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目的地走在銀座的街頭。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晚風微醺，夜空被城市的霓虹燈光照得雪亮，遠處的東京塔璀璨無比，時而有直升機的紅色亮點滑過。汽車和人聲在我身邊轟鳴。將自己藏在市井中，我就不顯得孤獨。
     六丁目那裏有家書店，幾年前我曾經在那買過一本昭文社出版的東京地圖。兩層，每一層都狹小得讓人覺得回身困難。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即便是最有名的店也隻會蜷縮在大樓一腳。不像在鄉下，百元店也可以宏居一整棟三層大樓。
     我側身進去，門口收銀台後麵的服務生疲憊地說著歡迎光臨。收銀台前大概有五六位客人在排隊等著交款。我漫無目的地往裏走，不時需要從書架和顧客之間狹窄的空隙中側身穿過。像每次一樣，我總會習慣地走向漫畫區。《四月櫻》的大型海報已經被撤換下去。如今那裏宣傳著的是另一個黑色係的漫畫。作者是一位資曆和莎莉相伯仲的老師。我暗自歎了口氣，繼續走向下一個專區。這裏也在賣那本向日葵的童話。不怎麼高的一摞書放在書架下麵，和其他的兒童讀物擺在一起。貌似又新出了一本和它同係列的。我拿起兩本書隨便翻著。那一本同樣出自那個不怎麼有名的出版社。在繪本的封麵下角，不怎麼起眼的地方，寫著作者的名字。井川光？沒聽說過的家夥。我逐頁翻看著《沉默的愛》，漸漸覺得這個叫井川的家夥貌似挺不錯。雖然畫風明顯受了主流的影響，有點像是莎莉這些年的做派，但卻是少有的明快，絲毫不見矯情。這在漫畫界是鳳毛麟角的，十足的大師畫風。不知不覺我就看完了那本名為《沉默的愛》的繪本，然後又不禁翻起另一本。井川光似乎很喜歡花卉的故事，所以這一本的名字是《小易達的花》。下回又是什麼？我默默笑了。拿起兩本書向收銀台走去。付了款，夾著裝書的紙袋回家。
     走到樓下的時候遠遠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我的門前，讓我吃了一驚。
     “你回來了。”那人似乎早就看見了我，笑著說，“我沒有你的鑰匙。”
     “抱歉。”我連忙從包裏掏出鑰匙，開了門。“不是說要續攤嗎？這麼早就回來了。”
     正章君沒有回答我，默默地跟在我後麵進了門。然後突然抱住了我。
     “純，我們離開這裏好嗎？”
     “去哪？”我低下頭，看著身前橫抱的裹在西裝袖子下麵的手臂。
     “去靜岡的山裏。我們可以買一塊地，然後建一片自己的茶園。”
     我笑起來，“別傻了。我們都不是做農民的料。”
     正章君在我肩頭歎了口氣，突然笑了，“是啊，你說得沒錯。純，你餓嗎？我可是餓壞了。”
     “嗯，我也餓了。”我笑著轉回身，“今天就讓我來給正章君做晚飯吧？”
     “哎？”正章君微微睜圓了眼睛。
     “我也想讓正章君吃我做的飯啊——”我後退一步對他笑了。
     “嗯。”他紅了臉，“拜托了。”
     我們一起去了他的家。我讓他隻在客廳裏看電視，然後將他的廚房好好熟悉了一遍。當我將四個菜滿滿地擺上他的飯桌的時候，正章君驚訝得甚至張開了嘴。我笑了。
     夾了一個他喜歡吃的炸蝦放在他碗裏。
     “正章君很喜歡靜岡嗎？”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隻是……”
     “去做農民的話正章君的父親也不會同意的。不如我們去靜岡租一個民居小住幾天吧。”
     “真的嗎？”他高興地問道。
     “嗯~！”我大大的笑臉點頭道。
    
     那晚他說我愛。雖然我隻是給了他“喜歡”。但也確實是真心的。不想再傷害什麼人。不想什麼人因為我而難過。想要好好回應什麼人的愛，這份心情是認真的。
     他為什麼愛我。又為什麼會做那些事。為了錢嗎？還是別的什麼。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隻要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了，這個男人是真在愛著我。隻這樣，我就應該去好好地回應。
     回想過去。留戀。抑或隻是自責、隻是難過，都是對他的不尊重。本應該快樂起來。本應該好好地，睜著眼睛愛他……
    
     就讓晚風替我獻給你吧，
     我這最後的吟唱。
     望它像春雨，
     像陽光。
     侵潤你夢裏的眼眸。
     照亮你的路，
     直向那美果清鮮的前方。
    
     聽。莎莉在唱著我從前的歌。
    
     影田社。我站在這家名不見經傳的出版社的樓下，仰著頭望著二十幾層的樓上用巨大的字體標誌的名字。總部竟然設在這人來人往的澀穀三丁目。總麵積隻有一層大樓的一半。裏麵到處都是書籍和資料，淩亂地堆放著。大部分座位空著，隻有少數兩三個員工坐在桌子旁敲著電腦。
     社長是個已經發福的中年男人，矮胖的個頭，穿著一件皺巴巴軟塌塌的襯衫，幾乎將自己淹沒在層層書籍之下，顯得汗津津的。
     “我們不招工。”他隻聽我說了一個字就擺擺手說道，頭也沒抬。
     “我不是——”
     “也不接受推銷！”他生氣地抬起頭瞪我，“哎？”頓住了。“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您好，”我鞠躬道，“我是中川純。有件事想拜托您。”
     “啊，原來是中川小姐啊。”他突然笑著站起來，隔著大肚子向我伸出手，“前段時間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不愧是靜清堂的手筆。如果您能為我們引薦小島先生的話，那真是感激不盡。”
     “抱歉，恐怕我不能——”我說著後退了一步，皺著眉。
     他哈哈地笑著，用手揉了揉腦後的頭發。“開玩笑而已。請這邊坐吧，中川小姐。”
     我隨著他一起走到休息室裏，那裏隻有一個長條沙發，和一台飲水機、一個微波爐。
     他從懸在牆上的碗櫥裏拿出一個大號的馬克杯，從飲水機裏接了一杯水給我。“請。”
     “謝謝。”
     “不知中川小姐何事到此啊？”他笑嗬嗬地問道。
     “呃……其實我……”
     “我回來啦——”有人打開了出版社的門，有氣無力地隨便說道。
     “啊！這可真是太巧了！”社長高興地站起來快步走出去，“小光，有客人啊，快過來！”
     “哎~~？”那人不清不願地哼著，慢騰騰地走過來，站在門口，停住了。
     我站起身，微笑著對她說：“莎莉，好久不見。”
     她愣愣地看著我，措手不及，臉上滿是驚愕。“……………………純？”
    
     我們肩並著肩坐在莎莉位於出版社樓上公寓的沙發上，我看著她，而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
     “莎……”
     “你是來報複的吧？”她突然抬起頭看我，嘴上的笑扭曲著。
     “哎？”
     “我又在偷你的東西了，你是來說你要告我的是嗎？！”
     “莎莉——”
     “你恨死我了！恨不得我死掉！恨不得從來沒遇見過我！恨我曾經弄髒過……”
     “不是的！”我抱住她，“不是的——”
     “純——”她的臉頰貼在我的胸前，她的手臂緊緊抱著我的身體。這是夢吧……真美。“……我愛你。”
     對不起，莎莉。
     “像愛姐妹一樣愛我吧。”我吻著她的頭頂，眼淚落在她的頭發裏，“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她猛地掙開我，愣愣地對著我。我看著她。這樣的她。頭發褪成了自然的黑色，下巴變尖了，穿著從外貿商店買來的便宜衣服。可她還是莎莉，我的小莎莉，白色像百合花一樣美的東西。
     “我要結婚了，莎莉。”
     一瞬間她的臉上被錯綜複雜的表情占據。有悲傷有憤恨有自嘲有絕決。她惡狠狠地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我。我們摔在沙發上，嘴唇撞過來牙齒磕在一起生疼。幾乎是要把我倆撞碎在一起的吻。
     “莎……不……”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紅著眼睛，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悲傷漸漸占據了她。幾乎哀求著。“安慰我一下吧，純……”
     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求你了……
     迷霧。迷霧。混亂、悲傷、如雷擊般的沉醉。快樂得幾乎要爆裂的心。罪惡。
     櫻花飄落在我的夢裏。
     深深吸氣直到窒息。
     心隨之破碎。
     我愛你。
     我睜著眼，看著眼前陌生的屋頂。我犯了罪。那罪的名字叫背叛。我犯下了和爸爸一樣的罪。
     讓這樣的我，……了吧。
     “純。”莎莉在叫我。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痛苦。
     “你又後悔了是嗎？”她笑著問我，眼淚落下來。
     “沒有。”我抱著她。這樣的她。脆弱。故作堅強。害怕著什麼，卻偏要執拗地去挑破。別扭的家夥。你就是我啊。是和我相同又相反的姐妹。我的母親。我的愛人。我最後的留戀。
     “我又讓你做了惡心的事。對不起……別討厭我。”她雙手捂著臉哭著。
     “我不會討厭你的。”我抱著她，吻著她。安撫著她。
     我討厭的隻是我自己。
     我將自己逼進了絕境。
     讓這樣的我，死了吧。
    
     破碎的玻璃和血。我從她的窗口墜落。是誰在淒聲喊著？是你嗎？別哭。
    
     櫻花飄落在我的夢裏。
     深深吸氣直到窒息。
     心隨之破碎。
     我愛你。
     電車開過去再沒有你的蹤跡。
     就像我的心，
     流落在了像飄雪一樣的櫻花，和像櫻花一樣飄雪的夢裏。
     我愛你……
     愛你！
    
    看。瑩。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