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年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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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希瑞的腦子裏閃過千百個為什幺,糾結如一團亂麻,眼睛卻急切而貪婪來回巡視著龔季雲蒼白的臉龐,不曾淡忘的麵容就真實地呈現在自己眼前!
上帝,我不是在做夢吧……曲希瑞突然朝自己的手背狠狠咬去。
很痛,他的手背上清楚浮現出兩排齒痕。有疼痛的感覺,那就是真的了?
令揚就在他眼前……令揚就在他眼前……令揚就在他眼前!!
所有的思念在這一刻化成火焰將思想燃燒了,這世界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眼前這個人!
曲希瑞的身體顫抖著,他的手掌哆嗦著,慢慢地,緩緩地,一點一點……觸到了那個人的臉龐。
暖暖的感覺……這不是夢境……
眼前已一片模糊……
“令……揚……”終於可以再對他喊出這個名字,終於還能再見到他!
像是聽到了曲希瑞的呼喚,龔季雲緩緩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隻會出現在夢中的白皙俊美臉龐,他的嘴唇翕動著,湛藍色的會蠱惑人心的眼睛裏正在下雨……無聲地簌簌地哭泣,淚,已淌滿那無暇的麵容。
手不由自主地已經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拭著,撫著那些濕潤的,還有體溫的液體。不管怎樣反複擦拭,這些水珠,像永遠也擦不完似的。一直不停……
“希瑞……不要哭……”鼻子酸酸的,在龔季雲還來不及意識到什幺之前,滾燙的液體已經沿腮邊滑下,直直滴落被褥。這才發覺,伸手一抹,一手的淚。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都已經不記得上次落淚是在什麼時候。他以為已將淚哭盡,在想念夥伴們的那些夜裏,在他漂泊路過的每個地方。
原來,他還能流淚。
原來,他還能再見到夥伴們。
能夠這樣,流再多的淚也是值得的。
曲希瑞輕輕捧住他的臉,兩個人就這幺對望著,一直看到彼此靈魂深處。
隻是這樣看著還是不夠,隻是這樣撫摸著他的臉還是不夠。一彎腰,曲希瑞終於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他緊緊擁抱住了龔季雲。
十年不變,這個懷抱,這個胸膛,依舊如陽光一般溫暖……他疲憊的身體和四處飄蕩的靈魂,終於找回了它們的安憩之所。
曲希瑞的眼淚,一直流到他的唇邊——如此苦澀卻又甜蜜,如此痛苦卻又喜悅萬分。
那是思念的味道啊!
曾經遠隔萬水千山的他們,終於再次見麵了,終於沒有距離地擁抱著!
葉若非在曲希瑞見到龔季雲呆楞的瞬間掩上了門,從醫療室退了出來,反鎖住辦公室的門,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轉頭就看見丁允臣從走廊那端急匆匆跑到他跟前,氣喘籲籲地說道:“你是葉醫生吧?我聽說季雲今天在這裏做健康檢查——喂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哪……”
葉若非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就將丁允臣拖走了。
轉過頭,醫療室內的重逢是不容人打擾的。
經曆長久分別的痛苦之後,就該享受幸福了。
曲希瑞接受葉若非的邀請到聖心醫院有半個月了。在兩周的時間內,他接連給三位病人做了開顱手術,10%的手術成功率到他手裏成了100%。這三位病人一個是家產過億的富豪,一個是政府大員,還有一位是年近古稀的老人。無數的鮮花掌聲讚揚期許紛紛向他湧來,如果這些人知道,他在手術台上漠然瞧著病人和看路邊的野草沒有什幺兩樣,他所謂精湛的手術隻是他機械化的運作而已,他專心致誌的同時竟然分心去想別的事情,這些擁戴他的人會有什幺表情?
隻可惜老天爺沒有給曲希瑞出錯的機會,他仍是對病人負責的,否則他不會術前做了大量的準備,精心製定了手術方案。雖然他對病人表現出來的關心,隻是以醫生的身份去關心而已。兩周完成三例高難度危險性極大的開顱手術,全世界也找不出幾個這樣的醫生。有人是為了榮譽,有人是為了芸芸眾生,而曲希瑞的理由,隻是為了打發時間而已。他從來就不是那種菩薩心腸,同情仁愛泛濫成災的人。
他淡淡笑著,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的嘲弄,無可無不可地接受了一切。
在醫院曲希瑞和別人相處還算可以,年輕的護士見到他本人就先暈了,其它的醫生主任是十分尊敬他的,甚至有些怕他。不僅因為他年紀輕輕就名噪醫學界,還因為他的獨立獨行。不喜與陌生人接觸的曲希瑞一直維持自己的原則,周遭的人也識趣地和他維持合適的交往圈子,隻除了那個人。
葉若非。
聖心醫院另一個和他齊名的醫生,整天笑臉盈盈,不管是在工作中,還是下班後死皮賴臉跟著他回到公寓——美名曰小坐片刻。
曲希瑞每每想趕他走,每每卻因為他的舉動而住了手。
他總是張羅著做好飯菜,盯著他全部吃完;他總是催促自己趕快睡覺;他總是擔心他的精神不好……總之,他很羅嗦。
曲希瑞從來不去說些感謝的話,依然冷言冷語地對他,甚至當他的麵摔門而去。葉若非不急不惱,待他如初。曲希瑞也是一個凡人,心不是石頭做的,日久天長,雖然態度還是冷冷冰冰的,眼睛裏的冰雪卻是消融了。
他們不是朋友。
曲希瑞是這幺想著,可這句話是從葉若非口中說出來的。
說不上來的滋味——葉若非給他的壓力,實在太大了。一個人若無緣無故對自己好,總是會有些別扭的。
曲希瑞照舊享受著葉若非的關心和照顧,也沒有想問他是為了什幺——自從葉若非對他說了那幾個字後,他就沒再想過要問。別問他為什幺,他自己也不知道。
三月底的一天,葉若非出去一趟回來後,臉上意外沒了笑容。他來到曲希瑞的辦公室,拿出一份病曆,讓他看看怎幺辦,說完就出去了。
曲希瑞翻了翻,這個叫龔季雲的人患有先天性心髒病——肺動脈瓣膜狹窄。片子顯示他的右心室鬥部狹窄,整個肺動脈瓣孔環也變狹窄,本來不宜動手術。大概有二十幾年的時間。但現在,好象手術的效用已經過去了。他的病情複發且持續惡化,已經造成了嚴重的貧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內膜炎的並發症。經過精心治療,貧血和心內膜炎的並發症已經控製住,病情暫時穩定。
“已經錯過最佳治療階段,手術治療危險性極大,不適合做心髒移植手術,建議采取藥物控製治療和營養看護。”曲希瑞口念筆動,寫完後拿了那份病曆來到葉若非辦公室好給他。
辦公室內空無一人,葉若非不知去向。
曲希瑞把病曆放在桌上打算一走了之,想想後又把病曆拿了回來——反正明天給他也不遲。
那晚,葉若非沒有到他在申美大廈的住所,曲希瑞等了半天不見人影,衝了一袋方便麵充饑後,破天荒地早早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再去辦公室找他,被告知葉若非去給一個病人去做身體檢查。曲希瑞告訴那個護士說完了讓他來我這裏把病曆拿走。
等到快吃午飯,葉若非還是沒來。曲希瑞拿了病曆去他的辦公室。
他第一次領教了葉若非的怒氣和力大無窮。就為了一個病人至於如此嗎?他也被惹火了,正想教訓他的時候,他被葉若非推進了醫療室裏。
於是,他看到了那個他不敢想念、不能想念、卻忍不住想念了十年的人。
龔季雲自激動中清醒,第一個反應就是想逃,燒得暈暈糊糊的他居然還記得當然和龔夫人的約定——遠離龔家,遠離他的夥伴們。
夥伴們不能因他受傷……他不要……
曲希瑞任憑龔季雲喘著氣推開他,他傻傻看著他,一時間還沒弄明白龔季雲想要做什幺。直到龔季雲下了床,搖搖晃晃向門口走去,他才大夢初醒一般,原本因為心情激蕩而紅暈的臉龐刹時變得慘白。他一個箭步撲過去抱過他,狠狠地將他壓入懷中。
突然撞進一堵堅實溫熱的肉牆,龔季雲額頭有些悶痛,急劇襲來的危險氣息也令他一陣心慌意亂。
“你想去哪兒?”耳邊,已經傳來曲希瑞氣息不穩的聲音。
龔季雲竭力壓製著高燒帶來的頭暈目眩,一言不發,努力想要掙脫曲希瑞的懷抱。
曲希瑞的胸膛劇烈起伏,他急促呼吸著,一下子就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明明抓著令揚的手入睡,醒來卻不見人影!他惶然四顧,找遍了他可能出現每個地方就是找不到他!於是他什幺感覺也沒了,整個人空空如也!
不能放手,要不然你又會失去他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籠罩了曲希瑞,他不要再嚐孤單寂寞的滋味,一刻也不要!
曲希瑞突然扳過龔季雲的身子,捉住他的肩膀猛力搖晃著他。他再也承受不了他無聲無息的離去,他再也不要生活在沒有他的世界裏!
“為什幺你總是要從我們身邊逃跑?!十年前這樣,十年後還是這樣!為什幺躲著我們,到底有什幺苦衷不能和我們說?!你說出來!你說啊!!你給我說個明白!!!”
龔季雲的頭發隨著搖晃上下飄蕩,他被曲希瑞搖篩似的亂搖弄得七葷八素,腦袋裏好象有一窩蜜蜂亂撞,嗡嗡作響。他的靈魂和思想不停地飛舞、回旋……記憶的大門打開了,無數的記憶碎片在他眼前交錯閃過。龔夫人毫無表情和冰冷的話語,出走前和夥伴們的最後相聚,茫茫雨中他的形影單隻,病發時他所握住的那五雙有力溫暖的手……最後出現的,是麵前曲希瑞蒼白如紙的臉龐和一對含著眼淚、燃燒著的藍色眸子——那火焰,連淚水也澆不滅。
他不想傷害夥伴們的,到頭來,傷了他們的人,給他們製造無數傷痕的人,還是他。
他不想傷害夥伴們的,到最後,傷害他們最多最深的人,還是他。
他不想傷害夥伴們的,到現在,讓曲希瑞因為受傷而咆哮的人,還是他!
上帝,你何等殘酷,你何等公平,何等神明!
甜腥味在口內泛起,也不知是喉間咳出,還是嘴唇被自己咬破,龔季雲已分不清更多。曲希瑞的控訴聲聲,震耳欲聾,肩膀仿佛被撕裂的疼痛愈發清晰,胸間有如火燒般地痛,心髒突突飛快跳個不停,腦中渾渾噩噩,直欲在曲希瑞的臂彎間昏去。
如果這樣能平撫你的不安,你的傷痛,希瑞,我願意。
龔季雲淡然一笑,不再掙紮,痛到太多反而已成麻木,他的意識漸半渙散,頸項無力地垂落下去,呼吸微弱如遊絲,像個破布娃娃,殘破不堪。
身體突然一鬆,龔季雲本能地大口吸氣,尚未分清是何回事,肩臂又已遭人鐵箍般製住,大力搖晃著,曲希瑞的怒吼聲近在耳畔響起:“回來!不許在這時候裝死,聽到了沒有!”
希瑞,我竟不知道,我隻是想要遠離,卻引發你這幺大的怒氣。龔季雲斷斷續續地笑,聲音像磨壞的沙紙:“好……我不裝……你不要生氣……任你怎樣懲罰都可以……”
沒有預想中的懲罰,曲希瑞的胳膊穿過龔季雲的腋下,將他緊擁在懷裏,語聲僵硬:“說你哪裏也不去。”
雖奄奄一息,龔季雲卻隻是笑,笑得連眼淚都流了下來。胸口劇烈的疼痛,一陣接著一陣的刺痛激得人想昏迷也不成,緊閉雙目之下,心脈又是一陣絞痛,似乎有一條冰涼的毒蛇在腹中亂躥亂咬。喉頭已是一甜,他張口吐出腥紅的液體,一口接著一口,又紅又黏稠的液體不停地從體內流出,霎時間染紅了曲希瑞胸前的衣服。他慌亂地用手掌想撫去曲希瑞衣服上的鮮血,可是擦不掉……刺目的紅豔在細瘦的手臂、脖頸間流淌著。不要……讓希瑞看見這個樣子,他已經感覺到希瑞的顫抖,他的手掌掩住了他的嘴唇。
眼淚,掉得更凶了,等這些液體都流光了,他是不是就不會痛了?可希瑞怎幺辦?他更痛啊……
直到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他,他終於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