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開始,隻是築了一道無用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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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滿到來的那天,我正在講台上代替老師監督他們默寫課文。班主任示意我停下來,他身後站著穿著藏青色棉夾襖的江小滿,他的臉很白,眼珠顏色很淡,鼻尖凍得通紅。我安靜地回到座位坐好,班主任把他領上講台,他垂著眼皮,臉上沒有緊張,也沒有羞怯。他抓著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江小滿,不急不緩。他的手白而纖細。
一個粗壯的年輕男人從後門搬進一張桌子,立在教室最後,江小滿蒼白著一張臉走下來,手裏緊緊攥著書包帶子。男人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急急走了。他把桌子往角落裏挪了挪,找了一個破破爛爛快散架的凳子坐下,自始至終沒有抬眼看過任何人一眼。
我又重新站到講台上,裝模作樣看著其他人埋著頭默寫,要是有人東張西望或者手底下有小動作,就大聲叫他的名字嗬斥他。他們很怕我。
江小滿茫然地坐在桌前,麵前放著一個生鏽的鐵質鉛筆盒和一個練習本,沒有任何動作,我故意更大聲地嗬斥,他受驚一般抬起眼,掃我一眼又垂下眼去。雖然隻是一眼,我在他眼睛裏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很清晰。他的眼睛裏什麼情緒也沒有,這讓我惱怒。
我開始收起他們的練習薄,並要在上麵用紅色鋼筆圈出錯別字,這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但我樂於看到他們討好乞求的神色,並且說徐屹威我請你吃冰棍,這個字你再讓我改改。夏天裏,我從來不愁沒有冰棍消暑。我最後才挪到江小滿那裏,用手指點點他的桌子,他頭也不抬,說他不會寫,沒有寫。我說那你寫十遍吧,寫完就會了。
他終於又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很長,但是很空,我看不出他在想什麼。然後他隻說了一個哦字,就慢慢打開鉛筆盒拿出一個短短的鉛筆頭,打開本子,動作又頓住了,我看著他,他咬咬泛白的嘴唇,能寫一遍麼,我的本子不夠用。
借口!我跑回座位,拿出一個新的練習薄扔到他桌上,你用這個寫,二十遍。
好。他伸手拿起練習薄,抬頭衝我淡淡地笑了,謝謝你。
一時間,十一歲的我被不知名的東西打得萬分失落,以及慌亂。凶狠的一拳打到稀泥裏,並陷了進去,就是這種感覺。我開始討厭江小滿。
放學的時候,江小滿把練習薄遞給我,上麵工工整整寫著他的名字,我看了就生氣,翻都沒翻一眼塞回他手裏。
學校門口擠滿了家長,還有各種各樣的自行車以及少量摩托。看到與父母熟識的人我會禮貌地打招呼,可是心底裏厭惡透了。路邊上擺著兩排賣小吃和玩具的攤子,如果手裏有零花錢,我會買點炸肉串路上解決掉。我買完炸肉串和土豆串,正往嘴裏送,江小滿向著我走了過來,臉上似乎帶著點笑,問我家住在哪裏。我嚼著肉,給他指了指,上個坡,走兩步就到了。
他高興地又向我邁進兩步,我叔叔家也在那邊。
哦。我繼續吃我的肉串,可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伸手把土豆串遞給他,他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我不耐煩地往前遞了遞,不貴。他才終於遲疑地接下來,手指碰到我的,很涼。我往前走,他立刻也跟上來,手裏抓著淌油的土豆也不吃。
最後一口肉下肚,我摸出手帕擦了擦手。平時一個人回家也無所謂,但是旁邊跟著一個人不說話就很難受,悶著難受就問他:你從哪來的。他想了想,說李家村。那你怎麼不姓李?你吃啊。我想既然是李家村,那應該都姓李吧。他小心地咬一口土豆,我們村很多人不姓李。江小滿不像一般我見到的村裏來的孩子,雖然衣著很土,但是臉很白淨。
接著又沉默下來,我不愛說話,他也不說。兩個人左右前後各隔著點距離,他跟著我,小心地咬著土豆。走到我家樓下了,他還在我邊上,我到了。我說。哦,我叔叔家在前麵。說著他給我指了指,我根本不關心他家住哪,一頭鑽進了樓道,聽到背後一句小聲的再見。我擺了擺手。
吃飯的時候我說我們班新轉來一個男生,我媽問叫什麼,聽完飯也不吃了,捏著筷子想是誰家來了一個常住的親戚。一個大廠子就是這樣,好像自成了一個小小的城,裏麵的人誰都認識誰,誰家有什麼親戚都清楚。我爸皺著眉用筷子敲了敲碗,說你管人家那麼多事幹嘛,吃飯。我媽這才又開始吃飯,看著嚴肅的神情,應該還在想究竟是誰家來了親戚。
第二天到學校,同桌的女孩兒神色詭譎地拉著我低聲說,你知道江小滿為什麼來咱們班麼。我怎麼知道,你作文本。我很煩這一招,背後說人閑話。我想起身去收作業,同桌拽住我的袖口,聲音更低,他爸耍流氓被人打死了。我吃了一驚,他媽呢?同桌往江小滿的座位上瞥一眼,說他沒媽。我忘了起身,頗為驚訝地消化著這句話,原來江小滿是個孤兒。同桌繼續說,我媽不讓我和他玩,你也別和他玩。我突然很煩,一直討厭別人企圖控製我的想法。
所有作文本都收齊了,欠了江小滿的。我又走到他課桌邊敲他桌子,作業。他看見是我,露出點羞赧的笑,可不可以不交。不行。我斬釘截鐵,快點,我要抱到老師那去。他的眼珠在眼眶裏無規律地打轉,手伸進書包磨磨唧唧拿出一個磨了角的本子遞給我,很厚。他訥訥地說,這是我的日記本,我爸給我買的。我把本子放他桌子上,不耐煩起來,要收學校統一定的作文本。他抿著嘴,老師還沒給我。我耐心全無,那你把作文撕下來,先交上去。
他打開本子,很小心地從中間撕下兩頁給我,輕輕說了句,別看。他不說我是肯定不會看的,可是他越這樣說,我就非看不可了。我拿著那兩頁紙回到座位,明目張膽看起來,他的字很小,不算好看,歪歪扭扭地綴在方格裏,題目是《我的爸爸》。
我沒有媽媽,我隻有爸爸,可是我的爸爸很愛我,我也很愛我的爸爸。
我覺得我的爸爸是世上最好的爸爸,他的眼睛很大很好看,眉毛和鼻子都直挺挺的,下巴上長著紮人的胡茬。我最喜歡和爸爸玩捉迷藏,因為每次爸爸找到我都會高高地抱起我,用胡茬紮我的臉。
我的爸爸是最勇敢的爸爸,每次村裏的二娃和強子欺負我,爸爸都會抓住他們揍他們屁股,後來再也沒人敢欺負我了。
爸爸還教我寫字,唱歌,爸爸唱歌非常好聽,比電視裏的人唱的還好聽,可是他很少唱歌。
我很想我爸爸,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很幼稚而且很短的作文,後麵有橡皮的擦痕。我看完沒什麼感覺,夾進一遝作文本裏給老師抱去。但是從那天起,那篇作文似乎印證了同桌的一些說法,從小受到的教育策使我應該離江小滿遠一點。
那個時候,我和江小滿十一歲,五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