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亂世一壺酒  第一章 亂世一壺酒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7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小霸王孫伯符長驅直入揚起漫天烽火。一場亂世硝煙就這樣踏碎了江東數載繁華。
    本以為身居一隅細軟溫柔綺麗奢靡的旖旎江東地,就能真的無關中原群雄割據乃至逐鹿成灰。但動蕩山河裏本就沒有世外桃源沒有安寧的救贖,水墨氤氳開的煙雨如畫偏落下了血腥的帷幕。刀戟喑啞淹沒了舞榭樓台琴瑟管弦,天空披上妖冶的衣,鮮血染紅了九曲長江全不見曾經奔流到海不複回的蕩氣回腸。
    顛沛流離裏,誰還記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盛世豔景?
    畢竟也曾是林花開遍春風十裏,陌上楊柳煙籠長堤。
    十二歲的陸伯言看見祖父斑白的發在柔媚的陽光下竟明亮的刺眼,而那一生的赤膽忠心全在歲月流淌中刻在了眉角額畔,刻在了那蒼老的生命裏。
    “議兒真是長大了。”祖父扶著少年的發,眉眼間盡是祥和的笑。
    少年驀然間覺得喉嚨裏生出一汩難言的苦澀,千般萬般雜陳的心情卻又道不出分毫個中滋味,最終皆都凝成一種壓抑的悲愴,入骨的憂傷。
    少年看著祖父逐漸被時光蒸幹的容顏,抿唇不語。
    陸康古稀掛帥。
    而孫伯符勢在必得直搗廬州。閉城堅守也無異於以卵擊石,城破隻是時間問題。伯言卻把祖父眼中視死如歸的決絕看的分明。
    風雨飄搖的漢室王朝早已看透世態炎涼,誰又需為誰守著君臣忠義?而如今祖父的執著又是怎樣的凜然大義肝膽衷腸?
    “又是桃花開遍了。”祖父轉過身踱到窗前,望著室外滿眼明豔的花。
    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一派春光灩瀲裏,誰知已翻雲覆雨暗換了天日?
    都說逃之夭夭,灼灼其華。
    “以後陸家就交給議兒了。”祖父的聲音低沉的有些模糊,而伯言卻聽得異常清晰。隻是背影裏少年看不到祖父逆光的臉,但一句話刻在心頭足有了千鈞的重。
    廬州城破,陸康病逝。
    陸伯言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澀而牽強。
    一生為追求一個忠字,瀝盡肝膽。如今祖父也應死而無憾了吧。
    庭院裏少年仰頭而望。江東的天藍的異常澄明,帶著一抹不染紅塵的空靈。仿若有著佛門裏那種世事看盡的通透和包容眾生的慈悲,而再波瀾的心情也在仰視間被滌蕩得明淨遼遠,寵辱不驚。
    江東和煦的風吹得林葉窸窣的響,吹得庭中花枝翻舞。亦吹起少年潔白似雪的衣。
    年僅十二歲的陸伯言有著極溫婉的眉眼,而清秀的容顏又像極了水墨畫中意味深長的留白,水霧煙淼間盡是俊雅的風骨。
    少年舉手投足都是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定居江東,陸家已不似從前門庭若市,一場浩劫過後的人心惶恐家族離亂逐漸平息,陸家的裏裏外外大事小事在伯言的打理下皆是井井有條。
    所以有時候,總是忘了,那也不過一個不及弱冠的少年。
    而市井間提起陸家的兩個孩子,皆是欣賞的眼神。博覽群書,風聲流聞,又都是那樣謙遜溫和的少年。
    都說自古江東出俊才,而陸家,出的是傳奇。
    建安五年,天氣異常的潮濕。又趕上梅雨時節,雨總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孫伯符遇刺的消息傳來時,伯言筆下的“家”字尚未寫的完整,紫毫筆在空中停了半響,終是被擱在了雕花硯台上。
    不是悲,亦不是喜,隻有百感交集。
    孫策驍勇善戰,披荊斬棘開拓東吳大片疆土,仿佛重現了楚霸王隻手扛鼎的氣宇巋然,但最終也不過埋骨在了二十六歲這個意氣風發的年紀裏。
    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
    或許終是戾氣太重,傷人又傷己。
    窗外的雨依舊在下。
    雨打春花,全不複了一朝開遍的多媚身姿。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伯言仿佛又看見了祖父那年邁的容顏,決絕的眼神。
    哎。皆是孤注一擲的偏執之人。
    隻是那一襲白衣的男子已不再是曾經舞勺之年的少年,但眉眼間卻依舊是如水般溫婉,淡若春風。
    江東,吳主孫權招延俊秀,聘求名士。
    那日與顧雍於府上飲茶閑談。
    “時值亂世,豪傑並起各據一方。如今江東之主亦堪稱少年英才,一代賢主,而君懷經世之才,又豈甘久隱於市井?”
    沒有畢露鋒芒,沒有過分的張揚。伯言那治國平天下的文韜武略全都隱在了那一身如玉的溫謙裏。不動聲色,隻待噴薄而出的那一刻,足以傾盡天下灼人眼目。
    顧雍此番顯然為勸官而來。
    伯言輕揚唇角,很疏淡的一笑,開口依舊是那平緩溫和的音調:“元歎兄實在過獎,陸某一介書生,又豈能懷治國之才,求聞達於諸侯?”
    “伯言何出此言,出世於陸家又何嚐不好?”顧雍把玩著桌上的杯盞,看著眼前那個長相過於清秀俊雅的男子,說得有些無可奈何。“何況江東已經易主多年。”他隻得一聲輕歎。
    伯言不語。執起錯花瓷杯優雅的飲茶,而執杯的手恰到好處的擋住了他此刻的表情,悲喜皆看不分明。
    “這苦丁茶也稱茶中上品,不知元歎兄怎看?”伯言笑容淡淡的轉了話題。
    顧雍一下苦笑,也不再提出仕為官一事。持杯一口淺酌,緩緩開口:“苦丁茶,聞之清香甘甜,誘人不能自持,入口卻異常苦澀,舌尖喉裏皆是苦味。”
    “此茶,想必苦在心裏。”伯言指尖一晃,看著茶葉在水中旋轉沉浮,兀自掛笑。
    是夜,輾轉難眠。執了一壇酒,徑自踱至長江江畔。
    月明星稀。月華碎了一地冷冷清清。
    驀然間,一陣悠揚琴音,驚得伯言駐了足,靜靜的聽。
    很牽動人心的曲子。平緩之處如三月春風彌漫開來,一川煙雨,滿城飛絮,梅子時節,桂香千裏。陌上有上年春衫折柳,眉眼飛揚。不識愁的年紀暢談鴻鵠之誌,仿若碧雲九天也能信手而得。角羽裏是印在記憶深處最清晰地畫麵,最刻骨的初識。
    而指尖一轉,和風煦陽早已全然不見。鏗鏘之音裏旌旗蔽日,殺伐瞬起。沙場殘陽下有人策馬而出,踏平萬裏烽火硝煙,血氣方剛的年紀足以創一方功業驚天動地。遠處仿佛有人擊缶而歌,見證一生戎馬倥傯。
    但瞬間激昂之音戛然而止,仿若雲霄之巔陡然而落,空留一個低愴的尾音結束了所有的鐵馬金戈,在回味了漫漫沉澱成莫名的惆悵。
    琴弦已止,餘音卻糾纏在耳際綿久不絕。
    “好曲!”伯言不禁脫口而讚。
    那撫琴的男子循聲望來,有些落寞的清淺一笑:“不過一曲懷人而已。”
    “懷人……。這亂世裏有可懷之人,又何嚐不是一件幸事?”伯言在男子身旁扶衣坐下,低婉的聲音如若染了千年的風雨斑駁滄桑。
    而他這才看清那男子英俊挺拔,輪廓分明的臉。劍眉下一雙燦若星辰的眼英氣逼人氣勢如虹卻又不見咄咄的狷狂,一襲月牙色長衣點塵不染,銀色繡線勾勒出的繁複花紋錦繡裏卻又不失寡淡的氣質。
    如果說,有人的美是用奢華堆砌出的驕傲,那眼前這個男子則是風淡雲輕間的一場驚鴻。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哈哈……。幸事……。。”撫琴男子笑得異常淒涼。
    稀疏的星辰若隱若現閃著寥落的光,孤獨的月千年不改清寂的看人世間又一場山河寂寥的蒼涼。
    一方亂世,朝不保夕。都說醉忘百優,伯言索性捧起酒壇,喝了個痛快,隨後把酒壇推至了男子麵前:“一壇薄酒,可願共飲?”
    “眼前的酒豈有不飲之理?”男子豪爽一笑,接過酒壇一揚首,幾口暢飲:“清涼沁骨,唇齒留香,好酒!”
    “不過普通的九釀酒罷了,隻是釀造時加了桂花而得其香,加了晨露而得其清。”
    伯言想到祖父每到三千裏桂花開遍的時節,總要釀上幾壇這樣的酒。雖算不了上乘極品,卻足夠在清風朗月的夜裏自斟自酌,亦是風雅。
    “隻是釀酒的人已經葬在了這個亂世……。”伯言望著蒼遠的天,眼裏籠著一層薄薄的水霧。
    “亂世啊……。”男子晃著手裏的酒壇,深褐色映出一縷疏淡的光。“其實這亂世就好比一壺酒,就像我們明知會醉卻依舊貪杯一樣,多少人為了所要守護的追求的創立的,而心甘情願的跳入這酒池。爭爭奪奪,有的人溺死其中,而有的人就真的開辟了一番天地。其實都一樣的,無非亂世裏的一場醉生夢死。”男子說著亦不忘大口的喝酒,有酒液順著唇角項頸緩緩而下,滴在那月牙色的衣襟上,暈開朵朵梨花似雪。
    “醒著……。。痛苦……。還……還是…。。醉了…。好!……哈…。。哈哈……醉…。。醉死…。其…中……”男子顯然是醉了,用手掌拍了拍額頭,眼前卻依舊一片恍惚。“好…。酒……”他把酒遞給伯言,自己就索性躺了下來。手臂搭在額上,眯著眼睛看那輪曉月。
    “以後陸家就交給議兒了。”擎著酒壇,伯言仿佛看見了那一日祖父蒼老的背影還有窗外的滿園桃花。
    陸家。伯言眼裏是同祖父一樣的決絕,而後握緊了手中的酒壇,放聲而笑。
    “哈哈…。。醉著……醉著……”伯言不住的灌酒,笑聲異常淒厲,淒厲得眼角有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伯言也醉了。
    祖父去後滴淚未落,而隻有在醉了的時候,才能放下所有堅強的偽裝。
    到頭來,也不過一個剛及弱冠的少年。
    伯言依舊在笑,笑得慘絕,直到他把頭埋在臂間,笑聲逐漸變成了低沉的嗚咽。
    身邊的男子緩緩撐地坐起,靜對無話。醉眼迷離間捧起古琴,手指靈動,一首曲子翩然瀉出。
    平緩的音調仿若三月春風彌漫開來。
    建安十五年,周公瑾病逝於巴丘。
    那日顧雍穿過輾轉的回廊,聽清了盡頭畫亭裏伯言奏著的曲子。
    平緩處如沐三月春風,激昂處如見金戈鐵馬,而一切偏偏又戛然而止,收了尾音。
    曲畢,伯言正欲起身,卻聽見了顧雍滿是擔心的話:“通常樂曲結尾處應趨於平緩,而此曲卻越發激烈,又陡然而止。如此不和樂理,隻怕對作曲之人並非祥兆。”
    “無所謂了……不過一曲懷人而已……”伯言看著那琴身上銘著的冬梅傲雪的紋路,軫上的金穗迎風而動,淡淡一笑,眼裏卻籠著大片的陰影。
    那一刻,有清風拂過,送來陣陣桂子花香。
    又是三千裏桂花開遍的時節。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