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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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花澗外那片四季常冬的梅林依舊,婉婷的待遇可與當日來魔界時大相徑庭。一襲褐雪貂裘加身,將她前前後後裏裏外外裹了個嚴實。她將小小頭顱從深闊的裘帽中探出來,看身旁的冷秋塵與身後的炙影,幽劫和龍絕皆常衣在身,不畏冰寒,從容瀟灑,連她執意要帶出來的魔駒黑瞳也昂首挺胸,神駿非常,哪裏像她,毛茸茸圓滾滾地被包裹得像隻狸貓。她不由羨慕,舉手就要去解頸前的錦帶,冷秋塵似是早料到她會如此,先一步將她不安分的小手又壓了回去,略帶警告意味地說道:“穿著,不準脫。”
婉婷擺出一副乞求的神情望著他,冷秋塵卻不為所動,仍舊同一個表情地對她搖搖頭。出了魔界才不久,這來來回回已經好幾次,冷秋塵無論如何不肯讓她將貂裘脫下,婉婷見軟硬兼施皆無效用,不由小嘴一扁,賭氣地扭過頭去不再理他。
自從那日她屍毒發作,冷秋塵對她就格外緊張,硬讓她在床上躺了兩天不說,還天天盯著她飲下醫司開處的鎮毒藥方。屍毒發作隻是一時痛苦,婉婷可不覺得自己有那麼矜貴嬌弱,到第二天下午時她再也躺不住,說什麼也要隔天離開魔界去探查各派屍體的情況。冷秋塵一開始堅決反對,婉婷隻好使出在望塵異境時用來磨青荷姐的功力,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眼淚汪汪,受盡委屈的表情有意無意地在他麵前晃來晃去。冷秋塵起先還裝著視而不見,後來卻被她隨時會流下淚來的盈弱神情折磨得招架不住,心中那點冷硬化得一點不剩,甚至有種仿佛自己欺負了她的罪惡感,最終隻得答應了她的要求,誰知他剛一點下頭來,婉婷那沮喪的表情便一揮而散,雀躍著一蹦一跳地跑出湖夕殿,將這個消息與愛馬黑瞳分享。看著她歡天喜地的背影,冷秋塵無奈地按了按眉心,不是不知道她一直在撒嬌耍賴,但就是沒法看她有半分難過,有時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撿了個小麻煩上身,然而卻是個甜蜜的麻煩。
此刻她不說話,他也陪著沉默,若論定力,恐怕無人能敵冷秋塵左右。他略落於她身側半步之後,穩重地跟隨著,峻峭的身形在她背後築起一座安寧的屏障,似是有意為她遮著風雨。他微垂雙眸欣賞她清麗的側麵,深寂的瞳底漾著一層不易覺察的溫柔,滿處梅樹上墜結的冰花迎著細密的陽光映著她,在她周身裹起一層月白的浮光,落得他滿眼,也落得他滿心。
直到那日看她在自己懷中痛到失去知覺,冷秋塵才明白何謂恐懼。他入世為魔,孤冷無情,麵對生離死別時,何曾眨過眼,但在看到她失去生氣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害怕空落累聚到無以複加。等待她醒來的那段時間,每一分皆是煎熬,每一秒都似千年,他怕她這一睡去,便會睡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從何時起,他已對她牽掛至此,牽掛到她已與他心間的血脈融成一片,她的消失便是剜掉了他的一顆心,她生他生,她亡他亡的念頭不再隻是設想,而成了一種理所當然。
冷秋塵凝視著婉婷的雙眸未曾離開半刻,卻不知背後另一人也在凝視著他,她眼角那一抹風情萬種裏竟隱含一絲難以忽略的幽怨落寞。看著冷秋塵對婉婷不加掩飾的寵溺,不是沒想過放棄,但炙影的執著一如她的容貌一般濃豔,衝都衝不淡,每每要放棄時,不甘便如鯁在喉間的一顆刺,生生地刺出一汪鮮血來。她眼神忽地一轉,落在婉婷身上,那嫵媚的大眼中立時結了霜,如周圍漫無邊際的風景,一片冰天雪地。
一旁的幽劫了然地望了望炙影,又望了望冷秋塵的方向,暗暗歎一口氣。他長臂半抬,欲去牽炙影垂在一側的手,卻在將要觸到她時又作罷收回。這份癡戀,不是他一廂情願的撫慰可以寧息的。他的心意,聰慧如炙影不會不明白,但她卻選擇忽略,就如冷秋塵對她的忽略一樣,這時若再塗增她煩惱,隻會讓她更加無所適從。
果然,婉婷安靜了一會兒便沉不住氣,她湊到冷秋塵身旁,揪揪她衣袖問道:“哎,我們第一站應該去哪一家?”
冷秋塵眼底含笑,答:“人界各宮各派比較容易出入,你想去哪個?”
婉婷想了想,“你我與秋鶴真人比較熟識,不如先到他那裏去拜訪,探消息也會容易些。”
冷秋塵點了點頭,“也好。”
他回身吩咐:“炙影幽劫跟來,龍絕部署寂魘死士,無本座令,不得現身。”
龍絕一揖領命,化作一到光影瞬間消失無蹤。
婉婷好奇地仰起頭,“不能現身,那他們躲在何處?”
冷秋塵替她將吹開的貂裘攏了攏,道:“隱身法可不單隻有妖才會,而且魔幻化成人輕而易舉。”
婉婷了悟地頷首,冷秋塵卻接著問:“雲山秋鶴宮在何處?”
婉婷給了他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都說是‘雲山’秋鶴宮了,自然是在雲山。”
“是問你如何去。”冷秋塵眼底掠過一絲淡淡的戲謔的意味。
婉婷一愣,“呃……”,她仔細在記憶中搜索路線,卻找不到一點方向,上次去的時候自己處於昏迷中,出來時跟著司馬靳,她根本沒意識到要認路,現在冷秋塵忽然問起來,她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冷秋塵倒似對她的反應毫不驚訝,卻也有些無奈,真不曉得她前半生怎會安然無恙地沒被人賣掉。他身形一躍,跨上黑瞳矯健的背脊,一俯身攬著她的腰將她提起,讓她側坐於身前,道:“你出門都不知道要認路麼?”他回頭對炙影幽劫點了個頭,示意他們跟上,一夾馬腹,黑瞳便展翅騰空而起。
婉婷隻覺耳邊風聲驟起,由弱到強,獵獵的涼意吹起她簾幕般的秀發,托著她滑翔到一層又一層的高處,驚險而刺激。身下梅林越退越遠,玄霜河漸漸濃縮成一條蜿蜒的玉帶,飄蕩著落入淩花澗深處,再也看不見。
望著慢慢遠去的景色,婉婷俏臉微紅,有些無辜地道:“忘記了。”
冷秋塵輕笑一聲,“雲山秋鶴宮在人界也算修仙翹楚,聞名遐邇,雲山的位置你總該知曉。”
婉婷依舊茫然地看著她搖頭。
冷秋塵不由皺眉,她那一頭霧水的樣子一看便知不是裝出來的,可這也太奇怪,凡是五界中人,對這些仙宮門派就算不了解,也略知一二,像她如此一無所知的,冷秋塵還是頭一次見。其實剛遇到她時他就已對她的來曆疑惑,她未經世事的單純不像出自這個紅塵,隻是後來到了魔界,一切自然而然由他護著,對她來曆的探詢漸漸就被忘到腦後。
這時忽然舊事重提,他看著她良久,才問出一句:“你到底從哪兒來?”
婉婷有些疑惑地反問:“我沒對你提過?”
冷秋塵見她被風吹得厲害,又將她往懷中擁了擁,平靜地道:“你該對我提什麼?”
婉婷想了想,自顧自地說:“是了,那日在秋鶴宮對司馬提起過,好像還沒和你說。”
“司馬?”冷秋塵對她要說的事仿佛並不在意,反倒將注意力集中在這個名字上。
“秋鶴真人的大弟子司馬靳,你們在烏依鎮見過。”
經她這麼一提,冷秋塵才隱約想起當日確實還有一人在場,而且試劍樓失蹤的人當中似乎也有他。他眼底打了個沉靜的浪頭,眉又蹙下幾分,他對婉婷將一些事情向另一個男人提起卻忽略了自己而感到不大滿意。他占有性的摟緊她,這才將話題導回正軌,“究竟什麼事你沒和我說?”
婉婷因他忽然的霸道而略抬起頭,見他雋冷的臉上掛著一層淺淺的不悅,還以為他因為自己瞞著身份而不高興。她撐著他胸口錯開稍許,坐直身子,正色道:“我來自‘望塵異境’……”
聽到這個名字,冷秋塵入鬢雙眉倏地一揚,不發一語靜待她往下說。婉婷知道他在聽,於是原原本本地將望塵異境的來曆,作用,以及自己來塵世的目的和經過一點不漏地說了。
冷秋塵一開始倒還平靜,越聽到後麵臉色繃得越緊,待婉婷說完,他一雙深眸已濃的發寒。婉婷見到他每有怒意湧起時便凜冽徹人的表情,不由往後縮了縮。冷秋塵似是察覺到自己嚇著她,臉色稍緩,卻沉沉開口,語氣中帶著責備地道:“你膽子也太大了些!在望塵異境這麼多年,你對塵世一無所知,又沒有絲毫功力在身,居然敢就這麼自己跑出來,出了事怎麼辦?”
原來他氣的是這個,“不是還有西莫陪著?”婉婷還想為自己辯駁兩句,但說出來的話卻不由自主地透著心虛。
冷秋塵挑起眉梢,“西莫?五界之中臥虎藏龍,他的功力雖比下有餘,一旦遇到強敵,你以為他護得了你?”
婉婷忽然想起自己與冷秋塵的初次見麵,他一個撚指便讓西莫現了原形。好在遇到的是他,若是遇到別人,她恐怕早已向地藏王報到過了。她自知理虧,低著頭小小聲地嘟噥:“我若還有其他辦法,哪裏還用自己跑出來。”
冷秋塵見她一副犯了錯誤等著挨罵的模樣,心裏立時軟下來,一帶她的肩將她環入懷中靠著自己。他輕歎一聲,的確,她在望塵異境這十七年必是受了不少苦,她若能安心待得下去,何需冒險入五界,況且她若不是自己跑出來,今日哪裏輪到他擁她在懷。他忽然明白她雙眸盡處的那層難以捕捉的憂傷從哪裏來,那是十七年累積的孤獨和落寞,不甘與傷懷。他本欲好好責備她一下,讓她收斂收斂有時不計後果的大膽,但想到此,訓人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婉婷像隻小貓似的又往他懷中蹭了蹭,任他牽著馬韁的手臂在她周身圈出一個溫暖的角落。她喜歡這樣靠著他,躲在這裏,仿佛天地間一切醜惡的事情便與她再無瓜葛。這裏太安全,安全到讓她昏昏欲睡。
冷秋塵垂眸看著她貪睡的模樣,不由輕拍了拍她的後背,道:“別睡,風大,會著涼。”
婉婷含糊地應了一聲,又不再作聲。
冷秋塵繼續道:“沒想到赤陽禦史居然是你父親。”
“嗯,連我自己也沒想到自己還有一半魔界的血統。”她仰臉朝冷秋塵微微一笑,“如此說來,我們也算同鄉了。”
冷秋塵唇角一挑,那抹似有似無的笑意另他冷峻的麵龐也柔和了幾分,“為何不與他相認?”
婉婷默然半晌,才道:“說不清。是很想與他相認,隻是到了麵對麵時就膽怯了,尤其在知道他想與仇先生合作時,心裏極怕,怕他也與仇先生一般殘忍,枉顧人性命。這樣的父親,即便愛娘愛得深入靈魂,我也不知該如何接受。”
“總這麼拖著如何找出你娘的下落?”
婉婷似是想逃避外麵的世界般將臉埋進他懷裏,悶悶地回答:“不知道,我也矛盾得很。”
聽過,冷秋塵不免為她心中積壓的煩悶感到心疼。他記得剛從煦陽穀出來那幾日,她最無憂無慮,仿佛天底下什麼煩惱都與她無關,那明媚的笑意讓人看了便也跟著愉悅。隻是現在想來,那真是她實在的心情,還是她用笑意掩蓋了一切?
婉婷似是不願意繼續話題,深深歎了一聲,閉上眼。毒發過後雖已無礙,但這幾日她卻很容易疲憊,這時倦意襲來,她不顧風大,沉沉睡去。
看著呼吸漸勻的她,冷秋塵又替她將貂裘裹緊了些。他知道她不得不承擔許多,卻也刻意逃避許多,他很想安慰,但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碧空雲潔,勁風颯颯,輕而易舉便吹起他廣袖翻飛,一如她一絲無聲愁緒便輕而易舉撩起他深重的牽掛。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是與她一樣,將不願麵對的所有固執地壓在觸不到心底。
婉婷本就睡得不熟,這時隻覺身子一輕便醒了過來。她揉揉眼,環顧四周,盈盈芳草中黃花星點,曠野爛漫。
冷秋塵已將她抱下馬,她柔長的睫毛扇了兩扇,道:“到了麼,怎麼不叫醒我?”
冷秋塵麵色柔和,微微一笑,未答。
婉婷留戀地在他肩上又靠了靠,才輕盈地跳下地來。離開淩花澗那片罕異的梅林,天氣終究還是暖的,貂裘穿在身上不免有些悶熱。她看了看冷秋塵,抬手便把衣上的錦帶解開,這次冷秋塵倒是沒攔,反而替她將貂裘接下。
婉婷亦是一笑,問:“這是到哪兒了?”
冷秋塵指指前方,“再往前幾裏便是雲山腳下的十裏州。”
婉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不遠處高牆圍起一座不大的城池,城後連著峰高入雲的雲山,她微微有些疑惑,“為什麼不直接去見真人?”
冷秋塵輕輕攬住她的腰便往城門方向走,邊走邊解釋:“我們雖與真人熟識,但仍要尊重他宮中的規矩,總不成就這樣直接飛闖進去,還是走山路規規矩矩拜訪比較妥當。”
婉婷意識到自己的莽撞,略為一怔,但即刻便恢複常態。她抬頭看他,承認:“是我魯莽了。”
冷秋塵幻紫的雙瞳無聲無息地化成不見淵底的黑,仿若要將四周草木盡數吸納。他望著遠方漸近的城池開口:“無妨,塵世這些繁文縟節怕是將你束縛住了,你的莽撞倒是深得我心。”
婉婷見他眸底隱隱綻出一點明耀的光亮,微挑的唇角透著笑意閑揚,不依道:“你取笑我。”
冷秋塵也不答話,倒似對她的投訴默認不諱。他眼神雖看似放得老遠,實際卻將婉婷嘟著嘴的可愛模樣盡收眼底。其實他無意取笑,隻是她那有時於不假思索的言行中反映出的純真直接著實有趣的緊,讓他一想到就忍不住開懷。
婉婷見他如此,小手不安分地便去抓他的癢,以示報複。冷秋塵哪裏怕這個,大手一握便將她的一雙小手抓住,攬在她腰間的手順勢也往她咯吱窩偷襲過去。婉婷生平最怕癢,被他這樣一偷襲,忍不住尖叫一聲,笑著就往一旁躲。冷秋塵哪裏容得她跑,長臂一撈便將她箍在懷裏,微一用力已將她提離地麵,仍舊不肯放過地繼續進攻。婉婷掙不脫,隻得任他宰割。她伏在他肩上笑得小臉通紅,最後不得不告饒。
直到她求饒冷秋塵才停手,婉婷止住笑從他肩上抬起頭來,見他正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他俊逸的麵龐近在咫尺,溫熱的男子氣息吹拂到臉上,帶著他慣有的龍涎香味,此刻卻格外地擾人心弦。冷秋塵見她紅撲撲的小臉上依舊帶著笑意,明媚的大眼清澈明亮,眨了兩眨望住自己,竟是如此秀色可餐,心裏不由一蕩。
對望間,周遭萬物一時竟都靜了下去,仿佛天地間就剩他們兩個。兩人的視線於半空相撞,糾纏著便再難分開。冷秋塵向來沉穩自製,從未如此瘋鬧過,剛剛自己也不知哪裏來的興致,竟與調皮的她鬧在一處,過後雖感覺有些奇怪,卻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原來這種肆無忌憚的感覺有時竟也是如此讓人回味。
倏然間,婉婷感到冷秋塵身後紅影一動,她下意識地將目光移向那個方向,卻正好看到不遠處炙影痛苦難過的目光投過來。她微微一愣,突然意識到炙影幽劫還在看著,不由臉上發燙,越發紅得厲害。更加意識到與冷秋塵如此的親密對炙影來講未免殘忍。
她撐著他的胸口與他拉開一些距離,趁他沒反應過來之際微微一掙脫出他的懷抱跑開。盈香繞懷,冷秋塵有些遺憾地收回雙臂,看到蹦跳著的她在幾步遠處停下腳步,回身對他招招手,便站在那裏不動,似是在等他同行。他胸中一暖,有人等待的感覺原來能令人如此安定。
十裏州並非繁華之城,也許是地靈人傑,也許是受了雲山之巔秋鶴仙宮的影響,城中百姓看上去竟也似不問世事,有幾分超然於世之姿,就連市集中的商販也不似平常市鎮中的商販般大聲叫賣,皆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唯有客人光顧時才招呼幾句,大有“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之意。便是冷秋塵幾個這等出眾的外人進了城,大家也不過瞥了兩眼便不再糾纏。
城中百姓就地取材,截了雲山之上的竹子搭起竹屋排排,遠遠?望,翠綠的一方鎮子井然有序。婉婷對塵世中會有如此清淡的生活頗感訝異,不由想起在望塵異境的日子,除了那些挑剔的目光,她與青荷姐也是如此一起和煦寧淡,波瀾不驚地過了十七年,倒是來了塵世後,大起大落了也不記得多少回。說到青荷姐,不知她過得怎樣?每每想起她,婉婷心中都會有種惦念親人的溫暖流淌。
正想著,街邊一間布紡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在布坊前駐足,回身揪了揪冷秋塵的衣袖,又指了指布坊的招牌,冷秋塵順著她手指的地方望去,隻見一方印著“十裏布莊”的金字招牌醒目地掛在那兒,想起婉婷對花花綠綠的布匹情有獨鍾,他不由失笑,“又要去看布?”
婉婷搖搖頭,“不是。司馬家曆代經營布匹生意,店號遍布大江南北,這間布坊就在雲山腳下,也許是他開的,不知道試劍樓之約後他回來過沒有。”
冷秋塵聽了正色道:“不如進去問問。”
“嗯。”婉婷跨過門檻進入坊內,登時有些目不暇接,七彩布絹,絲羅綢緞一卷一卷置了滿櫃,隨便抽出一匹都能展開一幅柔美的畫卷。
諾大的布莊中,隻有夥計一個人在忙碌,聽到有人進來便停下手中的活計,將目光投過來,見進來四人或靈動飄逸,或幽寂雋冷,或嫵媚妖豔,或俊逸英武,皆出眾非凡,不由微微錯愕。這小城裏極少一次出現這許多出眾的人物,那為首一男一女的風姿更是卓越非常,一邁進屋中竟將周圍布匹招搖的色彩也壓了下去,隻是,當先進來的這姑娘怎麼看著如此眼熟?
他隻錯愕了一瞬,便回複常態,掛上一副笑臉,道:“各位小姐公子,可是要買布料?”
婉婷本無心看布,上前一步便道:“請問貴布莊的掌櫃可在?”
夥計沒想到她上來便問起掌櫃的去處,不由狐疑地看住她,卻忽然感到她身後一道冷冽的目光射過來,不由立刻收斂了探尋的心思,回答:“不巧的很,掌櫃剛剛出去了。”
婉婷猶豫了一下又問道:“那可否請小哥告知這‘十裏布莊’的主人是誰?”
“這布莊是蘇州南疏山莊司馬家的產業。”
婉婷心中暗道一聲“果然”,接著問:“請問司馬公子最近可來過布莊?”
夥計搖搖頭,“司馬公子已有好一陣沒來過了。”
心中那點希望又被澆熄,婉婷不由歎了口氣,“既然如此,多謝小哥了。”
說罷,她回身看了看冷秋塵,便往門外走。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夥計不由皺眉思索,突然間,他眼底明光一閃,喚道:“姑娘你好生麵善。”
婉婷一隻腳已邁到門外,這時聽了他的呼喚又收了回來,轉回身揚起眉看著他,道:“我們可曾見過?”
“未曾。”
“那你緣何會覺得我麵善?”
夥計有些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答:“這十裏州中的每一個人恐怕都覺得姑娘麵善。”
婉婷聽了不由一驚,一種不祥感漸生,冷秋塵更是蹙起了眉。
“能不能麻煩小哥說清楚些。”
“小的見姑娘與司馬公子熟識才好心提個醒,不過也隻能言盡於此。隻是姑娘要明白,世道已不似從前太平,平地裏也會起風浪。”
婉婷邊琢磨他的話,邊審視他的麵色,見他神色如常,並無特別變化,也知再問下去不會探出什麼結果來,隻得道:“多謝小哥提醒,我自會小心。”
出了布莊,婉婷便有些心不在焉,夥計的話讓她心生疑竇,卻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冷秋塵已吩咐炙影幽劫戒備著,這時看來,這十裏州安寧得到顯得有些過分。
城西麵便是上山的道路,走到此時,連市集那點零星的喧雜也沒了聲息。冷秋塵原本輕攬著婉婷,婉婷這時忽感到他停住腳步,手上微微用力,她也不得不跟著停下。沉思的她抬起頭來便要詢問緣由,卻見冷秋塵麵色凝重地環顧四周不語,就連炙影幽劫也隱隱繃起神經,她不覺也感到這裏安靜得太不尋常。
“什麼事?”她問。
冷秋塵輕輕一帶將她拉至身後,沉聲道:“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你駕黑瞳先行離開去找秋鶴真人。”
他話音剛落,四周便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響,無數人影從房舍樹叢後閃出,密密地壓籠了過來。定睛看去,這些人都是十裏州的百姓,有些剛剛沿途還遇到過,這時竟都拿著刀斧錘棍,自家能做武器的用具將四圍包得水泄不通。
布莊夥計的話霎時有了眉目,“這些人衝我來。”婉婷心裏清明。
“所以你更不能留在這兒,”冷秋塵道,“快駕黑瞳速速離開。”
“我不走!”婉婷斷然拒絕。
冷秋塵聽罷猛地看過來,麵色一沉,“這種時候,不要任性。”
“才不是任性。”婉婷被他一訓,一時也來了脾氣,有些激動地反駁,“每到這種時候你就趕我走,要不就撇下我一個孤身犯險,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生死與共’?我是寧可在這兒被亂刀砍死,也不願躲到看不見你的地方猜測你的安危,時時刻刻心急如焚,提心吊膽!”婉婷一時想起在烏依鎮與他的一別,竟不由眼圈發紅。
冷秋塵被她一番話說得無言。他一直執意保護她,讓她免受傷害,卻不想她竟早已將自己的生死與他的係於一處,不肯離棄。他不知是該感激她的真心還是該罵她傻,隻覺得心中如冰川崩融,沉重地落入汪洋深海裏,激出一片洶湧。
“看你們的樣子是要上雲山,將那姑娘留下,就放你們過去。”人群中一個魁梧的男人忽然站出來,指著婉婷開口。
冷秋塵眼中寒芒一閃,“想攔本座,你們還不夠資格。”
“那也得攔,今天就算血濺十裏州,也要把那姑娘留下。”
那男人說得頗為激昂,立時便有人跟著應和。
“對,一定要將她留下!”
“死也要將她留下!”
“……”
婉婷聽了震驚,自己究竟做了什麼竟讓這些人死也要抓她?她從冷秋塵身後站出來,上前幾步。冷秋塵本想阻止,但在她示意他放心的眼神下又打消了念頭。
婉婷透徹的目光淡淡掠過這些人略顯凶狠的臉龐,揚聲問道:“各位鄉親父老,婉婷究竟做了什麼事讓你們定要抓我?”
眾人被她坦然地眼神一望,不由呆了呆,一瞬間的安靜後才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因為你,我十歲的小女兒被抓走了,第二天送回來時已被掐斷了脖子。”
“我妻子也死得淒慘,都是因為你。”一個男子的聲音從人群後傳出,隱隱帶著恨意。
“我兒子也是。”
“還有我丈夫。”
“……”
四周聲音一時此起彼伏,婉婷每聽一句心就沉下一分,這裏一定發生了些她不知道的事,這些天她一直身在魔界,這些事情怎會與她有關。
“眾位的家人出了事,婉婷也很難過,”她終於聽不下去,開口,“隻是這些事並非婉婷所做,眾位如何能如此就訂了婉婷的罪?”
那為首的魁梧男子聽了她的話道:“這些事雖非你所為,你卻是罪魁禍首。十日前有個男人在城裏貼了張大黃榜尋你,並聲稱若一日尋不得你,便一日不讓城裏的人好過。這不,從第二天開始,城中便接二連三有人慘死,定是因為尋你不得,那男人便將他們抓了去折磨。”
婉婷聽完已是秀美深蹙,驚疑不定。她與冷秋塵對望了一眼,猶疑著道:“難道是……仇先生?”
冷秋塵沒說話,但他眼底的憂慮已將答案說得太清楚。
這時那魁梧男子又道:“姑娘,大家抓你也是情非得以,若不將你交出去,我們都要跟著遭殃。我看你還是順從地留下,免得大家大打出手,你再添冤孽。”
婉婷心中微微一震,不由苦笑,她來塵世這些日子,身上添的冤孽還少麼?
那男子見她不說話,以為她不願順從,心中不由火起,“既然姑娘執意抵抗,我們也就不客氣了。”說著,他揮了揮手上的武器,“鄉親們,咱們合力抓住她!”
“對,抓住她!”
“不能放過她!”
“讓她為死去的鄉親們賠命!”
一時間,群情激昂,眾人不由分說,已舉著武器圍了上來。這些人雖都是凡人,但親人莫名慘死於他人之手,懷著仇恨,殺過來的力量中竟也帶著幾分狠勁。
炙影幽劫一前一後將冷秋塵與婉婷護在中間,便準備與來人動手。婉婷看著眾人因懷恨而略顯猙獰的麵孔,非但不覺得害怕,反而感到一絲心痛。她動了動身子,便要向那些人走過去。冷秋塵一眼便看穿她的意圖,一把握住她手腕將她拉回身邊,沉聲道:“你幹什麼?”
婉婷眼神一黯,垂下眼瞼,道:“讓我隨他們走吧。”
“走?”冷秋塵眸光含怒,“仇先生這麼做就是在逼你自動投降,你隨他們走不是正中他下懷?”
婉婷猛地抬起眼看住他,眼中的難過刺得冷秋塵心底生疼。
“那你說我該如何,難道看著更多人死?”
冷秋塵猶豫片刻,厲聲開口:“你難道忘了魔主讓你去看淨獄窟的意圖?”他知道這時提起這件事未免殘忍,但他決不能讓她就此放棄了自己,“你現在去了可以救這些人一時,那以後呢?他們不是一樣要死?!”
冷秋塵從未對婉婷如此嚴厲過,這時他的話就如虎虎生風的一記重拳,狠狠地打在她心口,讓她身子也不由跟著晃了晃。
冷秋塵大手一托將她扶住,見她失了焦距的眼神忽而落在包圍過來的那群人身上,又轉瞬移了開去。良久,她才無力地說出一句:“不要傷他們。”
冷秋塵衝炙影幽劫使了個眼色,二人會意便將一身魔氣斂了下去。
眼見那些人已奔至近前,便要和二人動起手來,忽聽空中傳來一聲高喝:“住手!”一道明光隨著聲音落下,在十裏州眾人與冷秋塵四人之間畫下一道無形屏障。十裏州的百姓乃凡人肉身之軀,撞上這屏障,立時便被一股力量反彈回去,摔在一處。
頃刻間,一個素灰的身影穩穩落於屏障中央。來人迎風而立,鶴發飛逸,浮塵在手,卻不是秋鶴真人又是誰。
婉婷見了大喜,上前一步喚道:“真人!”
秋鶴真人對她嗬嗬一笑,“丫頭,好久不見了,別來無恙啊。”
十裏州眾百姓從地上爬起來,見是秋鶴真人,不由一愣。為首那魁梧男子開口道:“真人,你這是做什麼?”
秋鶴真人回身微微抱拳,看著他答:“眾位,這位姑娘是老夫的客人,眾位能不能看在老夫的麵子上不要為難於她。”
“不行!”眾人斷然拒絕,“不抓她我們就要遭殃,她今天一定得留下。”
秋鶴真人揚揚眉,道:“城中發生的這些事並非這位姑娘所為,你們不去找那行凶之人理論,卻來為難一個姑娘家,是何道理?”
“就算她不是行凶之人,事情也因她而起,今天她一定得給大家一個交代。”
“若老夫定要帶她走呢?”秋鶴真人輕捋短須。
“那我們定會追入秋鶴宮。”
“嗬嗬嗬嗬……有士氣!既是如此,老夫在宮中恭候眾位大駕。”說罷,他不再多言,轉身對冷秋塵笑了笑,道:“冷先生,請。”
冷秋塵點了點頭,也作了個“請”的手勢,便將婉婷攬於身前,一提氣隨秋鶴真人直沒入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