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望著滿眼清一色的帳篷困惑道，這些帳篷整齊有序的分布在城外，一列列軍士手執金戈來回巡曳，若不是在四周奔跑嬉戲的孩童，和遠遠在河邊汲水的婦人，我真會以為是到了軍營。
    “王爺，屬下見過王爺。”一個官員打扮的中年男子恰自營中走出，快步迎上前，拱手高呼道。
    霸王七翻身下馬，不悅的揮開那人欲來扶我的手，將我小心翼翼的扶了下馬，沉聲問道：“姚威，災民現在情況如何？”
    姚威悻悻收回手，偷瞄了我一眼，眉間惑色閃瞬即逝，隱於心間，恭恭敬敬的回道：“回稟王爺，調集的賑糧已於昨夜運到，朝廷撥放的賑銀不日也將到。不少災民已做好了返鄉的準備，但也有不少人則打算留下謀求生路。”
    “原來你用了行軍帳篷來安置眾多的災民。”我恍然大悟，眼前一派祥和安定，災民臉上消卻愁容和悲苦，人人暖衣飽飯，不由感佩道：“而這些軍士應該是你用來維持秩序的，以免災民為了米糧互相傾軋，以強淩弱。”
    他眸光閃動，揚起輕笑，柔聲問道：“那如果是二爺，你會如何安置欲留下的災民呢？”
    “你考我？”我側頭反問，笑容燦爛，眼角餘光瞥見姚威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迅即收斂了笑，正了正色，將心中的想法娓娓道來：“古語有雲，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說下去。”他眸中興味更深，神情認真專注。
    “朝廷的賑銀想來雖為數不少，但災民的數量亦不少，”我粗粗估略了一番道：“返鄉的災民尚可給些銀兩作為盤纏路費，而欲留下的這些，若隻給銀兩，有點手藝門道的還可維生，但那些無人雇請的，隻怕支撐不了數月，便會殆耗一空，屆時變成流民，對瀘州的治理會是極大的隱患。”
    “有意重拾耕種的，可以在附近的農莊給予田地和耕具租種，有意做買賣的，可以給些本錢，有意為人做工的，可以幫助尋找合適的商戶，予以收納，據我所知，這些日適逢秋忙，不少打短工的已然辭工返家，幫忙收割，城中的商戶正欠缺人手。”
    他沉吟不語，望著我，毫不掩飾眼中的讚賞，轉頭對發愣的姚威道：“都記下了嗎，不用再吩咐了，就按她說的去辦。”
    “啊，是。”姚威忙答道，看我的眼神疑惑中似乎多了幾分欽佩，轉向我道：“多謝公子指教。”
    我宛爾一笑，擺擺手道：“隻不過是些淺薄的愚見罷了，其實王爺心中早有籌謀，讓大人見笑了。”
    “王爺叔叔。”“王爺叔叔。”方才在營邊嬉戲的一群孩童，歡蹦亂跳的奔向他，環繞著他，扯著衣角左搖右晃的喊道，一張張小臉寫滿了雀躍，稚嫩的童聲洋溢著歡樂。
    霸王七一改往日的威沉，露出粲然如孩童般的笑容，挨個喊出他們的名字，還將其中一個吸著鼻涕的小男孩抱起，這回輪到我傻楞楞的站在一旁看著，驚諤的差點跌落下巴，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爺他愛民如子，對百姓關愛有加，這裏的孩子們都很親近他，”姚威湊身言道，臉上浮著感慨的笑意。
    “呃……”我訥訥的點點頭，忽然衣袖被用力的扯了扯，感覺都快掉下來了，低頭一看，一個五六歲大小的小女孩，紮著羊角辮，圓圓的小臉蛋上一雙烏黑滾圓的眼睛閃著好奇的光芒，見我看到了她，攤開手，咧著小嘴喊道：“抱，抱。”
    我的天，結結實實的咽了一大口口水，我忙後退一步，擺手道：“不行，不行。”
    她一扁小嘴，我趕緊一指姚威，道：“你讓這叔叔抱你吧，他，抱，抱。”抱得動仨字怎麼也說不出口，但見她眨巴眨巴著眼，泫然欲泣，嚇的我忙抱起了她，心裏哀號連連。
    小女孩嘿嘿樂的摟緊我的脖子，我苦著臉，有點不適應懷裏這個綿軟的身子，隻能用一個字來形容此刻的感受，沉，沉的我兩條手臂都快斷了，這才想起從昨晚到現在，粒米未進。
    霸王七抱著小男孩，在孩子們的簇擁下，向營帳走去，偶爾回頭看看我，俊美的麵容掛著調侃的笑，衝我懷裏的小女孩喊道：“二丫，喜歡抱你的大哥哥麼，是不是該謝謝他啊。”
    小女孩應聲朝我右臉上連吧唧兩下，濕了我一臉的口水也沒法擦，弄的我哭笑不得，當即甩給始作俑者幾個眼刀子。
    好不容易抱著到了營帳前，災民們正井然有序的，排起長隊領取分發的食物，生平頭一遭覺得饅頭是這般香氣撲鼻，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我轉了轉眼珠，對著緊摟著我不放，叫二丫的小女孩哄道：“小妹妹，你看在發饅頭呢，你不去嗎？”
    小女孩搖搖頭，小臉笑成朵小花，稚聲稚氣的答道：“飽了，抱抱。”
    小祖宗哎，你飽了我還餓著呢，頭有些發暈，眼前一陣發花，我趕忙尋了個凳子坐了下來，這才喘了口氣，忽聽小女孩驚訝的喊道：“蚊子，蚊子。”
    哪，哪來的蚊子，我舉目看去，不知是初秋時節的蚊子有些稀奇，還是孩子們的好奇心太旺。她這一叫把四周捧著饅頭在啃的幾個孩子，全都召喚了來，一起找蚊子。
    “蚊子咬，蚊子咬。”小女孩扒開我的衣領，小手指戳著我的脖頸直嚷道。
    “真的，真的是蚊子咬的。”“紅的，蚊子咬的啊”幾個小頭顱齊齊湊在一起，大聲宣揚著他們無比驚人的發現。
    我莫名不解的望著來往的婦人皆露出曖昧的笑容，竊竊私語，再看立在不遠處的霸王七握拳放到嘴邊，輕咳兩聲，想要掩飾嘴角勾起的得意的弧度，頓時醒悟了過來，臉刷一下紅了個透，又羞又氣又惱，本想再甩幾把眼刀子過去，或者撲上去給他一拳，可惜頭已經重的抬不起來了，狼狽的小聲對這群小祖宗們哄道：“乖，都，都別喊了……啊，吃，你們的飯去。”
    “吃~飽~了！”或清脆，或甜美，或尖細的嗓音朗朗，讓周遭本無聲的笑轉成了響亮的笑聲。
    我鬱卒的咬著牙，終於等到一個陌生的嗓音幫我解圍道：“二丫，來，別膩在哥哥懷裏了，娘抱你回去。”
    “不要！”小丫頭不依的摟的我越緊，小身子拚命往我懷裏蹭，嘴裏直喊著：“香，香。”
    老天，我之前走了一裏多地，又抱著你走了不少路，出了一身的臭汗，還香啊，可細細一聞，隱約倒還真有股特別的香氣，和那日在隨雲處聞到的好相似，是在伊舞坊沾染上的麼，如此看來，這香氣還真是持久，改天得問問隨雲，沒準又是條財路。
    “哎呀，對不起，公子。”懷裏的小人兒被強抱走了，圍著的孩子們也一散而去，一個雪白的饅頭用一方絹帕托著，遞到了眼前，霸王七低沉帶著笑的嗓音，輕柔的在頭頂響起：“小銀，餓了吧？這沒什麼好吃的，先拿饅頭填填肚子，待會回城再吃好的。”
    我吞了吞口水，猶豫著伸出手，可想起適才的不快，垂下手，冷冷回拒道：“我不餓，不吃。”
    “咕嚕~~~咕嚕嚕”肚子時機不對的叫喚開來，我忙一把按住，懊惱不已。
    “小騙子，喜歡拿自己的身體來慪氣。”他有些無奈的一歎，嗔道，忽然俯湊到我耳邊，半調侃半威脅道：“你要是不吃的話，本王就把那些紅印的來曆公之於眾，小銀是個聰明的生意人，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最有利吧？”
    誰怕誰，不用你說，人家都猜到了，我雖憤憤的想著，卻不得不接過了饅頭，難不成丟了一回臉，還真丟第二回，好你個霸王七，簡直比狐狸還精，比烏賊還賊，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
    恨恨的咬了一口，還不及咽下去，就驀然瞥見他手背上醒目的牙痕，兩隻眼睛立刻瞪得滾圓，驚訝的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沒什麼？”霸王七冷峻內斂的眼眸中浮起了和暖而又耐人尋味的笑意，另一手輕輕拂過那牙痕，悠然道：“是一個讓我甘之如怡的印記。”
    心莫名的一顫，怪人，我不解的睨了他一眼，很快一個饅頭就下了肚，拍拍手起身道：“看你應該還有不少事要處理，我還是先行回城了，我出外多時，想來爹也著急了。”
    “好。”出乎意料的他一口應承道：“我讓副將護送你回城。”
    就在我轉身要走的那一瞬，他忽然伸手拉住我，強勢的將我納入懷中，手指插進我的頭發中，語氣低沉的悵惘道：“如果有一天，”他猛的頓住話音，長歎一聲道：“無論……我做了什麼，都不會傷害你，相信我。”
    慢慢的，他鬆開手臂，對上我困惑的表情，伸手將我臉上的發絲拂開，薄唇微勾，卻笑的有些沉重，不舍道：“路上小心。”
    騎在顛簸的馬背上，我一直思索著他最後一句話隱隱透出的弦外之音，不覺中就這樣回到了家，連他的副將是何時離去的也失了印象。
    不期然的，一方紫木檀香盒映入眼簾，我放下手中的筆，看著立在跟前，一臉忐忑的小喜，道：“這是什麼？”
    小喜匆忙的避開我的視線，支支吾吾道：“是，是今早上楚公子讓人送來給小姐的。”
    楚然送來的？我定定的凝視著這方檀香盒，心揪結著，一時間思緒百轉千折，小喜見狀，忙伸手拿起盒子，道：“小姐要是不喜歡，我這就拿出去。”
    “不用，放下吧。”我幽幽道，繼續提筆審閱從各地鋪子定時送來的帳本。
    從黃昏到日落，再到月上樹梢，那隻盒子就這樣靜靜的躺在我的手邊，不曾打開過，一旁閱完的帳本越堆越高，手不覺得疲累，心卻越亂，難以平靜下來。
    重重的擱下筆，在徐徐燭火的映照下，檀盒淺泛著熒熒的光澤，若有若無的檀香縈繞鼻端，我端詳了片刻，隨即自嘲的一笑道：“怕甚？”
    盒底鋪滿了風幹的金銀花花瓣，我一愣，目光轉作愕然，展開手中的灑金紙箋，隻見上書“酉時，藕香水榭。”
    遠處的更鼓敲了三響，已是三更天了，早過了酉時，想必他該是回去了吧，我踱到窗沿，複雜的看著被烏雲遮住，暗淡無光的月色，手一鬆，紙箋飄飄落地，墜若蝶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