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讚歎房間的布局精雅，他便湊上來笑道：“怎麼樣？我弄得漂亮吧？”
    我驚訝的瞥了他一眼，又突然想起了什麼，道：“你沒醉？”他從桌上拿起一把折扇，裝模作樣的張開搖了搖，笑道：“本來醉了，不過吐完了就好了。”我大怒，一腳向他踢去：“那你還讓我送你回來？！”一想到我拖著他走了十幾裏的路，氣的我腦門青筋直崩，“你有二十五了吧？我才十四呀，你怎麼好意思？”
    他用折扇遮住臉，露出兩隻大眼睛，道：“我才十九呀。”
    “……”
    我板著臉問他：“你叫什麼？”本來還想文雅點，問他尊姓大名，一想到他的行為……算了吧。
    “柳輕寒。”他又湊上來，“你呢？”
    我皮笑肉不笑：“顧明遠。”房間左牆上掛著一幅畫，還寫了些字，遠看上去橫勾撇捺，龍飛鳳舞，氣勢逼人。上麵還畫了個美人。我湊近些看，上題：“柳居為卿題：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畫上女子一襲白色輕紗，額間綴著一塊紅玉，雪膚花貌，傾國傾城。
    我一時看得呆了，覺得畫中女子十分熟悉，但又不知是誰。柳輕寒在旁輕聲道：“我是我爹的意中人。”我一呆，下意識地問：“你爹的意中人不是你娘？”他神色黯然，道：“我娘……很早就去世了。”我又問：“那你爹呢？”他微微一笑，神色淒楚：“兩個月去了……去了一個地方，現在還沒回來，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我一時有些後悔挑起這個話題，歎了口氣，一看天色已晚，心中大急道：“我要回去了。”他道：“你找的到路麼？”我搖搖頭，猛然大怒道：“還不是你？！”他苦笑道：“真是孩子脾氣。你先在這裏住下吧，明天我送你回去。”我隻得點頭。
    晚飯過後，柳輕寒待我在附近到處轉，他談吐風趣，見聞極為廣博，我對他的那點兒成見也很快消失。
    第二天早上一起來，他便興衝衝跑來，把我拖到一個清幽的後院，還擋在我麵前讓我閉眼猜他會給我看什麼，我暗想他怎麼這麼小孩，也沒猜出來。他讓我睜開眼，突然把身子一讓，鮮明的色彩頓時閃耀了我滿眼。
    細雨蒙蒙，後院盛開著大片的牡丹，七色交映，流光溢彩。
    我慢慢地走近，滿園落紅繽紛。
    一朵一朵的牡丹傲然綻放，姚黃魏紫，格外燦爛，恍若彙聚了東來的紫氣，撼人心魄的芳華絕代。
    環腰之楚楚兮，泉洗凝脂，珠翠之輝輝兮，彌久芬芳。
    我站在花海中，竟覺得有些暈眩。
    柳輕寒在我身邊教我辨認“青龍臥墨池”“青山貫雪”“虞姬豔裝”……他笑的開心，可我看上去，卻像是在哭。
    牡丹花下的少年，竟有一種看盡繁華的錯覺。
    我回到客棧中已過了午時，心情十分愉悅。
    蕭於早出晚歸，見我狀態大好，也十分高興。
    過了兩日便是清明。
    清明時節，亂雨紛紛。
    銅陵城中處處可見上墳的行人，平日裏熱鬧繁華依舊，卻更有一份淒迷。
    春寒料峭，花影亂，鶯聲碎。
    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柳府，一片寂寒。
    我踏入柳府，柳府上下，一片雪白。
    柳輕寒一個人跪在牡丹園中，跪了兩天兩夜。
    我找到他時，他瘦了一圈，一身縞素，眉眼憔悴。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喜悅，但更多的是，寂寥。
    牡丹花開，滿園春色，繁花似錦，但種下它們的主人，再也回不來了。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跪在了花前。沒有墳墓，一屢花魂，足以寄相思。見我跪下，柳輕寒的手微微一顫，拽住了衣角。
    西窗又吹暗雨，親人不再歸來。
    那一年的無邪與歡樂，隨著父親的逝去而流走。
    那個帶給自己堅強與信念的唯一的親人，成了心中一道不可抹去的傷疤。
    冰涼的石碑上，刻下的又是誰的思念與不舍？
    “我爹……他死了……”
    “十一歲的時候，他告訴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該不該哭？”
    “他教我武功，陪我畫畫，給我當馬騎，給我買冰糖葫蘆……”
    “這一院的牡丹，是他教我種的，今年，是第一次開……”
    “他不來看……”
    柳輕寒沒有哭。他隻是說給自己聽，說給自己編織已久的夢。
    滿園亂紅飛舞。花自飄零，水空流。
    雨潺潺，春意闌珊，夢裏不知身是客，醒來，依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