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皇帝接著自己最寵愛的小女兒，一皺眉，斥道：“堂堂公主，怎麼這個急躁樣子！”語氣雖然怨怪，眼神卻難掩寵溺。
    “不是您急召淨兒嗎？怎麼反倒數落人家來了。”淨兒公主嘻嘻笑，一扭頭，看見堂下士兵和吟妃，秀眉一揚，煞氣頓生，道，“是他？”
    “淨兒，不許……”吟妃“胡鬧”兩個字還滾在舌尖未及出口，玉階之上，淨兒公主一掀裙裾蹭蹭蹭就衝了下來，在士兵俯跪的身前站定，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眼底卻寒光暗隱，如隱藏在烏雲之後，即將穿透蒼穹的閃電。
    她冷笑，目光刷子似的將士兵渾身一刷，突然抬手啪啪啪啪連賞了他幾個耳光，一邊打一邊歇斯底裏地字眼咬在舌尖，一字字地森然道：“叫你告狀叫你告狀……”
    郜皇帝臉色青黑，怒喝：“混賬！”
    “父皇——”淨兒公主撲過去，嘴一扁，已經摟住郜皇帝脖子，“女兒是有錯，可是今兒這麼多人，這人跑來告狀，用心險惡存心想要女兒丟臉想要皇室顏麵掃地，女兒哪裏還忍得住！”
    “告什麼狀？誰說他是告狀的來著？那是報送軍情的探哨！”郜皇帝目光一閃，暗沉著臉道，“你這一驚一乍的毛躁樣什麼時候才能改啊！”
    “不是他？”淨兒公主陡然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道，“那，那，母妃，難道是你？……母妃，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明明說可以原諒我這一次，明明說可以既往不咎的，你怎麼能出爾反爾，怎麼能趁我離開那麼一小會兒的工夫就趕緊告我的狀？”
    “淨兒，”吟妃目光一厲，疾聲道，“退下！大殿之上豈容你放肆！”
    “我不什麼不敢放肆的？”淨兒公主不退反進地跨前一步，目光一抬直直射入吟妃眼底，她清亮的眼神在吟妃氣咻咻的目光麵前毫無退避，“我就是要放肆怎麼了？不就是偷了你的鳳印溜出宮去被舅舅逮個正著嗎？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就知道今天舅舅一進宮肯定得舊事重提，可你要不要非得當著這麼多人叫我下不來台啊？我可是親生的女兒啊！還有舅舅，他人呢？哼，以為躲起來我就找不到他了嗎？來人……”
    “夠了！”郜皇帝渾身微微顫抖，齒縫格格作響，臉上的青黑之色越發的濃，淨兒公主出奇的正常，如她素日一般刁蠻任性頤指氣使，倒令他有些舉棋不定，他咬牙沉思半晌，突然一笑。
    笑聲裏，伊笑天的心，微涼。
    沉潛如淵帝王家啊。
    有些事明明清楚之極，卻終不能白於天下，一如五年前伊城故事。
    淡金的陽光，光中微塵起伏如霧，霧中籠罩郜皇帝每道皺紋都皺得滄桑而緊，絲毫不因笑而放鬆一分，霧中籠罩郜淩彬僵硬薄唇抿得薄涼而冷，絲毫不因陽光而溫暖一分。
    伊笑天覺得自己隱然聽見了高踞九龍華座的郜皇帝與立於殿外丹陛的郜淩彬遙遙對望間，那無奈而複雜的不為人知的聲音。
    “……淨兒什麼時候變這麼聰明了……這一次終究仍舊沒有理由扳倒吟妃……朕又虧欠了你一次……”
    “……翻雲覆雨，怎麼能說都是您的原因……是我自蹈其果……我早知南宮彥……早知笑天……事已至此，深究無益……”
    伊笑天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多年前漆黑天幕下的長街，驀然回首的一刻，她手指翻飛，輕輕巧巧握著92式手槍，森森槍口幽幽閃光，在身側青幫龍頭的雷霆厲喝中，在被圍追堵截狼奔豕突的青幫匪徒的驚惶目光中，在身後黑壓壓一片警察追逐而來的步聲中。
    指向，她的聯絡人。
    槍口森寒，從未那般森寒。
    那人看著她如鷹隼之眼緊盯著他的槍口，麵上是對犯罪幫派分子的憎恨厭惡以及有心抓賊無力回天的扼腕深歎，目光裏一點點浮現的，卻是鼓勵、堅定、希冀、相信……是千言萬語，所有欲說不能說的心事。
    那樣複雜至無可言傳的目光，重錘般敲擊在她心底。
    她手指一寸寸後挪。
    砰！
    ……
    伊笑天震了震，仿若又聽到了那一聲很久很久之後午夜夢回猶讓她絕望之極的，子彈割破空氣的聲音，似乎那一枚子彈，正分光掠影，追風躡電，以肉眼無法捕捉的快速，直射向她……
    突然手上一緊。
    郜淩彬不錯眼地看著她，握住她的手堅定而有力，正情真意切地低低說話。
    伊笑天聽見他最後幾句：“……別擔心……別自責……交給我……以後機會多的是……”
    ……他在安慰她？
    伊笑天訝異抬眼，他的眼神清亮如一泓春水，耀得她欲與他爭鋒的小九九都蜇伏了幾分，她尷尬笑笑，摸頭發摸衣服摸鼻子做盡小動作……
    然後，她湊近他耳根，說了句話。
    郜淩彬悠悠一笑，牽了她便向內走去。
    伊笑天卻開始疑惑，他那笑……有點神秘有點怪異……不像是幽森的暗崖終於曳下一隙天光、棘手的亂麻終於瞧見一個線頭，不像是醍醐灌頂豁然開朗，倒像是，刻意掩藏的，英雄所見略同的竊喜。
    他，又想到了？
    伊笑天的心動了動，居然也浮上了一絲竊喜，惺惺相惜的竊喜，以及，郜王爺明明猜到卻為了顧及她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好勝心，摒卻驕傲的狂妄的意氣風發的尊貴刻意掩藏的竊喜。
    唔，本來嘛，郜王爺就是翎洲大陸公認的出類拔萃絕豔天縱的人物，又還算細心體貼，馬馬虎虎，勉勉強強，夠格給天才特工伊大小姐……提鞋。
    伊笑天恬不知恥地想。
    遠處不為人注意的某青簷底下，亦有人恬不知恥地捶胸頓足：
    “……這丫頭……才剛在毓儀殿張牙舞爪凶狠悍厲地，好像不跟郜兄分出個高低死不罷休似的，一轉眼的工夫就蔫了……女人心，海底針，真是一點沒錯……還是，因為頂著個王妃的名頭不能看自己的男人在別人麵前丟臉的自尊心作怪？……如果是……唉，真應該在內庫就把這丫頭給吃幹抹淨……”
    唰！
    兩道滿溢殺氣的野火陡然逼來，霍霍有聲！
    青殺幾乎沒從藏身的地方直接栽下去，他苦笑著，衝一邊風輕雲淡地踱進承恩殿一邊還不忘回頭厲烈威脅他的郜淩彬聳聳肩，歎息：
    這眼神，殺人似的……不過是開個玩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