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一卷【起】 第一章 白先生與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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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先生與黑先生】
有時候死並不可怕,因為有一種死叫作解脫。
二十年來再一次體會到自由行走,是在自己變成靈魂狀態。我不禁苦笑。
身邊的黑先生與白先生禮貌而又疏離,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黑西裝與白西裝一絲不苟筆挺稱身,與我印象中的長袍邋遢的黑白無常相去甚遠。果然陰司的工作人員也是與時俱進的。
“您的時間到了,請跟我們走吧!”白先生扶了扶領結,合上他厚厚的記事本,末了不忘扯出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我正狂喜於可以自由行走的快樂中,癲狂不能自禁,多少年了,我終於站起來了,終於動起來了,終於可以衝出這個房間了。
“別逃!”黑先生的聲音顯然冷酷得多了,對著狂奔中的我一把猛拽,我的身子又飄回他身邊,兩邊的琵琶骨有點生疼,轉過頭看,發現自己身上多了兩根看不見的鐐銬,鎖鏈的另一端無疑握在黑先生手裏。
“我……我不是……要逃……”我的辯白突然變得有點困難,可能是很多年沒有與人交流的關係,幾乎已經失去了人類的本能。
雖然變成靈魂狀態也依然被囚禁,但我顯然心情不壞,因為現在的這種囚禁,顯然更人道,最關鍵的是,我可以走路了,這太棒了!
我兀自沉浸在狂喜中不可自拔,白先生和黑先生正帶著我走出這座孤島裏的陰森城堡,完全無視那些彪悍的保衛人員和先進的電子眼監控設備。
“我現在總算知道他們所謂的‘鬼’地方是指什麼了,真沒想到人間也有這種地方,真是讓人大開眼界了!”白先生嘀咕著,又似乎是在說給黑先生聽。
“你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不是指的他?”白先生別有深意的看了看我。
黑先生還是什麼也沒說,隻是回頭望了望那座地獄般的城堡,輕飄飄的吐出幾個字——人類的罪惡永遠超出鬼的想象!
白先生和黑先生開始拖著我疾行,像風一樣。
我還是興奮著的,還是雀躍著的,因為了這像風一樣的自由。漸漸心裏有些五味雜陳,沒想到我的有生之年,還是未能逃出這座罪惡的牢籠。
這座城堡外有望不到邊的原始森林,超出島嶼的範圍,是連天的汪洋。我們三人在海麵上疾行,如履平地。
白先生看了看表,拿出一個先進的電子地圖,盤算了一下,開始抱怨:“什麼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嘛!按照計算我們還得十個時辰才能到最近的驛站!”
“出門忘了帶傳送符的人,有什麼好抱怨的?”黑先生悠悠的吐槽了一句。
白先生聽了這話,突然捶著胸口嗚嗚的幹哭起來,然後不顧形象的抱起頭來抓狂,把一頭整齊利落的頭發揉成了鳥窩。
“要命啊,出差沒有差旅費,加班沒有加班費,出門忘帶傳送符,這和爬電梯到了100樓才發現鑰匙沒帶有什麼區別,天啊,今天這單活兒足足折騰了我倆三天了!叫不叫人活了!”白先生頂著鳥窩頭一臉沮喪。
“你已經沒活著好幾百年了!”黑先生好心的提醒道。
“臭老黑,你不吐槽我要死啊!”白先生開始變得幽怨了。
“我本來就已經死了。”
“你已經吐槽我整整四百年了,混蛋!”
“小白,日子過的真快啊,你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總有一天我會升職的,升職!升職!到時候看你吐槽誰!”
“耳根清淨,求之不得。”
……
人生真是處處充滿諷刺,當我變成一縷幽魂,當被白先生黑先生拖拽著疾行走,當聽著他倆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時,我居然有一種活著的感覺。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才真正開始活起來。
“老黑,聽說今年票選活動又開始了,我們幫這隻報名參選吧?”
黑先生迅速的看了我一眼,開始拿出儀器翻查記錄,過了好久,突然說“嗯,以我多年的經驗來看,他拿這個獎問題不大!”
“常建先生,要是你沒意見的話,我幫你報名參選‘2020年最苦逼的人類’評選活動,你意下如何啊?”白先生好看的眼睛都彎成了月牙,急衝衝的把我的食指往儀器上按了一下,明顯是強迫而不是征求意見。
儀器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大約記錄了我將近四十年的人生,可惜我看不懂。
“寫的……什麼?”我問白先生。
“記錄著你的一生。”白先生頓了頓,“唉,苦逼的一生啊!”白先生居然歎了口氣,眉毛擰成糾結的八字形。
“有這麼誇張嗎?”我釋然的笑笑,死都死了,那些人生的片段和苦痛,還有什麼關係。
“我總還是覺得……我的一生,快樂比痛苦多。”
“世上最白癡的莫過於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白先生搖搖頭無奈的說。
“最苦逼的莫過於死了還不明真相。”黑先生突然插了一句話,幽黑的眼珠更加幽黑。
有什麼真相是我不明白的?
我承認自己的童年的確不夠完美,有一個酗酒惡劣的母親,在東南亞貧窮溽熱戰爭瀕發的小國家裏做著並不光彩的皮肉生意。從懂事起,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過著饑餓困苦無人管教打罵受虐的日子,見識著世上最肮髒最邪惡的交易,過往的都是些粗魯的下等人,在這個貧民窟過著暗無天日牲口一樣的生活。
“私生子,舞小姐出生的母親被正室賣到柬埔寨當妓女,從小受盡折磨,母親心理變態半瘋半癲了,酗酒暴力虐打孩子,幼年經常被嫖客騷擾,多次差點被餓死或病死……”白先生慢慢念著份文件卷宗,卻不知道這些事實像炸彈一樣投放在我心裏。
原來這一些的罪惡都來源於大莊園裏的老爺夫人,然而他們卻一直被我當作恩人,神一樣的崇拜和敬愛。
“然後你還以為你在十歲母親死後終於撥雲見日重遇親生父母?”
我孤疑的望著白先生,多年的困惑終於填上了最重要的幾個空白,一切懷疑都慢慢逼近真相。
“然後他們告訴你,你是他們被人販賣失散海外多年的兒子,那個瘋女人因為得不到他們的財產所以把繈褓中的你也一起帶走了……”
上一輩的恩怨,計較太多也無濟於事,他們帶我離開柬埔寨到香港,我還是感激的,因為我得到了應該有的教育,認識了兩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好的朋友,管家的兒子常子凱,最愛的人,家庭老師顧濟舟。
濟舟濟舟濟舟,連念著他的名字,也是一種幸福的懷戀。
“愚蠢的人類啊!”黑無常看也不看我,但仿佛已經知道我心中的念想,莫非鬼差都會讀心術?
“六十歲的老爸花這麼多血本要找回一個無足輕重的私生子,就是因為他得了重病,可能需要更換器官?怎麼這麼混蛋啊!”白先生似乎出離憤怒了。
腦中湧現的是我與老爺並排躺在ICU病床上,遙遙相望,年邁的老爺輕輕的說謝謝你建兒,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而那時的我隻有14歲,恨不得馬上就有醫生進來,把我推到手術室挖出我的半個肝,立即換給自己的老父親。
似乎這就是我所有的記憶裏唯一的親情關懷場景,而手術成功以後,老爺就很少再與我有類似的交談,雖然我的吃穿用度明顯差了,但似乎也沒有被逐出家門的危險,可能害怕還要換腎換心換肺什麼的吧,現在的我才終於想明白這一層。
“老不死的換了這麼多器官有什麼用,還不是要死掉,得了癌症有什麼好掙紮的……常建在20歲時得到常家繼承權,因為長子嫡孫常昶遭遇空難死掉了,二女兒二女婿也在同一班飛機上,常夫人受打擊精神抑鬱進了療養院……常建成為常家唯一有資格的繼承人……”白先生依然迅速的瀏覽著長長的我所看不懂的天書。
當常家繼承人並不能使我快樂,但是如果能讓我最好的朋友子凱和我最愛的人濟舟快樂的話,那麼我願意去嚐試,願意去做。
子凱是我見過的最決絕、果斷、堅韌的人,濟舟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智者,他們就像我的左膀右臂一樣,常氏這座百年大廈不但基根深厚而且枝繁葉茂,短短的幾年裏,常氏集團煥然一新,風生水起。有時間我會去陪陪療養院裏看見我就怒罵我蠢才的老母親常夫人,當我幫她換尿濕的床鋪時,她終於不再掙紮不再罵我,我想她終於接受了這個遲歸的與她沒有感情基礎的兒子,無數個夜晚,我與濟舟纏綿在一起難舍難分,徹夜狂歡,子凱自高奮勇的幫我們在公司處理事務。
那三年,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收獲了親情、友情、愛情。
“然後在23歲之前經曆了車禍、火災、綁架、黑幫槍戰、滑雪意外、船難溺水……你的人生真是狗血的粵語長篇電視劇啊……然後終於身上帶著五六個彈孔,骨折了七次,腦震蕩了三次……最後一次煤氣大爆炸中,彈下三樓摔得粉碎,頸椎以下失去知覺,躺在床上快二十年……噢,你這苦逼的孩子啊!”白先生又開始激動了。
“常子凱和顧濟舟聯手,以常建為傀儡,幽閉常建於孤島之中,暗中發展他們在常氏的勢力,二十年後時機成熟,正式將常氏更名為舟凱集團,百年企業終於江山易手,常建於2011年7月7日因疏於看護,營養不良,多種並發症卒於幽居孤島,卒時無人知曉,無人送終……。”
白先生幽幽的看著我,流露出類似於同情的目光,黑先生也默不作聲。
其實二十年的幽閉時光已經夠我想清楚許多事情,這個世界其實並沒有這麼多宗意外,特別對於一個巨富豪門,有的隻能是別有用心的算計,隻是當時我的眼裏耳裏隻有愛,所以蒙蔽了視聽,糊塗了心智,而後來的一切,實屬我不能左右,無能為力。
“那個……資料,寫得不對。”夜行的孤寂中,我扯出了一句爭辯,又或者是對自己的自言自語。
——她不瘋的時候,常抱著我哭。
——她死的時候,對著我淚流不止。
——那時候我不叫常建,她叫我丫豆。
——常建是老爺和夫人幫我取的名字,雖然他們說是我的親生父母,但我是喊他們老爺夫人的。
——為老爺獻肝我是心甘情願的。
——遇上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常子凱,是我最開心的事,遇上顧濟舟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我永遠記得我剛到常家隻有他們在乎我,濟舟教授我知識,給我溫暖,子凱維護我被老爸罰跪了三天……
——我知道他們製造了那些意外鏟除了老爺、大哥、二姐、夫人……
——沒想到他們連我也……
——是我親手把企業交給子凱的,他這輩子最大的誌願就是不再一生為奴……
——很多年以後我知道子凱也愛濟舟,當時我已經成了幽閉中的廢人,所以我讓濟舟以後永遠不要來看我,要他學著接受那個愛他得比我愛得更早的子凱……
“你又不是李尋歡,你學哪門子的割愛送友人啊……而且你這友人也真夠卑鄙的,殺人父母,奪人家財,搶走愛人,最後還來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幽閉折磨……”白先生咬牙嘀咕起來,又突然忍無可忍的大嚷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當時山盟海誓甜言蜜語不知道有多愛,後來愛人不再有錢有勢,沒有利用價值了,殘廢了,做愛沒有知覺了,肌肉萎縮了,身上長縟瘡了,人老珠黃了,就另投他人,唉,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嗬嗬!”黑先生突然大笑起來。
“死都死了,說這些有什麼用?——再說別人的愛情關你何事?”黑先生習慣性的幫白先生理了理糾結的鳥窩頭發,似是對他失控情緒的安撫。
我閉上眼,幹幹的眼眶早己失去落淚的功能,大約鬼魂是沒有眼淚的吧?前世的苦痛折磨都已成為浮雲,我心痛的隻是我的朋友和愛人從始至始無法真正了解我,他們要什麼,告訴我,拿去便是,不需要對我使用任何手段,我也會笑著拱手相讓。
隻是如果一切都如我所願,便不是真切的人間了。
如果人生是場試煉,那麼我承認自己輸了,一切記憶,都隨風逝了吧。
睜開眼,身邊是疾行中的黑先生與白先生,腳下是茫茫滄海,頭頂的瀚空似乎隱約有幾顆星辰,偶爾聽到一兩下鷗聲,碧藍的海天交接處有一抹血紅,卻不知是東邊還是西邊,夕陽還是旭日。
就在這個不明晨昏的海麵上,風呼呼的掠過,發出淒厲的嗚咽,我逐漸感覺不到肩胛上鎖鏈的抽痛,隻覺得暢快。
如果還有來生,我決定了,一定不再做痛苦一世的濫好人,而要做個快樂的賤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