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瀟再醒過來，已經是兩天以後。
    痛，是他醒過來的第一個感覺。身上的傷，也早已包上了繃帶。看著潔白的天花板，蕭瀟歎了口氣。真沒想到，自己還活著。嗬嗬，賤得連閻王爺都不收麼？側過臉，卻看到了窗戶邊，側歪在椅子上睡著了的顏俊。他的頭側著靠在椅背上，睡得並不安穩，眉頭皺著，看上去很累。
    安靜地注視著顏俊，蕭瀟微微的揚起了嘴角，淡淡地笑了。可是他的眼神裏，卻流露出了複雜的情緒。而睡夢中的顏俊，像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一樣，忽然睜開了眼睛。緊接著，便是一臉的欣喜。
    這一瞬間蕭瀟收回自己的笑容，把頭轉向了別處。
    “你醒了？”顏俊沒有在意，站了起來，走到了床邊，對著他笑得很溫柔。“我去叫醫生來看看。”說著，便出了房門。
    醫生的檢查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因為疲勞和藥物的作用，蕭瀟連續昏睡了兩天。他身上的這些傷，每一樣都不足以致命，可卻都是極折磨人的，有一些也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痊愈，看來是必須得長期養著了。
    一直到送走醫生，顏俊才又重新坐回到床前，注視著蕭瀟的眼裏，滿是關心和情愫。
    “有沒有好一點？”
    “嗯。”輕輕的答了一聲，也聽不出什麼。蕭瀟動了一下身體，用右手撐著床想要坐起來，卻一不小心碰到了另一隻手的傷口。
    “嘶……”
    忍不住的一聲抽氣，聽得顏俊心都揪了起來。連忙伸出了手想要扶著他，幫他坐起來。可接下來的那一幕，卻讓他呆愣在了原地。
    床上的人麵無表情地往旁邊避了一下，不著痕跡地錯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蕭瀟？”顏俊試探性地喊了一聲，有些不知所措。
    “我沒事。”人依舊溫和，卻多了一份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這樣的態度，讓顏俊一時間無法習慣。
    蕭瀟用一隻手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是徒勞，左手他不敢碰，雙腿更是一著力就疼，因此這樣的努力，除了觸發身上的傷痛，便再無其他。
    “你想起來？我幫你。”
    顏俊看到他躲著自己的眼神和隱忍的痛苦表情，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還是刻意忽略了蕭瀟的拒絕和避閃，一把扶住了他的腰，幫助他坐了起來，又拿了一個軟軟的枕頭讓他靠著，安置舒服了才退開了一步。
    “謝謝。”這個道謝聽上去，好像有一些不同。
    “跟我還客氣？”雖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顏俊還是恢複了一臉的輕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笑道：“你都睡了兩天了，這兩天，小雨和爸媽都來看過你，隻不過你不知道。”
    “謝謝。”
    有那麼一瞬間，顏俊覺得像是回到了他們初次見麵的時候，不，應該說比那個時候更為陌生。
    那麼那天，聽到的那句“我愛你”，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空氣裏沉默的氣氛讓顏俊覺得很不舒服，憋著實在是很不爽！
    “蕭瀟。”顏俊決定問個清楚。名字倒是喊得很堅定，可是接下來的話到嘴邊，又軟了下來。“那天……你說的話……是真心的吧？”看著蕭瀟眨了眨眼睛，顏俊擺了一個自以為“可愛”的表情，企圖打破室內尷尬的氣氛。
    蕭瀟愣了一下，緊接著便樂了。雖然沒有眼鏡看不真切，可他還是被顏俊這幅“可愛”的樣子逗得笑了出來。
    但也僅限於抿了抿嘴唇。
    接著，他又恢複了一臉的淡然。拿過放在床邊的眼鏡單手戴上，蕭瀟隻是平靜地看著他，眼神裏的東西卻說不清楚。過了許久，他才呼了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沉沉地開了口，卻不是回答問題。
    “顏俊。”
    “嗯？”等著答案，顏俊依舊一臉的笑容，但是蕭瀟認真而嚴肅的神色，讓顏俊的笑有些掛不住。他現在完全沒了底，他不知道自己會等到怎麼樣一個回答。
    “顏俊，有一件事，你要如實告訴我。”
    “什麼事？”
    “你告訴我，當年下令抓捕高教授的人，是不是你的父親？”
    這句話，像錘頭一樣重重地敲在了顏俊的心上，他的笑容僵在了唇邊。這個問題，這麼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在企圖忽略，可今天蕭瀟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把這個問題搬到了明處。雖然顏俊知道他們總有一天要麵對，可他絕對沒有想過會是現在這個時候。
    站直了身體，顏俊也恢複了一臉的認真。如果他想要答案，那麼自己一定會給，即使知道這個答案有可能會讓這麼長時間以來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可無論如何，他不想騙蕭瀟。
    “是我父親下的命令。”
    避開了直視過來的目光，顏俊轉過了頭。他看不到蕭瀟的表情，他也不想去看。現在他的眼神裏，會有什麼？仇恨？憤怒？不甘？還是……厭惡？可猶豫再三，顏俊還是悠悠地說出了自己內心想了很久的話。
    “蕭瀟，我知道我不應該，瞞著你這麼久，我很抱歉……”
    “你一開始就知道？”蕭瀟卻冷冷地打斷了顏俊的歉疚。
    “我知道。”收住了原本想說的話，顏俊隻是給出了對於他來說最為殘忍的那三個字。
    “你什麼都知道，可是你卻什麼都沒有講。”
    顏俊覺得自己在蕭瀟的視線下無處躲藏。他的確一直都知道，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說。他也曾想過坦白，可每次都說不出口。他看著蕭瀟自責，看著他想著子言，思念著過去卻找不到出路。他總是告訴自己，要把蕭瀟從過去帶出來。可現在他徹底明白了，自己根本無能為力，因為沒有資格。
    看著窗外的蕭瑟，顏俊有些心痛。為什麼有些溝坎要邁過去，會這麼困難。明明好像看到了光亮，可終究還是有人，跨不過黎明前的黑暗。
    那麼，在那樣一個黑暗的牢獄裏自己聽到的那句話，還有什麼意義？
    顏俊有些自嘲，再怎麼掙紮，終究無法擺脫命運的牢籠。自己真是一隻笨鳥。
    “其實，早在那天我在你家看到子言的照片以後，我就去江叔那裏知道了這件事。”再開口，顏俊卻沒了初始時的驚慌。“我知道，事實擺在那裏，我說什麼都沒有用，因為我不夠資格。在這個世界上，最深的仇恨，莫過於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嚴格算起來，真巧，我兩個都占了。”他的話裏，嘲諷的意味越來越濃重，可是他的心卻越來越沉。
    “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是看我可憐？”蕭瀟低著頭，看著自己受傷的手指，依舊是淡淡的語氣，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顏俊還是聽出了一絲哀傷。
    為什麼要招惹你？我也不知道啊，很多事，身不由己。
    顏俊隻覺得心裏越來越沉。隻因為這是建立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的感情，於是所有的事就不得不被全盤否定，甚至包括自己的真心？他不甘心。他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至少這一刻，他有他的堅持。
    “蕭瀟，我是瞞了你，可是我從來沒有騙過你。”重新抬起頭，他的眼神裏是和過去一樣的堅定，一如既往。“我說過的話，從來沒有變過。”
    可是這個眼神蕭瀟沒有看到。他低著頭，用右手輕輕地摸了一下自己受傷的那根手指。即使包著厚厚的紗布，那樣鑽心的疼痛仍然從指尖傳到了心髒，既而蔓延到了全身。蕭瀟的呼吸聲都有一些顫抖。
    “顏俊，你真的是個大騙子。”
    當初在牢房裏麵對著所有的酷刑，他心裏想的其實很簡單，就是無論如何不能連累顏家上下。所以當莫銘說出那些事實的時候，即使懷疑，他依舊咬著牙告訴莫銘三個字，不相信。
    可他沒想到，顏俊早就知道了這個事實。這個事實，真實得不能夠再真實。
    此刻他真得希望，能夠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一世，對也好，錯也罷，全都能夠與他無關。而現在，這個局要如何才能化解？
    “蕭瀟，對不起……”顏俊隻覺得此時，無論什麼語言都蒼白無力。
    “他們要我承認，作為一個漢奸的我，跟顏家有莫大的關聯。我看著那根針紮進手指的時候我想著，要是真的能死了就好了。”
    死了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痛苦，死了，就能再看到子言。死了，就不用再掙紮。
    “不是……”顏俊搖著頭，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很高興。我本來以為可以解脫了，本來以為，可以不用再去理會那些真真假假，恩恩怨怨。我隻是想帶著你們所有人對我的好，靜靜地走，那樣，就真的沒有遺憾了。”
    所以，他才會在最後，吐出了一直埋藏在心裏，連他自己都不敢去承認的話。
    可是顏俊隻覺得心底一片枯寂。
    原來，你連求生的意誌都沒有，原來，你隻是想靜靜地走。
    原來，你還是對子言刻骨銘心，原來，那些話隻是臨死前，蕭瀟對顏俊的安慰。
    他搖著頭，喃喃地苦笑道：“原來隻是安慰，我做了這麼多事，隻是換來了這麼一句安慰。”
    “蕭瀟，我們到底是誰在可憐誰……”
    “嗬嗬，要真是安慰，就好了。”蕭瀟咬著嘴唇，像是在極力克製著什麼一樣，孤獨而絕望。“要真是安慰，就好了。顏俊，我真的希望，那是我在安慰你……”
    “你說……”聽到這句話，顏俊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那不是安慰……
    “為什麼要救我，啊？既然救了我，又為什麼要告訴我實話……”蕭瀟忽然抬起頭，笑了出來，這樣絕望的表情，讓人目不忍視。“他說的對，我就像是一個笑話，守著過去，自以為仁義道德，事實上卻是不忠不孝。不能幫待我如父的高教授報仇，是為對父不孝，愛上子言以外的其他人，是為對妻不忠……”
    “愛上其他人……”重複著這話，顏俊看著麵前的人，卻隻剩下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