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幾回魂夢與君同 第一九二章 待客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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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予十四年九月十五,沐澤昭州。
天空灰蒙蒙一片,昏暗的光線穿不透雲彩,似是永遠也到不了的彼岸。雨水下得凶狠而猛烈,淅淅瀝瀝地捶打著外麵的枝葉,屋簷,湖水,敲得急切,敲得慌亂,也敲得人心抽搐。深秋的季節,大多的樹葉已開始凋蔽,無形中添加了一份悵然。天邊忽的一聲悶響,雷聲滾滾襲來,亂世中人的命運,就猶如這深秋的雷響,不平常卻也無可奈何。秋雨放肆地砸向大地,悶雷如發威的老虎哼哼唧唧,似乎在訴說著一個千古的傳奇。
博陽侯府,佛雲殿。
不似外麵的沉寂淒清,殿內已然是一副華麗的迎賓之景。秦暔與妺雅公主高高端坐在主座上,向所有人昭示著他們是這裏的主人。接下來的便是建隋大皇子與皇妃玲瓏,東壁大將薄見林,峙安王,殷魁青衣公子,這幾位是主客,其次便是府內的其他大人們,席座擺了長長的整個佛雲殿,熱鬧而友好。
自上次秦暔收到各國皆要來昭州到訪的信箋後,便回信說讓各國前來拜訪的人時日都定在九月中旬了。轉眼兩月時間已到,建隋,東壁,峙安,殷魁這幾國的人也都於前兩日抵達了昭州。於是,秦暔便在今日設宴迎接各位的到來。
簾外雨潺潺,秋意闌珊。來的人暗裏湧動,各懷心思。
宴席正式開始,舞姬樂師進來以一支舞曲奏響今日的拜訪。
楚汐與仲僚並排而坐,居主客之後,眾位大人之首,其他的人隨後依次排開。場麵頗是華麗,想來皇家宴也不過如此。
一曲舞畢,眾人一齊鼓掌,皆是叫好之聲。
秦暔揮揮手示意眾樂姬退下,隨後便端起了酒杯,朗然開口:“今日本候代表我沐澤在此設宴歡迎諸位的到來,諸位一路奔波辛苦,本候敬諸位,請!”
幾位主客一起端起酒杯,接受秦暔的敬酒,一飲而盡。
大皇子放下酒杯,掃了一眼秦暔身邊的妺雅,笑說道:“秦小侯爺真是有福氣,能娶到公主如此美貌賢淑的女子,小王真是羨慕不已!”
妺雅眼神柔和,精巧的臉上帶了端莊的笑意,看了看坐在大皇子身邊的玲瓏,柔聲開口:“大皇子說笑了,大皇子您身邊的這位皇妃,可也是個百裏挑一的美人兒,氣質溫婉,長得又靈氣,還聽說皇妃大肆發展了建隋的刺繡業呢,也當真是個奇女子,大皇子哪裏還需羨慕他人!”
不得不說,妺雅公主這幾句話,說得鞭辟入裏,誇得恰到好處。
不再兵戈相向時,自然是少不了幾句阿諛奉承。
玲瓏抬眼對上妺雅的雙瞳,隻是微微一笑點點頭。
大皇子看了一眼身邊的玲瓏,柔和笑道:“哈哈,公主謬讚了,內子不善言辭,還望公主見諒!”,說完就伸手握住了玲瓏就近的一隻手。
大皇子言辭中,已然流露出袒護玲瓏之意。
而這一切都被眾人看在眼裏。
他們說話間,秦暔看了一眼大皇子身邊的玲瓏,隻覺得這女子好生眼熟,卻怎麼都想不起究竟在哪裏見過。
此時大皇子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小王代內子敬公主一杯,願公主福壽安康,容顏永駐!”
妺雅溫婉地笑了笑,沒有舉杯也沒有明言拒絕,隻是低下頭去一手撫上自己明顯隆起的小腹,再抬起頭時,是一臉溫柔得要滴出水來的神情,那是一個女人將要做母親時的極盡溫柔。
這一個動作,讓所有人都明了。
終於將話題引來了這裏,大皇子暗暗笑道。
大皇子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公主已懷有身孕,真是可喜可賀,那小王就先幹為敬,公主好生調養,不必奉陪!”,說完就一口喝下了手中的酒。
秦暔麵色深沉,青衣的臉上多了一絲愁雲,峙安王是一片喜色,大皇子和東壁薄見林帶了一臉看好戲的神色;仲僚神色有些不自然,看向楚汐時,楚汐麵色平靜,而放在桌上的一隻手,則在輕輕顫抖。
有些事情,不是不去想,它就不存在。本以為自己會淡然的接受這個事實,可當真把它擺上來談時,又是那麼不相信,直到要窒息,心如刀絞。
就像那麼隨意般,大皇子就自然地瞥到了坐在對麵的楚汐,那一襲白衣的公子他再熟悉不過了。大皇子又端起酒杯,站起來對公子說:“長身玉立,麵若桃花,天下隻此一位,便是楚汐公子是也!為著這天下獨有的才智,小王敬公子一杯!”
楚汐抬起頭,溫和笑道:“今日大皇子跟諸位到訪,在下非常歡迎,也著實應該在下來敬大皇子,奈何在下不勝酒力,喝不得酒!”
楚汐婉言說道,並非他要刻意拒絕,而是楚汐他,從來都隻喝淩花瓊液這一種酒。
大皇子刻意皺了皺眉:“哦?小王可是從未聽說過公子不能喝酒啊!今日大家一起相聚在這裏,圖個痛快,不勝酒力也可以少喝一點嘛!”
大皇子不依不饒。
楚汐依然微笑著,並不舉杯:“在下很是感謝大皇子的欣賞,可在下今日實在不能喝!”
大皇子麵子上有些掛不住,也不肯作罷,又說道:“這是為何?按理說你們沐澤是友誼之邦,陪客人喝杯酒該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再者說了,如今公主懷有秦小侯爺的孩子,我等一起向他們二人敬酒祝賀一番這樣可行?”
大皇子刻意把公主懷有身孕之事說得很重,他知道,這話說出來就猶如在對公子施淩遲之刑。
楚汐抿了抿唇,微微低下頭去,大皇子這樣說,他已沒有退路。
此情此景,秦暔隻覺得異常熟悉。
這時,仲僚起身了,端起酒杯向大皇子說:“大皇子,公子今日確實不能喝,他前不久才害了一場大病,這杯就由老夫代他喝,如何?”
“什麼友誼之邦,看來你們沐澤盡是些喝不得酒的人,忸怩作態,確實讓我等大失所望啊!”,這時,一直坐著的東壁大將薄見林發言了,這都是些上戰場打仗的漢子,哪受得了此等推來推去的事,不就是一杯酒麼!
秦暔皺了皺眉頭,望向楚汐的眼裏有些許惱意。
眼看著這氛圍緊張起來,一直沒發話的青衣公子看出來楚汐今日是確實不能喝的,於是也站了起來,笑著解圍:“喝酒麼,圖的就是個痛快,愛喝之人就覺著痛快,不愛喝的人,自然就察覺不出痛快了!既然公子不好這一口,我們又何必苦苦相逼呢!我聽聞公子琴藝了得,不如就讓公子來為我們彈奏一曲,給大家助助興,這樣可好?”
楚汐看了青衣一眼,投去感謝的目光點點頭。
青衣趕緊搶過話去:“好!那我們一起敬侯爺公主一杯吧!公子隨意!之後便讓公子為大家獻上一曲!”
眾人齊舉酒杯,異口同聲說:“恭賀侯爺公主孕子之喜,願小世子健康出生,茁壯成長!”
楚汐跟著大家一起舉杯祝賀,即便不喝,祝福還是要帶到。說得滴水不漏,心裏卻早已麻木,望著秦暔的眼有一瞬間覺得很疼。
不知為何,秦暔的心口壓抑得異常難受,頃刻間似是要喘不過氣來。
敬完了秦暔和妺雅的酒後,大皇子眼眸深邃地看了一眼楚汐,眼角不自覺的劃過笑意。而此時玲瓏也看了一眼楚汐,不禁顯現出一絲擔憂。
楚汐的錦瑟琴被抬了上來,緊接著楚汐落座。玲瓏看得出,他此時的臉色比之前更蒼白了一些,平日裏公子幾乎不表現出他的喜怒哀樂,這一刻也照樣看不出表情,隻是越發蒼白的臉讓玲瓏確實看出了他臉色不好。隻見他淡然地對四方頷首,雙手放在琴弦上,開口道:“在下獻醜了!”
隨後琴聲起,撥起四方弦音。撥一弦,弦出聲來樂悠揚;撥兩弦,弦欲高昂又抑低。
公子奏得專注,琴聲也是悠揚婉轉到了極致,如泣如訴,似說不盡奏琴人之心事。
錦瑟琴,五十弦,弦弦無端思華年。還記得,當時戰後他就說了這句話,為了他的天下,他於潢曲決戰時初次以琴作符,奏了此琴,打了勝仗;再奏此琴時,是為了紀念潢曲之戰中犧牲的功臣崔顥和小石頭,他還為他擋了箭而中了毒,後又陸續因著龔瑞的離世,蒹葭的殞身奏響過此琴。
還有,也是在候府,夢回橋上,他曾與他,一個撫琴,一個舞劍,奏的也是這錦瑟琴。隻是那時,秦暔還不曾覺察到她的特殊存在。
楚汐側顏抬眼,眸光流轉間掃過主位那一襲墨色,後又垂下眉眼,麵色平靜神色無異,撥弄琴弦的手忽的變得急促起來,奏出的旋律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又急切,彷徨而蒼涼。
本候今日許諾在此,隻要本候在世,本候便護你一世周全!
有朝一日,本候定傾天下之力,治好江山你的喉疾。。。
楚汐愛雪,愛梅,那等楚汐的喉疾好了本候陪你看,可好?
江山,若是他年元宵佳節時你我不在一處,我便是策馬疾馳也要趕去江山所在之地與你共度佳節,定不讓你一個人過元宵節!
有你的天下,才是本候要的天下。楚汐,待天下安定,你可願與本候舉酒對飲,執子對弈,共看這美好河山?
本候發現,本候已被你深深地吸引,本候都沒有想到,本候會愛上一個男子,那個眉目如畫,白衣飄飄的男子,那個讓本候一日看不見,就想策馬滿世界找的人。。。楚汐,那個人,是你!
楚汐,我回來了。
楚汐,我們去玩吧。
楚汐,該休息了。
楚汐,你醒了。
。。。。。。
曾經他們是那麼要好,那麼形影不離,彼此關懷照顧,攜手前行,在遇到他之後,他將自己所有的青春所有的心力全部放在他的夢想上,他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勞心勞力疲於奔波,將自己的全部生命付出在這裏,他不求能與他長命白頭,也不求他能用他整個生命去嗬護他,他隻求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得見他君臨天下,能見他完成他的宏圖夢,他們一起打下的宏圖夢。當年他們相互傾吐心意後在一起,他卻為著他的天下拚盡全力,強著要他娶妻,看著他成親,獨自承受所有常人無法看見的痛苦,如今又要親眼見著他生子,日後兒孫繞膝,或者,盡享天倫之樂。
所有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迅速閃過無數個畫麵。最後的最後,卻是他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麵定格下來。
楚汐的琴奏得越來越急,琴聲越來越重,猶如一隻獅子在咆哮著,猛烈又急切,深重又透出無限的悲傷和無法言說的無奈。
兒孫繞膝,其樂融融。兒孫繞膝,兒孫繞膝!
“嘭!”,一聲極不和諧的聲音如爆炸般在大殿中響起。
琴弦斷了。
這副喚作錦瑟的古琴,五十弦盡斷。
“啪--嗒---”,楚汐還保持著奏琴姿勢的十指尖,挨個滲出鮮紅的血滴來,一滴滴砸在琴架上,染紅了那盡斷的琴弦。
楚汐抬起頭,眼中劃過一絲慌亂和迷茫,看向秦暔。
卻隻見那人陰冷著雙眸,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那眼神似是要食他肉,拔他骨,生生讓他再不得活!
片刻後,聽得一聲熟悉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卻如此地駭人:“名動天下的公子,天下第一的公子。。。。。。也、不、過、如、此!”,說到最後一句時,秦暔還不忘加重了語氣,那話語聽上去,是入骨的不屑。
楚汐抬眼看著秦暔,平靜的表情下,滿眼的疼痛,心都在抽搐。
“滾!”
半晌後,那坐在主座上的人淡漠地擠出一個字,再沒了下文。
世界安靜了,所有人目瞪口呆,也有的人開始小聲議論。
頃刻之間,心就像墜落山崖一般,一層層往下跌,直至跌落穀底,冰冷到沒有溫度。是疼嗎?還是苦,或者是澀。。。他隻聽見了他的心破裂的聲音,這就是撕心裂肺嗎?
他們說什麼他已聽不見,隻是抿著唇伸出血手去撫摸那殘破的琴弦,隨手拉過一根弦,拿在手中,再深深握緊了手心。
更多的血滴滴了下來。
找回最後的理智,一襲白衣的他獨自緩步離開。
所有人目送著他的背影,那背影突然間似拉得很長很長,長得落寞,長得哀涼,長到悲痛,長到窒息。
天邊一聲悶哼聲響起,又打雷了,雨還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