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騰的水汽上升，模糊了視線所及，千慕伸手撥弄一下桶內的熱水，暖暖的感覺自指尖開始蔓延，多日來的疲憊便減了幾分。
     木桶的旁邊放著一籃子的玫瑰花瓣，是與這熱水一起準備的，千慕沒有把花瓣灑在水上，但是，在氤氳的水汽裏，玫瑰花的香味依然彌漫在房間內，淡淡的，醉人。
    
     他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人，但是下山後的頻頻奔波還是讓他累了。
     現在的他，隻覺得毫無頭緒，他覺得累了。
     其實，選擇下山，本來就是注定了要累的吧？
    
     或許，他覺得累的原因不是來自身體上的，而是心靈上的。
     成仙的障礙，其實對於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之所以會拚盡所有爬上雪山，都是因為娘親的堅持。病危的娘親牽著年少的他的手，溫柔地說道：“慕兒，上雪山去，成為仙人，好好活著……”
    
     他知道，娘親的意願隻是要他好好活著，一直以來，他的娘親都隻是為了活著而捱苦。
     活著，對於他們這對母子來說並不簡單，千慕一直都知道，他們總是躲著災難，但是還是會有被發現的時候，到他懂事了，到他學會對傷害他娘親的人呲牙舞爪了，卻因為力量太少屢次失敗。
    
     他十二歲那年，那群瘋狂的人找到了他們，娘親緊緊地抱住了他，他聽到他們在說話，但是聽不清楚，隻聽到娘親一直說著沒有沒有的話，他拚命要把腦袋伸出來，他看著那個長相惡心的人一直揪著娘親的頭發，他便瘋了一樣咬住了那個人的手臂。
     他以為他就要死去了，因為那個人瘋紅了眼睛，另一隻手拿著刀要向他劈來。最後一個仙人救了他們，隻是幾下子，那群瘋狂的人便倒地了。
     他看到娘親哭了，第一次哭得那麼凶。
     他的娘親，是一個堅強的人，即便現實怎麼試圖壓垮她，她還是會在他麵前淺淺笑著。那是帶著點悲蒼和無奈的笑容，淺淺的，卻足夠刻入他的心中。
     娘親笑的時候，他也笑，但是娘親哭的時候，他堅決咬緊唇不哭。他不能哭，不能垮。
     他經曆了太多，以至於很多東西他還是願意藏在心裏，默默想著念著，卻不去表達。
    
     白衣輕輕落在了地上，他赤裸著全身，輕輕邁進了木桶。
     凝脂一樣的肌膚在水汽中模糊，他輕輕把眼睛閉上，他覺得需要理一下思路，有必要整理一下這些複雜的事情，太亂了，令他不能清醒。
    
     “扣扣”清脆的敲門聲。
     千慕保持著原來的姿態和表情，沒有反應。
    
     “千慕。”雪一臉上掛著笑容，開口道。
     千慕的眼睛緩緩睜開，喃喃：“雪一……”
     不等千慕的答應，雪一便推門而進了。千慕聽到門打開的聲音，一個焦急：“慢著！”
    
     雪一卻像沒有聽到般，把門關上，向裏麵走去，一步一步，越來越近。
     他掠過了屏風，站在了木桶旁邊，看著背對著他一動不動的千慕，白皙的雙肩，漆黑的頭發，襯上朦朧的水汽，一切都美得像是人間仙境。
     他走近沐浴著的人，淺淺的笑意始終在臉頰上。千慕聽著聲音臉一紅，轉過頭來，絕美的臉上卻有著尷尬。
    
     雪一輕輕蹲下身來，伸手撫上千慕微微紅著的臉頰，冰冷的指尖觸及千慕有點滾燙的臉頰後，千慕習慣性地把頭偏過一邊。
     “師兄，我在沐浴。”千慕淡淡說道，重新看向雪一的時候，本來泛著紅的臉頰已經回複原來的樣子了。
     “在寒冰池的時候不也這樣？”雪一臉上的笑容一直掛著，就像本來就是麵具一樣，不曾卸下。
    
     想起了寒冰池，千慕本來回複平靜的臉龐掠過一絲不安。
     他十七歲的時候，因為剛練成一個階段，筋疲力盡，抵抗力也下降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便到寒冰池去沐浴，也好驅走嚴寒。寒冰池是雪山上最暖和的地方，寒極生暖，處於雪山之巔的寒冰池到處結著冰，池水卻冒騰出層層熱氣，要到達池水暖和的地方定必要走過極端寒冷的冰塊。
     換作平時，他對這些寒冷並沒有極端不極端之分，也都是一個感覺，但是那時候因為身體虛弱，對寒冷很是敏感，剛走幾步，便冷得暈倒了。
     到醒來的時候，千慕已經浸在了寒冰池，一絲不掛，而麵前的，是一直微笑著的雪一。
     千慕一直覺得雪一是一個奇怪的人，他始終微笑著，令人猜不透地微笑著，隻是，在師傅麵前他便會保持淡淡的表情，沒有笑容沒有起伏，好像那才是本來的他一般。
    
     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千慕看著站在麵前的雪一，還是覺得那麼的猜不透。
     雪一一直都對他很好，盡到了兄長的責任，但是……
     但是，他會吻他。
     在寒冰池的時候，微笑著的雪一抱住了冰涼的他，然後雙唇輕碰，他吻了他。
     說真的，那個吻的印象很模糊，千慕隻記得當時頭腦昏沉，心跳加速……
     千慕沒有問雪一關於那個吻的事情，隻是一心一意繼續著他的修煉。這些淡淡的情感與無措消失得很快，在靜默的雪山上好像很容易便會令人清靜下來，千慕和雪一還是那樣，師兄弟，互相扶持，偶爾打鬧。
    
     雪一站起來，轉過身去，開口：“最近過得怎麼樣？”
     千慕在雪一轉過身去的時候迅速躍出水麵，一手拿起旁邊的衣服穿上：“很好，我把這邊的事情弄妥了便回去繼續修煉。”
     “知道仙人意味著什麼嗎？”雪一突然問道。
     千慕把腰帶係好，轉過身來，頭發還是濕潤的，他看著雪一挺拔出塵的背影，想起了師傅，隱逸仙人，同樣是生活在雪山上的，但是雪一卻比師傅真實得多，師傅過於出塵過於脫俗，以至於絲毫真性情也沒有。
    
     “師傅說，仙人就是高於人，超越人，淩駕在生命之上。”千慕答道。
     雪一輕牽嘴角，轉過身來，看著千慕微笑著，卻多了很多溫度：“仙人，也是人，隻是長生不老的人。仙人不分時日，經曆多遊曆便廣，看透世間萬物，參悟其中的哲理。但是仙人終究不是佛祖，不能無私得隻顧普渡眾生，而更樂於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千慕沒有說話，思考著雪一的話。
     雪一繼續說道：“隱逸仙人追求的是無盡的修煉，他著魔地享受著那一種不斷上升不斷征服的感覺，滿就仙人看透紅塵，他追求的隻是寧靜與脫塵，所以他拋棄所有，過著安逸的生活。”
    
     “那你呢？雪一。”千慕看著雪一，就像在雪山的時候一樣，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猜著他心裏想的是什麼。
     “我追求的是，與君相依，跨越千年。”雪一收起了笑容，與千慕對視著。
     千慕一下子笑了出來，便掠過雪一走出門去。
    
     雪一跟上去，走在千慕的旁邊，開口：“我這是奉師傅之命來看你。”
     千慕明顯不相信：“師傅會管一個擅自離開的人？”
     “沒錯，是我想來看你了，進入魔劫後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出來見你了。”雪一也不掩飾。
     “看了，該回去了吧。”
     “沒什麼跟我說的？”
     千慕答道：“沒有。”
    
     千慕一直覺得，他和雪一的相處就是這般的奇怪。有時是關係好得會離不開對方，而有時又會這般的不鹹不淡。
     到千慕回頭的時候，雪一已經走了。
     千慕淡淡一笑，喃喃：“其實有一句話要說的，保重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