錦帳衾枕淡香仍在,卻蕩得他的心比任何時候都空洞。
他痛,他恨,他怒,他怨,他用他最嚴厲冷酷的性情來掩飾,當他以為已將一切遺忘之時,眼前這張似曾相識的容顏和她神秘莫測的身份將他十七年的努力全盤顛覆。天涯夢短,想忘了,綺疏雕檻。隻是,烙下的如何能輕易忘得去。前塵記憶,恍若隔世,企圖忘卻隻讓他思得更深,憶得更痛。
他箍著婉婷的手越收越緊,懲罰似的仿佛要將她揉碎。婉婷吃痛,咬著牙輕吟出聲,赤陽禦使的臉色變了變,看眼前人的容貌閃了幾閃,終和記憶裏的那個交錯開來。他頓感失望,手一下放鬆。
婉婷見他原本緊皺的眉忽然鬆了開來,繼而被落寞所取代。他眼神中的憤恨深眷交加複雜也霎時轉作單一卻濃濃的失望和疲憊,她忽然感到心疼,眼前這個男人這些年來究竟是如何壓抑著自己難以言述的思念與絕戀。
赤陽禦使不再說一句話,他身形一轉,帶著婉婷朝另一個方向飛去。一路上婉婷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所有安慰包容的語言都換不回已逝的光陰,纏綿悱惻也好,怨恨傷痛也罷,早都在長久的等待期盼中侵蝕入骨。中毒已至深,無藥可解。
辰稀星散,殘月半升,天邊有流星墜落,帶著眨眼的璀璨絢爛淹沒在地盡頭,不帶眷戀,不留痕跡。樹影依稀間有青瓦飛簷,小樓亭閣。赤陽禦使身形漸緩,帶著婉婷穩穩落在一處門前。門隔雕花細致優雅,門梁上一串銅鈴玲瓏叮鐺,在涼夜之下清脆異常。
赤陽禦使站在門前丈許處,卻不上前。他靜靜地望著眼前幽靜的小樓,如若望入昨日夢境。倒是婉婷好奇心起,走至門前,輕輕將門推啟。赤陽禦使見了心下竟有一瞬間的慌張,便欲阻止,但他張了張口,終是沒發出聲音。
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扉,婉婷心中一樣忐忑。立在門前,麵對一室漆黑,她躊躇著不知如何進退。須臾,赤陽禦使已來到她身後,他定了定神,舒展的臂一揚,室內驟亮,綺麗的燭光映出滿眼幽然,一室清冷。
婉婷輕輕地走進內室,似是怕驚了春宵夢一場。流蘇垂曳,暗香依然,桌上甚至還有書翻開一半,眼前景象依舊鮮活,卻不知春夢已散似秋雲,再無覓處。
她拈起妝台上一支素釵,羊脂白玉的釵頭上一點胭脂紅,仿佛綻開一朵血蓮。婉婷向門口的赤陽禦使望去,微微訝異地道:“這是……”她是問這釵,也是問這樓。
赤陽禦使看了那釵好久,才開口:“故人之所。”
“哪位故人?”雖已猜到答案,但婉婷依舊想證實。
“至愛也至恨之人。”赤陽禦使答。
婉婷倒沒想到赤陽禦使會如此坦然,微感驚奇,隻是這“恨”從何來?
“緣何有恨?”她不解。
赤陽禦使碧藍的瞳仁一縮,映得滿室也跟著寂寥,“恨她不辭而別。”
婉婷一驚,才明白赤陽禦使滿腔傷懷憤怒從何而來,原來他並不知娘因何離開,隻道她離他而去,深情不再。
“事出意外,她並非有意為之。”
“有意無意,已去經年,她緣何十七年無一絲音訊?”
婉婷沉默了稍許,才道:“若我說她不能給你音訊呢?”
赤陽禦使一臉愴然忽而轉淡,“能與不能誰又看見?”
“你不信?”婉婷微急,欲解釋。
赤陽禦使卻好似不願再深談,隻道:“今夜就在這兒休息,明早便去鳳州。”說罷他不再給婉婷開口的機會,轉身去了外室。
婉婷欲追出去辯解,想了想若不揭開自己和仇先生的身份總是說不清,不由歎了口氣,隻得作罷。要怒要恨也已十七年,不急在這一晚,隻是赤陽禦使一轉身時的孤獨終是讓她不忍。
星月如織,憑欄獨倚。赤陽禦使出了內室並未休息,而是獨自上了二樓。夏末甫至,夜風已寒。浩瀚瓊宇,天河橫掠,熠熠閃亮。那道銀河尚在,他與她已是孤立兩岸,隔世相望。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