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遠帆罕見的並未往後院曹伯那間小屋去，在自己房內圓桌上鋪開了一張糊燈籠用的薄紙，又跟鈴鐺要了筆墨，自己磨了墨汁，趴在圓桌上一筆一畫的畫要糊在燈籠上的圖案。
    也幸好上學的時候學校裏曾經教過一段時間的毛筆字和最基本的水墨畫技法，耗費了半個上午，塗塗抹抹的又浪費了兩張紙，遠帆終於收了毛筆，滿意的盯著麵前還未裁開的圖案長出了口氣。
    恰此時，厚重的棉簾被掀開了一條縫隙，從縫隙內探進來一張十多歲孩子紅彤彤的小臉。
    “遠帆哥哥，”那孩子探頭探腦的正向屋內張望，見遠帆看著自己，小臉上立刻露了個笑容，然後揭了棉簾進了屋子，“今天在曹伯伯那裏沒看見你，你在做什麼？”說著，那孩子就來到圓桌前，踮著腳看攤在桌上的那張紙，“這是要糊在燈籠上的嗎？”
    “是啊。”把手裏毛筆放進一旁裝了清水的筆洗裏，遠帆道。
    “唔。”應了一聲，孩子看了一會兒遠帆畫的畫，又抬起頭來，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遠帆，“遠帆哥哥，我找你有事。”
    嗯？扭頭看著瞬也不瞬的看著自己的孩子，見那張幹淨的小臉上是孩子們想要把自己秘密分享給別人時常有的故作神秘的表情，遠帆不由揚了嘴角，半蹲下身子問，“什麼事？”
    “就是……”話到嘴邊猶豫了一下，那孩子伸手拉了遠帆的袖子，“我先帶你去個地方。”說完，也不等遠帆答應就拉著遠帆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沿著方磚鋪成的小徑，繞到後院，然後從後角門出去。
    人已經出了莊子，領著自己的孩子卻還一個勁的往前跑，遠帆忍不住出聲詢問，“多喜，你要帶我去哪裏？”
    “前麵，就前麵。”前麵跑著的孩子雖然有些氣喘，卻很興奮，“不遠了，就前麵那棵柳樹那裏。”一邊跑，多喜還一邊抬手指指前麵路邊一棵碗口粗細的柳樹。
    一口氣跑到柳樹下，遠帆也有些氣喘，伸手扶了柳樹樹幹，喘了口氣，遠帆才接著問同樣氣喘的多喜，“現在已經到了，然後呢？”
    “呐，等在這裏。”小臉又紅了幾分，多喜道。
    等……轉頭望望有些荒涼的野地，遠帆又去看多喜，不想那孩子已經又往遠處跑了。
    “多喜……”見多喜又往前跑，遠帆向前追了兩步。
    “等在那裏遠帆哥哥——”孩子扭頭衝遠帆喊道，“等一下。”說完小小的身子一轉，就消失在莊外一片小小土坡後麵。
    呃……給晾在了莊外這片野地，又給曠野上的冷風一吹，遠帆不由自主的抱進了手臂，縮了縮脖子，四下張望。
    黑黝黝的土地還沒翻起，地麵上殘留著去年收莊稼剩下的秸稈，數條田埂蜿蜒其間。遠處，幾幢小小的房子零星分布，兩間房子屋頂上的煙囪內正冒出兩縷青煙，飄散在天邊。
    生活在城市，入眼的都是高樓大廈，偶爾去過的公園花園也都是人工景致居多，乍見這般不加修飾的自然景物，倒也有種心曠神怡之感。
    看了會兒眼前景致，遠帆又看向多喜消失的方向。
    身後有樹枝斷裂的聲音傳來，遠帆一愣，轉頭看去。
    不想，頭還未完全轉過來，眼前忽然一黑，人就昏了過去。
    身體被身後的人接住，抱起，然後被塞進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一輛車廂內鋪了厚厚錦被的馬車。
    “那個孩子怎麼辦？”看著馬車沿著小路骨碌碌的離開，立在原地的一身短打的男子問旁邊的人。
    “隨他去吧，反正他也不知道咱們的底細。”被問話的人回道。
    “也是啊。”應了一聲，兩人一前一後飛身躍起，往和那輛馬車離開的方向相反的方向離去。
    那兩個一身短打的人離開很久，多喜身影消失的那個小土坡的後麵，一個雙手死死捂在嘴上，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身子幾乎是癱坐在地上的孩子終於喘過來一口氣，然後連滾帶爬的爬起來，撒腿就往莊內跑去。
    莊內，水千玨坐了正廳主座，側著頭，斜著眼睛看著坐在對麵，翹了二郎腿，很是舒服愜意的品著香茶的沈唯。
    “怎麼沒看見你那個漂亮的小表弟？過年之後我還沒看見他呢。”合了茶盞上蓋子，把手裏茶盞放到身邊八仙桌上，沈唯彈了彈身上那件簇新的繡花長袍笑道。
    “這會兒多半是在後院跟一群孩子在那紮元宵節的燈籠呢。”提到遠帆，水千玨就想到這幾日幾乎每天都會在飯桌上聽他說什麼燈籠怎樣好，自己想要做個什麼樣子的，等到十五那天拎了去逛沉星鎮的夜市。
    唔……見那張記憶中一直都沒什麼表情，看不出悲喜的俊臉在提到遠帆時竟露出抹讓人難以覺察，一不小心就會看露的笑容，沈唯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頜，“說起來，三年守孝的期限也滿了，年也過了，以後有什麼打算？兄弟們也很想你，什麼時候回去一趟看看他們？”
    “再說吧。”身子偎進軟軟的靠墊內，水千玨的視線從沈唯身上移開。
    “小帆帆呢？這莊子賣了之後你打算怎麼安置他？”盯著和自己隔了八仙桌的水千玨的俊臉沈唯見他並不想回答自己的話，也把身子靠近太師椅內，“我聽說沉星鎮善記的龐春海想求了小帆帆做上門女婿？”似笑非笑的瞄了一眼水千玨，沈唯又坐直了身子，伸手端了茶盞，卻不喝，而是把它擋在自己麵前，眼睛從茶盞上方偷窺著水千玨的臉色，“龐家是獨生女，小帆帆也是無依無靠的，若真是給龐家做了上門女婿也算是有了依靠，也免得你出門在外還要替他擔心。”
    “龐家的婚事？回絕了。”水千玨的回答很是幹脆。
    “回絕了啊……”意料之中的回答讓沈唯若有所思的拖長了聲音。
    這個該死的沈唯，又在想些什麼有的沒的了。
    上次就是他給兄弟們說自己未參加行動是陪美人去了，害自己在沉星鎮的時候給手下兩個兄弟纏著問這問那的，打聽他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紅顏知己，什麼時候成親……現在他又想幹什麼。聽出沈唯拖長聲音中的玩味和……曖昧，水千玨皺了一下眉毛，“小帆不願。”
    “是小帆帆不願意？”繼續拖長聲音，沈唯臉上明顯不信，“還是你怕小帆帆在龐家受氣？……或者……”你生了旁的什麼心思？鬼鬼一笑，未出口的話，在看到水千玨伸手揉眉心，沈唯就很有眼色的轉移了話題，“千玨啊，你若是不放心小帆帆，不如讓他到我的沈家莊去，和鶯兒燕兒那兩個丫頭作伴好了。”
    “你的沈家莊？”停止了揉眉心的動作，水千玨抬頭看向沈唯。
    “隻要他去我這個莊主吃什麼，穿什麼，就讓他也吃什麼穿什麼。”直了身子，沈唯信誓旦旦的保證“雖然我也不常在莊內，可是我的話莊內還沒人不敢聽。而且有鶯兒燕兒那兩個丫頭，小帆帆絕對不會被人欺負，你出門在外也不用還記掛著他了。若是想他了就去看看他，不是挺好？既然我認了他做兄弟，他也叫我一聲大哥，他的事我自然責無旁貸，他要是看上哪家姑娘，我就替他娶回來成家……”說至此，沈唯像是想到了什麼，頓了頓，接著說道，“不過不知道我那兩個丫頭入不入得他的眼……要是真看上了，連嫁帶娶還少了一份嫁妝……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多謝沈大哥的好意，”見沈唯越說興奮，竟是臉遠帆成家立業的事情也一道盤算進去，水千玨才揉平的眉毛又皺到一起，忍了兩忍，實在是忍不住，他終於出口打斷了沈唯的話，“小帆的去處我已經安排好了，不勞沈大哥費心。”
    “這樣啊……”聽水千玨說已經替遠帆安排了去處，沈唯有些失望，“是哪裏？山上？你就告訴我吧，我想他的時候好去看看啊。”滿含期盼的看著水千玨，見他竟是不想告訴自己，沈唯更加不滿。
    “莊主……”水千玨還未答話，一個有些尖細的聲音帶著哭腔忽然響起，緊接著，一個小小的影子連滾帶爬的衝進大廳，跪在他麵前，“莊主，您救救帆少爺，他……”話說到這裏，那跪在水千玨麵前的孩子就“哇——”的一聲哭起來。
    “小帆？他怎麼了？”身子從太師椅上彈起來，也不顧跪在地上的還是個孩子，沈唯伸手拎了那孩子的衣領把他從地上直接拎了起來。
    “哇——”也不知道是不是給沈唯嚇的，那孩子給沈唯拎了衣領竟嚎啕大哭起來，斷斷續續的喘息聲幾乎要塞住他的喉嚨。
    “閉嘴。”一聲暴喝響起，那孩子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冷戰，真的乖乖的閉了嘴巴，低低的抽泣起來。
    “帆少爺怎麼了？”自己的斷喝起了作用，水千玨強壓下乍聽到這孩子哭喊著讓他就遠帆時的驚悸，沉聲問道。
    “帆少爺被人打暈，帶走了。”低了頭，抽泣著的孩子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