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中最難得的是休息。
    宇文承都的隊伍北上，除了沿途打殺劫掠之外沒有太大的動作。洛州城裏隻有三萬殘兵，裏麵斷糧斷的厲害，除了偶爾抵抗一下瓦崗的進攻，再也沒有能力突圍。兩大敵人都沒了動靜，洛口難得沒有了戰火和硝煙，倒也一片寧靜祥和。
    齊武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氣，又把視線投向前方：樹蔭下少爺正在給蕭曉雲講解兵法。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少爺臉一板，拿書去敲她的腦袋。從自己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蕭曉雲做鬼臉吐了吐舌頭。她的頭發鬆鬆的在腦側綁了一個發髻，扮鬼臉時笑容可掬，襯的人十分可愛。
    齊武看了這情景自己先笑彎了腰，笑到一半時聽到由遠而近的馬蹄聲，急忙伸手握劍朝來的方向望：來人肩膀上披著黃色的領巾，是清渠的傳令官。他緊走幾步接過卷成一團的明黃綢緞，再轉身時看到少爺已經大步流星的往這邊趕，後麵遠遠跟著蕭曉雲，走的極悠閑速度卻也不慢。
    “怎麼？”蕭曉雲走過來時少爺已經看完了內容。她說話的神情似乎有點不高興，但仔細一看又沒有什麼表情：“主公又有命令了？”
    裴行儼點點頭，隨手把綢緞遞給她。蕭曉雲想了一下接了過去，等看到裏麵的內容時立刻明白為什麼裴行儼要讓她看了：唐營派使者前來結盟，中軍元帥裴行儼回清渠議事，主簿蕭曉雲隨行。接到命令後即日起程，不得有誤！
    短短的兩行字蕭曉雲翻來覆去的看了三四遍，那邊裴行儼已經翻身上馬：“先回去安頓一下。曉雲你安排好軍務，齊武回去讓齊文召集眾將官到我住的地方。一個時辰以後動身。”
    齊武低頭答應了一聲：現在少爺有事隻吩咐齊文，他已經變成了蕭曉雲的貼身侍衛。
    進入小暑的夜晚熱的厲害，李世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把這個所謂的驛館上下打量了一番：高大寬敞的房間，金碧輝煌的屋簷。帶著銀絲的茜紗糊的窗戶，漢白玉砌成的石桌。他微微偏頭：這個驛館修的不錯，比他在長安的秦王府還氣派。
    眼角的餘光瞟到背後站著的人，白衣長衫，分明是柔和的月光，打在他身上好似鍍了層霜一樣，連呼吸都能透出白霧，冰冷的與這酷暑隔成了兩個世界。李世民看了一會，帶著不經意的口吻問道：“你看清楚了？真是她嗎？”
    放在身側的手忽然握緊，關節上隱隱透出一點白色：“是。”
    “誌玄啊……”李世民心裏長歎卻不再看他：“凡事莫要鑽牛角尖，何況這事還沒有定論。”
    段誌玄微微傾身行了個禮，低聲答應，態度極為恭敬。李世民還想再說點什麼，一轉眼視線落在他依然握著的拳頭，於是改了心思：“你先去休息吧，明天見蒲山公莫要失了禮數。路過的時候讓玄齡過來，我有事要吩咐他。”
    身邊的人答應一聲離開，沒有了他逼人的煞氣，四下裏反而熱鬧起來，草叢裏一直蟋蟀叫得尤其大聲。李世民放鬆了身體靠在桌沿：她怎麼會在瓦崗？
    她怎麼會在瓦崗？
    回了房間的段誌玄也睡不著：跟著秦王殿下來瓦崗，他本來是想沿途探訪小蘭的行蹤，誰知一路沒了消息，卻在清渠見到了她。段誌玄把自己扔到床上厚厚的錦被中，瞪著眼睛回憶今天的情景。
    他本來是陪著秦王殿下隨便逛逛的，走累了就隨便進了一家酒樓挑了個靠窗戶的位置。樓下是清渠最繁華的大道，青石板路的盡頭是瓦崗議事的玄英殿。從樓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來來往往的行人將官。小二嘴碎，拿了兩錠銀子就在他們旁邊絮絮叨叨的說清渠的小道消息：比如紅衣的那個美貌女子是朱姑娘，是秦驃騎的遠方親戚。前幾天有人不開眼找秦夫人麻煩，被她削掉了兩根手指頭；又比如剛過去那個穿道袍的是右武侯徐天師，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他後麵跟著的八個道徒各個法術高強，不過都比不上最新收的那個小徒弟，據說是白虎轉世，連主公都佩服的不得了；再比如那個背黑色長弓的是神射謝將軍，內軍騎射驃騎，最近正追著中軍的蕭姑娘四處跑……
    聽到這個姓時段誌玄心裏動了一下，隨後暗笑自己太敏感：全天下姓蕭的多的是，怎麼可能正好就是她。從長安到清渠，秦王殿下已經盡量放慢速度讓他去找小蘭，現在到了節骨眼上，自己還是不要生事比較好。
    窗下的人勒住馬，轉身往回走，小二在旁邊叫：“唉呀，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蕭姑娘這麼快就來了！”
    段誌玄漫不經心的順著小二的聲音去看，迎麵而來的是四五匹馬，當先一匹身量頗高，是從小就熟悉的沒角癩麒麟，他微微啊了一聲仔細去看馬上的人：金黃色鎖子鎧，配著黑色的將軍袍，國字臉寬額頭，帶著讓人情不自禁就信服的沉穩。舌頭裏的“裴大哥”還沒送出口，就見他的身後又轉出一人：青衣短打扮，細細密密的青繩編成三指寬的腰帶係在腰間，顯的人若楊柳，輕靈萬分。滿頭烏發在腦後高高紮起，細長的眼角向上挑起，嘴唇邊似笑非笑，含著一個小小的笑漩。段誌玄隻覺得腦子嗡的一下，嘴裏的話再也說不出來，隻是瞪著眼睛看著下麵，一眨也不眨。
    那個女孩轉出來看到謝映登先是一愣，然後挑眉打馬往前跑，微側身從背後解下一支青色的長弓，猿臂輕探已然兩支短箭上弦，她的速度越來越快，對麵的謝映登也同樣彎弓搭箭，跨下用力穩住馬身，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馬蹄打在石板路上的得得聲好像敲在自己的心上，段誌玄隻覺得心跳跟著這個頻率越來越快，樓下逐漸放大的笑臉清晰的跟記憶中的人重合在一起，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呼吸不上來時，二馬一錯鐙，蕭曉雲手裏韁繩一勒，大黃馬跑了兩步轉過身來。
    “阿？”謝映登檢查了一下毫無傷口的自己，再看了看沒有出手的兩支箭，扭頭看到蕭曉雲正好以整暇的把手裏的箭放回箭囊裏：“喂！你怎麼不出箭？”
    段誌玄的耳朵裏立刻充滿了熟悉的聲音，分明正經卻隱隱帶著笑意：“我都已經過來了，為什麼還要出箭？”
    謝映登一愣之下才想起來自己的原意是要阻攔蕭曉雲通過，沒想到她飛馬而來殺意立現，在不知不覺中逼自己全神貫注的防守，居然忘了阻攔。“唉呀！”他懊惱的收箭把長弓掛在身側，蕭曉雲已經拉著大黃馬到了他身邊：“喂！”她一肘頂在謝映登的胸上“輸了的人，東西交出來吧！”
    謝映登從懷裏掏出一個發環，正中央突出一個火焰型的小尖，上麵鑲著一塊玉石，其上有紅色的血痕，映著黃金的底座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段誌玄看到蕭曉雲笑眯眯的接了過去，嘴唇微動低聲說了句話。謝映登顯然被惹惱了，作勢要打卻被隨後趕來的單雄信一拳砸在腦袋上，蕭曉雲於是笑得越發開心，最後還是裴行儼趕上來揉了揉她的腦袋，這幾個人才沿著大道往宮門走去。
    那幾個人的背影越來越小，段誌玄急忙之下爬在窗戶上探身去看，青色的人影在跳躍的馬上微微晃動，似乎笑的很開心。段誌玄看著那個人影輕快的跳下馬把韁繩扔給後麵的人然後進了宮門，心裏沒來由的生出一陣恐慌：那個策馬急奔跟人對峙的小蘭，那個彎弓搭箭殺氣衝天的小蘭，那個囂張的笑著問人要戰利品的小蘭，還有被裴大哥揉了腦袋後露出天真笑臉的小蘭……每一個，他都不熟悉。
    找了她整整半年，不是沒有想過兩人再見麵的情景。也許會喜悅，也許會生氣，可是從沒想過是這種情景：她的笑容分明輕鬆明朗，卻像刀一樣刺入心底深處，在滿滿的害怕中透出絲絲的疼痛，若隱若現，卻又揮之不去。
    段誌玄下意識的捂住胸口，耳邊回響著秦王殿下的話：“這個蕭姑娘倒是似曾相識，可是仔細看看，又不是故人。”
    昨夜別長安，今朝非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