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晚宴回來後，榭兒和容若之間似乎沒有那麼隔閡了，但總歸不再像從前那樣肆意地嬉笑怒罵，也許是入宮的陰影一直在頭頂盤旋揮之不去，也許是還有什麼心結沒有解開，也許是經曆過一些事，他們都變得成熟了吧。
    悄無聲息地，銀杏都快落盡了，秋天的故事想來也快接近尾聲，我們總是很訝異於時間成全一切、帶走一切的力量。
    這麼多天以來，自從容若入了國子監，補了諸生，便愈發地忙了，每日都要到晚飯的時間才能瞥見他匆匆而回的背影，胡亂吃過晚膳，又進了書房，整夜閉門不出。第二天一大早，下人還未起床幹活，容若又去讀書了，如此用功的勁兒，明珠是看在眼裏，喜在心裏的。
    而榭兒卻不這麼想，雖然她心裏也希望容若好好用功，有個好前程，但這幾個月來，他們之間見麵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說像以前那樣偷偷溜出去瘋玩了，她隻是希望在用功的空餘多關心自己一點就足夠了。雖然容若對榭兒的關懷不曾缺少，但總是讓丫鬟小廝過來傳話，自己卻是常常不來的，榭兒心裏不免有些不解。入宮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表哥卻越來越淡然了，我們之間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曾經那麼深的感情真的淡了麼……
    榭兒不懂，容若如此用功，是有自己考慮的，他想，表妹進宮已然不能改變，現在所能做的，隻有自己。容若想，有朝一日他若能入了翰林，得皇帝賞識，說不定還能進宮做個陪讀，無論是格格阿哥的還是皇上自己的，總歸能有那麼點機會隨著皇上在後宮走動，看到表妹的幾率大了很多，也就不用在宮外日日幹著急了。再者，表妹這麼個天真單純、心無宿物的女孩，在後宮那麼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一定不好過，如果能在國子監裏多相識些人，說不定入宮後能幫上什麼忙。容若這麼思索著，便更加緊了用功的時間和力度，自然而然參與俗務的心思也就少了。
    但他心裏沒有一刻是放下過榭兒的，就算是專心致誌看書的時候，她那溫暖的笑容，還是不自覺在浮現在眼前，多少個瑟瑟秋風的深夜，他都是在這樣的幻想中幸福而過的。榭兒總有一日會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的，容若想。
    這一日，榭兒剛睡醒，推開了窗子，眼前竟然一片亮白，樹上、屋頂上、闌幹上，彌眼能看見的，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昨夜顯然下過不小的雪，地上的積雪不薄。榭兒一陣興奮，她在浙江讀書的時候，冬天的腳步並沒有這般迅猛而強烈，沒想到北京的冬天來得這麼早，第一場雪又下得這麼急切。昨兒還是秋天，一覺醒來，嗬口氣都能結霧了。
    “小姐，昨夜雪下得可大了，已經為你加了兩床冬被，隻是您昨兒睡得死，一定沒察覺吧。嘿嘿，冬衣冬鞋也都備好了，暖爐在房中已然燒了許久，小姐現在應該不覺得冷吧？”疏影微笑地捧了手爐進來，塞進了榭兒被子裏。
    “不冷不冷，隻是這冬天也來得太早了吧。”榭兒在被窩裏用手爐暖著，一股暖流從手中流入全身，頓時發白的臉龐都泛起了暖紅，甚是可愛。
    “不早了，小姐。”暗香也從門外進來，肩頭上灑滿了點點白花，外頭應該還在飄雪，隻是雪下得不大。她脫下了披風，抖了一抖，盈笑著嗬了手，對榭兒道，“再過幾個月啊，就要過年了。”
    “那……你們這裏下雪天有什麼好玩的節目嗎？”榭兒無比期待地望著暗香，興奮道，“比如滑雪啊、打雪仗啊、冰泳啊什麼的？”
    “您說的那些啊，暗香可一個都沒聽說過，下雪天咱們女孩子家都是呆在屋裏做做針線，繡繡花的。哪有出門的道理，凍傷了臉，可就糟啦。”暗香嗔道。
    “啊……古人的冬天原來這麼無聊的啊……”榭兒一陣泄氣，又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腦袋。
    “小姐小姐，您就別睡啦，表少爺都不知出去讀書多久了，就你還在睡，日頭都快中天了。”疏影見榭兒蒙頭大睡的樣子，連忙去拉開她的被子。
    “啥都幹不了，讓我繡一個冬天的花，不如一刀殺了我吧，啊！還不如冬眠來得愜意……”榭兒緊拽著被子，不讓疏影拉開。
    疏影拉了半天就是拉不開榭兒蒙著的被子，她無奈地看了眼暗香，知道暗香一向鬼主意多，就用眼神求助她。暗香會了疏影的意思，對她眨巴著眼，壞壞地笑了下。疏影就知道暗香又有鬼主意了，也跟著低頭笑著。
    “疏影啊，咱們去堆雪人吧！反正小姐要睡覺，也不用咱們伺候了！”暗香走到榭兒被子邊上，故意提高了嗓子。
    “誒，那敢情好，疏影好想玩哦。”疏影捂著嘴笑著，假意大聲地踏著步子，就要攜著暗香出房門。
    榭兒一聽，可以堆雪人，連忙一掀被子，鞋都來不及穿，便衝到她們身邊，興奮地說道，“我也去！我也去！”
    “小姐，要去就趕緊穿好衣服鞋子，然後把早飯吃了！”暗香笑道。
    “啊，這樣啊……好吧……”榭兒本想馬上出門，卻不料還要吃飯，便喪氣地回到桌旁，坐了下來，漱了口洗了臉。接著，疏影暗香笑著為她從食籃裏端出了各色菜肴，擺了一桌，榭兒連忙捧起飯碗，就著菜，胡亂一扒，一丟筷子，立起身來，大喊著“飽了飽了，咱們快去堆雪人兒吧！”
    “我的小姐啊，衣服還沒穿呢！”疏影忙拉著榭兒到房內換衣服。
    榭兒不情願地張開雙臂，讓暗香疏影搗鼓著厚厚的冬衣。裏裏外外穿了好幾件，扣了好多扣子，終於穿好了。
    “小姐，換好了，快看看。”疏影引著榭兒來得鏡前。
    榭兒揉了揉眼睛，隻見鏡中站著的女子，長得好生俏麗。一襲粉色錦緞旗裝，裙擺上、袖口處、立領邊，都裹著厚厚的一滾雪白狐絨，映著她粉撲撲的雙頰，淡雅而高貴。發髻上也適時地換了珠花，簪著白絨底子的粉色梅花珠釵，那羽毛一樣輕盈的絨毛，在風兒的吹拂下，好似恰好飄落頭上的雪花，清新別致。
    暗香在一旁看到榭兒傻呆呆地看著鏡中自己的癡傻模樣，早已笑噴了去。
    “小姐，你可認得鏡中之人？”暗香戲謔道。
    “去去去……”榭兒聽聞，才回過神來，“我隻是沒看過打扮成這樣的我而已嘛！”
    “小姐天生就美，再加上這套裝扮，真真要迷倒京城萬千公子了，哈哈哈。”暗香捂嘴笑著。疏影也被她逗樂了，立在一旁抿著嘴笑。
    “胡說什麼呢，哪有丫頭拿小姐開玩笑的！”榭兒假意怪罪，其實心裏早就樂開了花。今日這般裝束，確實是少有的優雅貴氣，原來清朝的冬裝這麼好看啊！
    “小姐，來。”疏影又拿起一個猩猩絨的套手，給榭兒套在手上，又把一個手爐塞進了套手的底層，頓時暖意洋洋。暗香從錦盤上飛舞起一件朱紅色的披風，裹著稍薄的一層白絨，披在了榭兒身上。
    “哇，這麼拉風！”榭兒驚道，她拉起披風轉了幾個圈兒，甚是興奮。
    “嗬嗬，小姐今日可是傻了。舊年的袍子都覺得新奇呢。”暗香笑疼了肚子。
    “可不是麼。想是腦子又摔壞了。”疏影跟著笑道。
    自從小梨變成了榭兒，對低下的丫環婆子小廝都毫無尊卑之分，全部都稱兄道弟的，下人們也恰樂於此，越發地沒上沒下了。榭兒也不在意，隻與他們戲謔。明珠府全府上下都十分喜愛這個南邊來的小姐。她身上全然沒有平常主子的那副架子，待人親切和氣，說話幽默風趣，常常在靜穆莊嚴的明府製造出許多生機來，可愛又好玩，美麗又親近。全府無論是丫鬟、小廝、馬夫、廚子、媽子、就連送菜的，都是她口中的好兄弟好姐妹。她就像是一個無意落入人間的精靈，給下層民眾帶來了一生難得的、來自上層主子的關懷與問候。
    說著笑著，疏影扶著榭兒，暗香舉著一把綢傘，三人簇擁著便出了房門。外頭的雪下得有些大了，紛紛揚揚的，像是飄落的梨花瓣一般，輕盈剔透。榭兒不自覺地舉起纖纖小手，伸出傘外去觸摸，指尖微涼。
    “小姐，你想去哪堆雪人啊？”疏影問著。
    “哪兒地方寬敞，哪兒景致美，就去哪兒。”榭兒興奮道。
    “淥水亭旁有個梅園，咱們不如去那兒吧，說不定表少爺種的梅花都開了。”暗香欣喜地接過話，不時替榭兒撣去肩頭的雪花。
    “好！就去梅園！出發！嘟嘟嘟……”榭兒一聽，高興地衝出了傘外，一深一淺地在雪地裏奔跑，火紅的披風，在白雪皚皚中，顯得格外亮眼，好像一朵最早綻放的紅梅。
    “小姐，小姐……您慢著點……”疏影和暗香見狀，連忙追了上去。
    榭兒一路在雪中狂奔，很快便到了淥水亭上，隻見亭下的池水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映著微微的晨曦，晶瑩剔透，還能稍稍瞥見冰下的水草，煞是可愛。榭兒忍不住停下腳步，剪了一塊石子，丟向池麵，啪的一聲，池麵裂開了幾道痕跡，石子破了一個洞，沉入池底。榭兒像孩童一樣，覺得很好玩，又連續丟了好幾顆。“啪，啪，啪”的池麵碎了好幾個洞。
    疏影和暗香終於在她貪玩的時候，從後麵追了上來，氣喘籲籲，“小姐，你可讓咱們好追啊……”
    “是啊是啊……小姐怎麼跑那麼快……”暗香追了上來，伏在美人靠上喘著氣。
    “很快麼？很正常的速度啊。”榭兒回轉過身，被她們那嬌弱勁逗笑了，“瞧你們那速度，八百米跑步肯定不及格！哈哈哈！”
    “小姐，您說什麼呢？什麼八百米啊……”疏影一邊喘氣一邊問道。
    “沒、沒什麼，嘿嘿。休息好了吧，那咱們去梅園吧？以前怎麼沒聽過府裏有這個地兒？”榭兒疑問道。
    “一直都有的，隻是它們沒有長出花來，小姐一定沒注意到它們是梅花樹。”暗香答道。
    “嗯，有道理。”榭兒思索著，點了點頭，“還不快帶本小姐去遊賞遊賞。”
    “是，大小姐……”疏影暗香對望著，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們早就拿這個精力過剩的小姐沒辦法了，隻好拖著還沒喘夠的一口氣，帶著榭兒去了。
    “嘿嘿……出發，嘟嘟嘟……”榭兒聞言，又是一陣疾奔而去，像一匹脫韁的野馬。
    “啊……饒了我吧……”疏影和暗香見狀，翻了白眼，就快癱在地上了。
    不一會兒，她們便到了梅園，隻見園外的匾額上在雪的覆蓋下，隱約還看得見題字——“清淺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榭兒不由得脫口而出。
    “是啊，就是這句詩。”暗香聽見榭兒念起，忙說道，“這個園子的名字還是小姐三年前來的時候給取的，怎麼剛才倒是忘了，定又是耍我們的，小姐真淘氣。”
    “哦？我給取的？”榭兒震驚道。
    “表少爺還誇小姐呢。”暗香得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