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瀟是第一次踏上如此血腥的土地。
    看著麵前的一切，他幾乎不可抑製地要吐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手還在顫抖，子彈穿進人身體裏時發出的聲音仿佛還在震顫著他的鼓膜，久久無法停息。兩百多人的戰役尚且如此，那麼大規模的對峙呢？
    地上斑駁地灑著觸目的猩紅，山穀裏到處彌漫著血和死亡的腐濁氣息。走在路上，鞋子都會被地上的血粘住。濃稠的腥味兒撲麵而來，逼得人喘不過氣，就連呼吸裏都充滿了罪孽。
    自古英雄向往馳騁的戰場，其殘酷程度根本就讓人難以想象。
    一將功成萬骨枯。
    雖然此次大獲全勝，可是蕭瀟卻感覺不到高興。一場戰爭，是兩方麵人付出的血的代價，雖然有一方麵，或許叫做咎由自取。
    “你不要看了，回去吧。”注意到蕭瀟蒼白的臉色，顏俊跨下了馬，擋在了他的麵前。他的身後，步兵連的士兵正在清掃戰場運送傷員，整理繳獲的物資。因為擔心就近的日本駐軍前來支援包圍，所以他們的動作非常的快。
    “我是記者。”蕭瀟直勾勾地看著麵前的一切，沒動。
    “做記者也沒必要勉強自己。”當時回到團部，這個家夥非要跟著來。日本人進山穀的時候，他就隨著部隊埋伏在了山頭上相對安全的地方。雖然擔心，但顏俊隻能先由著他去了。
    打仗非同兒戲，顏俊所在的騎兵連接到的命令，是從小路以最快速度繞到敵前先先做路障堵截，等日本人全部陷入山穀伏擊圈再配合到達的步兵連從後路包抄攻擊，要以最小的犧牲奪取敵人的全部物資。
    這一場仗結束得出其不意，幹淨利落。
    “我不是勉強自己。”蕭瀟努力地平複下了自己內心的不安，“有些事情，該當知道的。”
    撇過頭看著正在清理戰場的戰友，顏俊習慣性地擦了擦自己的手，道：“如你所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顏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槍殺掉的那個日本人。隻是輕輕地一扣扳機，一條命便就這麼沒了，這帶給他的衝擊可想而知。事實上，他們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隻能一個接著一個屠戮到近乎麻木。這並不是什麼激情飛揚壯誌豪情，這是赤裸裸的毀滅，並且沒得選擇。因此在戰場上發瘋的人，不在少數，內心不夠堅定的人很輕易就會崩潰，再也爬不起來。
    這個時候，顏俊是一個人熬過來的。他曾經也覺得自己的手上沾滿了血腥和屠殺的罪孽，曾經也被噩夢驚醒過，但他熬過來了，於是剩下的就隻有蛻變。
    戰爭是一個國家政治的最高意識形態，是有組織有規模的謀劃侵占。但你也可以說，它是為了和平。
    “回去吧，我陪你走走。”顏俊拍了拍蕭瀟的肩膀。他知道從小生長在美好和藝術熏陶中的這位藝術家此時還沒有辦法完全接受戰爭的殘酷，所以也隻能用這種方法來安慰他。
    “好，走吧。”蕭瀟點了點頭，可緊接著忽然變了臉色。
    顏俊身後，那個日本軍官沒有死，居然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盯著麵前的兩個人，舉起了槍。一臉的血汙和著猙獰表情，猶如惡鬼。
    “小心！”扣動扳機那一刹那，蕭瀟抱著顏俊就撲到了地上，緊緊地閉起了眼睛。
    “砰！”
    一聲槍響孤獨地響了起來，回蕩在山穀裏，層層疊疊，驚起了一群烏鴉，怪叫著飛走了。
    顏俊回過神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從地上爬起來，轉過身護住了後麵跌倒在地上的人。他的麵前，那個日本軍官腦漿迸裂倒在地上，死狀悲慘。劉建國舉著槍，驚魂不定地看著地上那個從此以後隻能被叫做屍體的東西。剛才隻是自己一個疏忽，他差一點就對著顏俊一槍打出去了！現在，他才勉強地定下了心。
    顏俊對著他點了點頭，從地上扶起了蕭瀟。睜開眼睛看著這一片血肉模糊，蕭瀟隻覺得自己的整個胃翻騰得更加厲害了。生和死，有時候真的隻有槍口到心髒的直線距離那麼短。
    “對不起……”蕭瀟勉強地擠出了一個道歉，臉色蒼白地跑出了山穀。
    “喂！”顏俊看著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實在受不了了才會這樣。回頭跟劉建國交代了一聲，讓他傳令領著騎兵連的人先和步兵一營一起送物資回駐地，便跨上自己的馬追了出去。
    劉建國看著先後消失在自己麵前的兩個背影，眼睛裏卻是疑惑不解。剛才他就覺得奇怪了，他們家連長和這位記者大人的關係看上去似乎很好，還同乘一騎，一點都不像情敵啊！看連長對著他的時候那種關心程度，怎麼覺著像是對著自己的妞？妞？額……劉建國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他甩了甩頭，瞬間就把這種想法甩出了自己的腦子。
    開什麼玩笑！英明神武的連長大人，一定不會是斷袖……的吧？
    顏俊趕到的時候，蕭瀟正彎著腰在路邊，扶著一棵樹吐，吐得胃液都出來了。早上沒有吃東西，又被顏俊這麼一折騰，他本來就覺得胃很難受，剛才看到那一幕，一下子就控製不住了。
    “你沒事吧？”顏俊看到他這個樣子很擔心，隻能幫他拍著背想讓他好受一些。
    “嗯……”好不容易才收住，蕭瀟直起身，淚眼朦朧地看著顏俊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我沒事了，很抱歉，剛才是因為……”
    “我明白。”顏俊笑道：“你這是正常的，我那會兒甚至會做噩夢。”
    “看你剛才的表現，真看不出來。”雖然是輕鬆的語氣，可是蕭瀟卻頓時覺得難以想象，他到底一個人經曆了多少？
    “你要是做噩夢，我不介意你來找我哭訴。”
    “去去去，你才哭。我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兒，這點兒問題遲早能克服的。”更何況這裏是戰場，他一定不能成為部隊的累贅。但被這麼一調侃，蕭瀟覺得輕鬆了很多。
    “看你還有精神罵人，我就放心了。”顏俊說著把馬綁到了樹上。“不過剛才真的是很險，也虧你反應還比較快，沒有被嚇呆。”
    蕭瀟其實有一刻是真的愣在那裏的，任何人對著那樣一個槍口都會不知所措。可他那個時候所想的其實隻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讓顏俊受傷。他沒說，但那是他能夠做出的唯一的反應。
    顏俊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樣，歎了口氣。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從自己的腰間拔出了自己的配槍，遞到了蕭瀟的麵前。“這個給你。”
    蕭瀟卻是一臉的疑問，這是為什麼？
    “比利時造勃朗寧M1911A1，口徑0。45英寸，容彈7發，有效射程50米。我在德國臨走的時候教官送給我的，現在我把它轉送給你。”這把槍是珍品，漆黑的槍身靜靜地在顏俊的掌心，熠熠生輝。在軍人來說，那是榮耀和功績。
    可蕭瀟沒接。他不想要，那是殺人的凶器。
    “你收好吧，它對於你的用處會比較大。”他拒絕道。
    “這倒是真的。”顏俊笑著回答。他曾經在心裏暗暗地發過誓，這輩子，他永遠不會讓蕭瀟再麵對任何的危險，更加不會讓他用那雙靈巧的藝術家的手沾染任何血腥和汙穢。但他沒有收回手裏的槍。“但是戰場上瞬息萬變，你必須學會保護自己。”
    “可……”
    “沒有可是。”顏俊打斷了他，不讓他再說。“你也希望我在前線的時候，可以不用那麼多顧及不是？”
    看到他的眼睛裏的堅持，蕭瀟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從他手裏接過了那把手槍。
    於是，那雙原本用來拿琴的手，那原本用來製造美好音樂的修長的十指，從這一刻起，不得不拿起了武器。
    “收好了。”顏俊朝他眨了眨眼睛，“以後我會慢慢教你槍法，不過看你這個大近視眼，我估計還得費點兒勁。”
    “咳咳，沒那麼誇張……”
    “對了，其實我一直納悶兒，你的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要知道那個時候眼鏡可是很貴的，如果不是必要，一般就不會去弄眼鏡了。
    “沒辦法，生下來就是這樣，”蕭瀟聳了聳肩。“但其實也不是很嚴重，隻不過那會兒為了看譜子我父親才幫我配的。但是說真的，很不方便。”
    “看出來了。”顏俊對此表示讚同。蕭瀟可沒少吃這眼鏡的苦，不過這也沒辦法。看他也平複得差不多了，接著便說道：“回去吧，在外麵呆久了不安全。”
    “嗯。”
    “騎馬走吧，速度快。”顏俊一臉壞笑，蕭瀟怕騎馬，他其實一早就看出來了。
    “啊？”不要了吧……
    “別想賴。”顏俊解開馬繩，把馬牽到了大路上，故作正經地說道：“明天開始，跟著我學騎馬！”
    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