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聲音，蕭瀟重又揚起了笑意。還沒來得及回頭，身上緊接著一暖，一件厚厚的大衣便披到了他的身上。
    “天這麼冷，穿這麼單薄，又想感冒？”
    走上前，撐著欄杆，顏俊和蕭瀟一起抬頭看著月亮，一臉什麼都無所謂的輕鬆表情。
    “你都聽到了？”
    “我可不是故意的。”顏俊伏下來，用手肘撐在欄杆上，看著前方，笑道：“我本來在院子裏賞月賞得好好兒的，硬是被某人擾了清淨。”
    “我沒想到，自己會讓她誤會。”轉過頭，蕭瀟的眼裏盡是歉意，那畢竟是顏俊的妹妹。“對不起。”
    “不關你。”顏俊看上去並不介意。“我說過了，別人的感情並不是你能夠控製的。”看著蕭瀟，顏俊笑道：“而且，我了解小雨的性子，沒關係的。”
    蕭瀟隻盯著前麵已經結了冰的池子，對於顏俊的話不置可否。
    “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吧？”顏俊回轉身，背靠著欄杆，側著頭看著蕭瀟的眼裏，意味深長。“你說，子言是你這輩子唯一認定的妻子。”
    這一刻蕭瀟退縮了。對著顏俊，有些話他是已經真的說不出口了。
    可是最終，他還是承認了。他說是，口氣堅定不移。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然旁邊的顏俊輕輕地笑了出來，才終於打破了冰封：“看你嚴肅的，像是我在欺負你似的。”緊接著，不等他說什麼，顏俊又道：“我知道，你和子言之間，必然有很多難忘的回憶。”
    蕭瀟也跟著笑了，扶著欄杆，眼神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和子言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高教授和我父親是音樂係的同學，高家和蕭家也是世交。在我七歲的時候，父親死在日本人手裏。臨死的時候他告訴我母親，去山西投奔高宇軒，也就是子言的父親。”這是蕭瀟第一次這樣平靜地告訴顏俊他自己的身世。“後來，我的母親就帶著我逃往山西。那段日子真的是很難熬。她一個寡婦，帶著個七歲的孩子，在兵荒馬亂中東躲西藏，我們還時時刻刻要餓肚子。在路上，還遇到過土匪，我母親也因為思念父親，再加上過度勞累，落了病根。”
    顏俊聽著，心裏並不好受。瀟瀟的童年，很苦。
    “其實，我也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過來的了。”蕭瀟卻好像並不覺得有什麼，“真正苦的人是我的母親。在到了高家的第二年，她便因病去世了。然後我就被高教授收養了。我最難過的那段時間，是子言一直在陪我。她大我三歲，總是以姐姐自居。”想到這裏，他露出了笑容，回憶著溢滿幸福的過去，眼底都有笑意。
    “那段時間，我不肯吃飯，她就哄著我，逗我開心。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她看著我的時候，內心並不像表現得那樣開朗。後來我才知道，她其實曾經也有一個弟弟，本應和我同歲，可是，在三歲的時候卻被拐子拐走了，可世道這麼亂，根本就沒辦法找。她的母親也是因為受不了打擊，離了人世。可是，她還是一直笑著在安慰我，當時她隻有十一歲。”
    被拐走的？顏俊心裏的疑問一閃而逝。但現在他已經無暇顧及其他。聽著這番話，無數次漫過他心頭的那種心疼又再一次襲來。可那是隻屬於蕭瀟的回憶，是沒有自己存在的記憶。他說什麼都是無濟於事的。
    “子言……的確是一個好女孩兒。”
    “是啊。”蕭瀟歎息著，又陷入了自己的回憶裏，“高家待我一直像親人一樣。逃亡時我的琴被弄壞了，高教授就到處托人，給我買了一把上好的手工製的琴，還給我找老師，子言那時候看我難過，會陪我一起練琴，直到我漸漸開朗起來。我們一直在一起演出。直到我十三歲的時候，高教授帶著我和子言去了德國，在那裏，我認識了哈蒂教授，子言則被雅各布看重，做了他的學生。那段時間，真的很快樂。”
    “我相信。”顏俊明白，其實對於蕭瀟來說小時候的記憶早已模糊，而高宇軒早就已經成為了他心裏真正的父親。轉過頭，忽然注意到蕭瀟的大衣隻是披著並沒有好好穿上，此時敞開了也是渾然不覺。不由地皺了一下眉頭，走上前，幫他攏起了領口，裹了個嚴實。蕭瀟也就由著他，並不拒絕。
    “謝謝。”
    大衣很暖，不知道是因為料子，還是因為情意。
    “跟我還客氣什麼？”顏俊笑道，“你受著就行了。”
    “那後來呢？”
    “後來？”用手拉著外衣，聲音又緩緩地響起來：“後來，我們在德國，度過了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哈蒂教授帶著我參加了很多演出，子言則跟著雅各布教授專心地研習鋼琴。她很有天賦，學什麼都很快，而且悟性極高。原本，她十八歲時雅各布教授推薦她的第一場個人音樂會在德國舉辦，可是她堅持要和我一起開第一個專場，就一直在等我。”
    “就是這兩年，和子言一直在一起，我發現我好像愛上了她，於是，在回國前夕，在一個很晴朗的白天，我把她約到了科隆大教堂前，送了她一支鬱金香，然後就跟她表白了。”說到這裏，他笑得有些傻傻的，表情很可愛。“我原本還以為她把我當成弟弟的，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沒想到，她居然紅著臉笑了，接著，便應了。高教授很高興，他說沒想到，最好朋友的兒子會和自己的女兒在一起。”
    可是顏俊此時卻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悲傷。這樣的快樂，在一夕之間被全部奪走，是一種怎麼樣的殘忍？看著蕭瀟沉浸在自己幸福的過去，顏俊根本就不忍心開口打擾。
    “後來，我和子言都決定，在北平開我們的第一個專場，然後就回山西的老家成親。但是這第一個專場，子言依舊希望以我為主。她說，慢慢來，一個音樂會，還是一條主線比較好。”回憶著，蕭瀟逐漸放下了嘴角的笑容，仰起頭看著天空，一臉的悵然。“要是，真的能夠慢慢來就好了。可是，我連慢慢來的機會都被剝奪了。我們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掙紮。”
    後麵的事，顏俊都知道，短暫的幸福過後，緊接著來的卻是槍響，和這背後代表的所有誤會與災難。
    “你說，”蕭瀟忽然問顏俊，看著他的眼神裏，有一種很純粹的疑問。“為什麼我身邊的人，總是在受到傷害？”
    顏俊能看出來他這樣平靜的表麵下所積壓的恐懼與悲傷。可是他習慣了壓抑，壓抑到他自己都已經麻木。這麼久了，他從來沒有和別人分擔過，也沒有人能夠與他分擔。或許，在他告訴自己高子言事情的那天晚上，是他唯一的一次失控。
    “不是你的錯。”
    “可是今天，我對顏雨，很過分吧？”蕭瀟自嘲地笑道：“我周圍的人，真的總是在受傷。”
    “小雨她會想通的。”輕聲地安慰著，顏俊知道，此時自己說什麼也都無濟於事，他隻能盡量若無其事。對於顏雨，顏俊心裏其實也存著一份愧疚，但他又能怎麼辦？能醫者，往往無法自醫的。
    “所以，你還是不要堅持了。”移開了視線，蕭瀟不再去看顏俊，“我相信，總有一天，你也會想通的。”
    聽到他這話，顏俊一愣，緊接著卻哼了一聲。眯起了眼，他道：“蕭瀟，我想那天我說得足夠清楚了。”顏俊往後退了一步，眼神又恢複了往日的那種堅定，“如果你沒聽清楚，我不介意再重複一遍。”
    蕭瀟卻近乎本能地回轉了身，再一次背對著顏俊不想再聽。
    “我說，除非我忘了你，不然，我會一直等你回頭。我說過，我的想法，不是你能夠控製的。”
    站在那裏的人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可還是被顏俊捕捉到了。這個瘦削的身影，總是讓顏俊很想抱在懷裏，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時候。走過去，用手掰過蕭瀟的身體，顏俊對著他笑道：“你沒有傷害任何人。我說過我願意等你，我並沒有認為那是一種痛苦。相反，有一個人願意等你，願意和你在一起，願意和你分擔痛苦，難道不好嗎？”
    怎麼會……不好。
    如果可以，誰願意獨自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活著？
    蕭瀟不是聖人，他有他的痛苦，他的悲哀，有他的無奈，他的寂寞，可是，他背負得太多，也太害怕失去，如果最終會失去，那他寧可從來沒有過。
    “不要害怕。”顏俊卻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人生不過一瞬，如果總是這樣猶豫，才一定會後悔。”
    蕭瀟抬起頭，他從顏俊的眼神裏好像看到了，曾經也有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