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雨被搶聲震得幾乎暈過去。如果不是莫雲挾製著，她已經站不住了。等她再次睜開眼，卻覺得呼吸又慢慢回來了。
    旁邊撲出來的一個人，讓顏希文及時地避過了子彈。而說時遲那時快，莫雲身後同時有一個人猝不及防地一腳猛力踢向莫雲的手臂，讓他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繳掉了槍。然後那人一個回身反折了莫雲的手臂，膝蓋一頂，便讓他跪了下來，鬆開了顏雨。
    沒了支撐，顏雨一下子摔倒在旁邊。顏希文立刻過去，扶起了女兒，給她鬆了綁。他關切地問道：“小雨，沒事吧。”
    顏雨虛弱地笑笑，搖了搖頭，沒事。回過頭，莫雲的手臂似乎受了重創，已經被完全製住，兩把槍正對著他。他們身後，奚適看著他們，然後朝顏希文眨了眨眼睛。表示一切都已經在控製之中。
    “卑鄙。”莫雲眼裏滿是怒火，卻並未顯出太意外的樣子。然後他朝著顏雨，諷刺地說道：“看到了吧，這就是你的爹，明明知道帶其他人來你會死，仍然犯險。”
    顏雨聽了，也不說話，掙紮著推開父親，站起來。她一步一步走到莫雲麵前，盯著他，然後舉起手就是一個重重的耳光。“這是替你自己打的。”不顧眾人詫異的眼光，她說著，又是一個耳光，“這是為我自己，從此兩不相欠。”
    “兩不相欠……”莫雲重複念了一遍，然後笑了起來。笑得人心裏發虛。突然他像瘋魔了一樣撲向了顏雨。而就在這個時候，砰砰響起了兩聲槍響。伴著這兩聲槍響，莫雲撲到了顏雨身上。
    顏雨直到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莫雲的臉近在咫尺，像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但又帶著解脫。然後他從顏雨身上翻下去，渾身抽搐著，嘴角一口又一口鮮血湧出來。
    “莫雲！”顏雨爬起來，意識告訴她，莫雲中了那兩槍。她已經慌了手腳，顧不得其他，對周圍的人喊著，“快！快送他去醫院……”卻被莫雲拉住了。而周圍的人，也就這麼看著，似乎對這一刻已經盼了很久。
    莫雲在對她笑。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喊了顏雨的名字。“小雨。”他的聲音裏，原來那些聲嘶力竭已經隨著槍響消失殆盡。“真好。”他抬起手，想要摸顏雨的臉。忽然之間的改變讓顏雨無法適應，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莫雲？
    看到顏雨的猶豫，莫雲垂下了自己的手，又轉頭看著顏希文。此時他眼裏的恨意，不知道是被那兩槍，還是那兩巴掌，已經打散了。收回目光，他對顏雨說：“小雨，這個結果，我盼了很久了。”
    “莫雲，沒事的，我送你去醫院。”顏雨不願意聽，動手去扶莫雲，卻惹他嘔出了更多的血。
    “不必了。”莫雲擋開顏雨的手，“其實昨天，在倉庫的，時候，我就想著，我該殺了你，讓他也嚐一嚐，失去至親的痛苦。可是……可是……小雨抱歉，讓你經曆這麼可怕的事。”
    “這幾年，我太累了。我的生活裏隻有仇恨，恨你的父親，恨你，也恨自己，甚至還恨哥哥。可我、是個很窩囊的人。我放不下，卻也，舉不起來那個擔子。”看著顏雨的眼神，莫雲的笑變得溫柔，“我真的好累。小雨，我的人生就像一出鬧劇的配樂。可是，你是，我唯一出彩的那段獨奏。我不後悔。”
    “你別說了。”顏雨此時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滴落下來，掉在莫雲握著她的手上。莫雲反轉了掌心，接住了一滴眼淚，握緊。“回想起來，我都有五年沒有碰過小提琴了呢……”
    “我帶你去醫院，我們去治療，我讓你再拉琴給我聽……”顏雨哭著一句接著一句，可是卻再沒有換回來莫雲一句話。他的眼神越來越渙散，逐漸飄向了遠處，直到最後，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在顏雨麵前，逐漸停止了呼吸。
    莫雲的死帶給顏雨的震動是巨大的。當年那麼突然的分開，沒有人告訴她任何原因。她也學著接受了。她原本想著，人生和莫雲再無交集，或者即使遇到，也可以形同陌路。但她沒有料到的是，再見麵，就是生離死別。
    而宣判莫雲死刑的人，就是她。
    莫雲葬得很潦草，按顏雨的要求，他被埋在了他哥哥的身邊。舊墳枯草，又添新墳。顏雨沒有去參加那個葬禮，也沒有哭，照常生活，隻是出門更少了。她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練琴，除了禮拜，哪兒也不去。顏希文看在眼裏卻是束手無策，女兒不跟他談心，也不生氣，不問，也不解釋。
    後來，有一天，顏雨終於被奚適強行帶出了顏家。奚適很明白地告訴顏雨，顏俊想見她，他要帶她去見顏俊和蕭瀟。顏希文雖然厭惡蕭瀟，但奚適告訴他，蕭瀟是顏雨崇拜的人，也許會有用，所以也就放手讓他們過去了。到了奚家附近，兩個人繞道一條小路，在房子後麵一棵大榆樹下，奚適拉開了地麵塵封的石板，帶著顏雨鑽進了石板下的洞裏。
    這條路，就是顏俊房間下麵地下室的另一個出口，知道的人，隻有畫小樓和奚適。路的兩邊黑黢黢的，幾乎不見路，可是拉著顏雨的手腕，奚適卻能熟練地把她引到顏俊的房間，見到了她的哥哥。
    顏俊已經等在門板旁邊，把人帶進來隻能是這樣偷偷的。顏雨嗯了一聲，拉著顏俊的手爬了上去。她好久沒有見到哥哥了，顏希文為了保護顏俊不受調查，想出了這樣的辦法，雖然不甘心讓他跟蕭瀟一起，可經過了那麼多事，他也明白了兒大不由爹的道理。而這樣的長期“軟禁”，倒是給他們提供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蕭瀟也等在門口，顏雨看到他的時候，不知怎麼的鼻子一酸，差點掉下眼淚。這種如兄如父的感覺，蕭瀟給予她的比顏俊還要強烈，她覺得她在蕭瀟麵前可以哭出來，可以倒盡委屈，可以發泄出來，而且是情不自禁。
    蕭瀟對她說不要太難過。顏雨說，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難過。蕭瀟告訴她，其實叫她來，是因為他們實在太擔心。而且很多事情也是顏雨不知道的，他們現在告訴她，或許可以打開心結。
    顏雨淺笑著問道：所以隻有你們有權利選擇說不說，我就不能選擇聽或者不聽？
    顏雨其實非常討厭被瞞騙，討厭別人所謂的“為你好”所以什麼都不告訴你。她在這樣的境遇當中生活了那麼多年，而當她逐漸習慣了也麻木了的時候，忽然又跑出來這麼多人告訴她所謂的真相，她真的已經不會處理了。所以她在父親麵前本能地選擇了逃避。而現在在她麵前的那些人，也不容的她不聽了。
    奚適用很平實的語氣告訴她了一段往事。這些事是顏俊和蕭瀟都不知道的。
    莫家兄弟之所以如此憎恨顏希文，除了受命於南京和後來莫銘的死，還有非常一大部分原因是來自於他們的家族背景。顏雨才知道原來，莫雲的父親曾經也是駐守上海的一名高級將領，打仗非常出色。而更讓她無法想象的是，這場仇怨來源於一次合作。那時候顏希文還是將軍，而閻老西習慣性的搖擺不定，導致了他未曾按照約定支援奉係軍閥東線戰場上的主力軍，導致了這支軍隊的全軍覆沒。那支部隊的將領的莫源，就是莫銘和莫雲的父親。這件事是莫銘心裏的一根刺，後來，他把那根刺傳給了莫雲。
    奚適告訴顏雨，莫銘死了之後，莫雲想了很多辦法接近顏希文，他刺殺過顏希文，也監視過顏俊和蕭瀟，假意投靠過日本人，還成為了軍統培養出來的人才。這些真相都讓顏雨震驚，雖然好像未曾掀起過她想象中那樣大的波瀾。
    但莫雲一次都沒有成功。顏雨在聽的時候，一直在想象莫雲該是怎樣一種心情度過這幾年，最後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利用自己威脅父親的。他一定是絕望得不能再絕望了吧，所以才會在最後那麼瘋狂，他的那些話至今言猶在耳。可是奚適卻說未必是這樣，奚適告訴她，最後那一槍，莫雲應該是猶豫了。奚適說那麼近的距離，即使是他也沒有把握一定躲得過。看到顏雨的眼神，他說，小雨，莫雲說不定在你救他的時候就想到了死，你救了他，他欠你一條命。
    顏雨苦笑：所以他要還我一條命麼？同時奉送了一段會讓我永遠痛苦的回憶。
    顏雨的反應讓原本覺得自己或許能有點作用的顏俊和蕭瀟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人無法代替他人悲傷。這個世界上或許根本就沒有相互之間的理解，有的，隻能是感同身受。未曾經曆同樣的痛苦，所有的安慰都顯得空洞無力。
    這個道理顏雨也明白。她知道顏俊和蕭瀟的出發點是好的，可是有時候有些事，隻能她自己去麵對。她不否認這件事會留在她心裏很長時間，可是太久了一定會淡去。她在等著那一天的到來，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她隻需要學會去忍受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