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晴朗的夏日。
    當宮田淳司在午後來到學校的畫室時，發現裏麵一個人也沒有，他猜測那群人大概都去忙校際活動的事去了吧，對於校際活動，淳司沒什麼興趣，不過因為這他可以獨自享用畫室，他覺得還挺不錯的。
    據說他們好像想利用這次校際活動舉辦個展覽是吧，他倒是一點興趣也提不起來，雖說有在社會上混得不錯的學長也會來參加活動，大部分的都想趁機擴展下人脈。拿起一個發夾把額前那略長的劉海往後一抓夾緊，防止它在自己畫畫的時候一直垂下來。穿上圍裙後，他小心翼翼地在調色板上倒上一點鬆節油，用調色刀調製著自己想要的顏色，開始在亞麻布上作畫。
    畫室外的巨樹綠蔭如蓋，使得這附近一直比較涼爽，再偶有一陣微風的話，便更加舒適，在夏日，宮田在這裏作畫完全不需要動用到畫室裏的電風扇。
    就這樣持續了幾個小時的作畫，他在大概傍晚六點的時候開始收拾好東西，背起挎包離開了畫室，路過水槽的時候清洗了沾到顏料的手。他戴上耳機，CD機裏放著他喜歡的音樂，他習慣性地插著衣兜，低著頭走路。晚上的打工是在六點半開始的，打工的地方是學校附近的一家居酒屋，裏麵的吃食跟特色酒都不錯，以前他也曾去過幾次。因為離校不遠，一般他便會在學校畫幾個小時畫後再走路過去。晚飯的話，居酒屋的老板火村會請他，這點算是宮田到那打工的動力之一，而且時薪也還不錯。
    傍晚的T大學依舊人聲鼎沸，並沒有因為夜幕的降臨而寂靜下來，不知道是什麼係的學生依舊會在學校裏走動。
    宮田知道自己低著頭走路的習慣並不好，但是既然是習慣，那說明一時半會是改不了的，而他也沒想過要去改正過來，這個不好的習慣導致他在走路時有時會撞到別人。
    看，他又撞到人了。
    他頭也不抬地，因為知道自己撞到的那個人並沒有摔倒，所以他隻是淡淡地丟下一句“抱歉”，便徑自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被撞到的那人回了句“沒關係”，回想著一瞬間看到的宮田的側臉，顯得有點呆愣。那人的友人顯得不太高興，抱怨道：“現在的孩子怎麼都這麼沒禮貌！”
    那人“啊啊”地，便算是應了，友人顯然對他這種不在狀態的回答十分不滿，拍了他一下，“被撞傻了嗎。走啦，佐瀨還在等我們呢。”
    “是是。”那人沒好氣地回答，本來他自己的工作就忙得要死，能抽空出來見下麵就不錯了，他向來不喜歡被催促，那容易讓他產生煩躁的感覺。
    開始有點不爽了呢。他暗想。
    佐瀨的辦公室在T大美術係的三樓。
    一邊爬著樓梯，藤崎雅紀忍不住感歎，畢業多年，T大大部分建築其實還是老樣子，連教室裏的課桌椅，感覺也是跟以前一樣，突然有種讓他回到學生時代的感覺。
    現在都快變大叔了。看著約自己一起來找佐瀨的成田，藤崎想起他似乎已經是一個四歲孩子的爸爸了，過年的時候去他家，還被喊了叔叔，簡直讓他深受打擊，雖然有時自己在路上也會被現在的高中生之類的喊大叔，不過那完全是不一樣的意義。
    成田走到佐瀨的辦公室前的時候，連門也沒敲地直接拉開，站在書架前背對著門不知道在翻閱著什麼的佐瀨疑惑地回過頭，推了推鼻前的眼鏡，似乎在回想一般遲鈍地對二人道：“你們可來了。”
    成田走進去後“呿”地一聲，“你這家夥怎麼感覺越來越遲鈍了，跟老人似的。”
    佐瀨合上書招呼兩人到沙發上坐著，拿出兩個空杯子，隨意地倒上白開水。他總愛去托鼻前的眼鏡，說話的語調猶如他的性格一般溫吞，“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都準備走了。”
    “你不住在學校裏就萬幸了，我們才不擔心你先走呢。”成田坐下後習慣性地拿出香煙想點上，佐瀨眼鏡後的小眼睛瞪視過去，成田訕笑一聲，又把香煙塞回口袋裏。
    “佐瀨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吸煙嗎？”藤崎坐下後，拿過佐瀨剛剛看的那本書翻看幾下，開始打量起這間現在屬於佐瀨的辦公室。“以前在這的老師是叫什麼來著？森野？還是山野？”
    佐瀨眼神淡漠地看著藤崎，對於這個許久未見的大學好友，他一點也沒表現出該有的喜悅，“是山野，山野隆老師。他前年退休的，學校就把這讓我用了，他把大部分自己的書也留在這，對我來說倒是件好事。”
    藤崎微微一笑，“我們那群人也就屬你最認真了，現在大概除了你跟菅野有好好地走著跟以前所學而選擇的道路，剩下的我們都是半吊子呀。”
    成田駁道：“我可不承認自己是半吊子，我可是好好地在賺錢養家呢！”
    佐瀨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當年發誓自己一定會成為國內知名畫家的人，如今是朝著成為國內著名廚師的路前進吧，你的人生道路還真是一跳三躍呢。”
    成田知道佐瀨一直對他放棄繪畫這件事十分不滿，當年還生氣到幾乎跟他絕交的地步，成田討好地衝佐瀨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開始問起他的一些近況。佐瀨對成田問的那些問題顯然沒有回答的興致，間或答上一句，不想答的他直接閉上嘴無視掉。
    藤崎一旁聽著，也不插話，隻是喝了幾口水後，覺得肚子反而空蕩蕩地讓他難受得慌。“我記得今晚是要去聚餐喝酒的吧。”他提醒道。
    佐瀨伸手奪過藤崎手中的那本書，放回書架，“去平成屋吧。”
    藤崎皺眉，在他的記憶中，平成屋的吃食不算好吃，雖然大學時期他也經常跟友人一起去那喝酒，不過那是因為離學校近的緣故。
    佐瀨似乎注意到了藤崎的表情，便又加上一句：“現在不是原來的老板了，新老板雇傭的廚師手藝還不錯。”藤崎聳聳肩，既然挑嘴的佐瀨都這樣說了，那便去吧。
    成田一旁好奇地問道：“平成大叔呢？”雖然他也覺得平成屋老板的手藝有待加強，不過他倒是很喜歡老板那直爽的性格。
    “回鄉下了。現在經營的人是他外甥。”佐瀨把他們二人趕出辦公室，自己的公文包也扔給了成田拿，關上燈後，他隻才仔細地鎖上門。
    夜幕早已降臨，月牙高掛，三人走在燈火通明的校道上，成田突然道：“如果川原也在，那我們當年的四人組就算齊了。”
    藤崎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人影，模糊不清。他扯出一個笑，有些僵硬，並沒有搭腔。
    佐瀨看了他一眼後，也沒說話。
    成田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提到了一個藤崎並不太想提到的人。脫口的話已經吞不回去，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轉什麼話題，頓時三人之間因為負責炒氣氛的成田的沉默而顯得靜謐。
    三人是走路到平成屋的，除了因為他們就在附近之外，另一個原因是平成屋附近也沒有可以停車的地方。
    距離平成屋還有點距離的時候，成田便開始驚呼了，“大變樣了呢！”
    藤崎也注意到了，以前的平成屋是小小的一間，店麵經常給人有一種小而髒的感覺。現在的平成屋老板似乎有花上工夫整理了門麵，如今店門口擺上了一個落地式的燈籠，充當著指示燈的作用，四周還擺上了幾盆小花，增加了些活力，原來的拉門也換下了，換成了帶磨砂玻璃雕花的拉門。整體看來典雅了許多。
    “比平成大叔有品味多了。”藤崎評價道。
    “讓我開始對新廚師的手藝有點期待了呢！”成田從某一角度來說，也可算吃貨一個。
    佐瀨沒有說話，隻是在走到平成屋的時候主動伸手拉開了門，仔細看的說，他還是對自己的推薦有點得意的。
    拉開門的一瞬間裏麵傳來了洪亮的聲音，大聲地喊著“歡迎光臨”。
    進門的左側牆上掛著一幅水墨畫，右側牆上則掛著手寫菜單，店麵似乎比原來擴大了一些，不像原來那樣擁擠，不過看起來依舊很熱鬧。
    佐瀨走到裏麵的樓梯口，道“到樓上的單間去吧。”
    成田吹了一聲口哨，“連單間都有了。”
    佐瀨一邊走上樓梯一邊道：“總會有人不想被聽到聊天的。我比較喜歡安靜點的地方。”
    成田譏笑道：“你既然喜歡安靜點的地方，那我們就應該去西餐廳。”
    佐瀨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後吃著半生不熟的牛肉是嗎。”
    成田搭上了他的肩，說：“生魚片都吃了，真不知道你怕什麼。”
    藤崎站在樓梯口，沒有跟上去，他眼睛看著料理台那邊的一個服務員，看得有點出神。那服務員似乎也注意到他的眼神，轉過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似乎因為自己被別人這樣注目而顯得極其不自在。
    “藤崎，上來了。”成田喊道。
    “誒。”藤崎應聲答道，“噔噔噔”幾步跑了上去。
    二樓的單間是榻榻米的房間，布置其實跟一樓客人的座位沒有什麼太大區別，隻是大了一些跟隱蔽了點。
    在他們進去後馬上就有服務員來了，正好是剛剛被藤崎注目的那人。那人似乎沒有看到藤崎般，一進來便衝佐瀨打了聲招呼。
    佐瀨淡淡地點了頭。
    “微笑呢微笑呢？”成田嚷道。
    “真不好意思。請問要點什麼？”那人依舊是一臉的麵無表情。
    藤崎覺得好笑，身為服務員，這人的臉繃得實在有點緊。
    “所以說微笑呢？”成田像是找茬一般。
    佐瀨拿過餐牌，對那人說：“我要竹釀燒。”
    “老師你不能隻喝酒。”那人道。
    佐瀨把餐牌拍到成田懷裏，“你們點。還有不要刁難我的學生。”
    成田嘟囔道：“讓你的學生給點笑容也不行嗎？”
    藤崎的重點顯然跟成田不一樣，他笑著道：“佐瀨的學生嗎？幾年級了？叫什麼？”
    那人一句也沒搭理藤崎，隻是催促著：“麻煩點餐。”
    佐瀨也跟著催道。
    成田又嚷嚷了，“看著呢看著呢，等等等等。”
    藤崎繼續搭訕著，“告訴下年級跟姓應該沒關係吧。”
    佐瀨突然插話道：“宮田你不是對廣告有些興趣嗎，藤崎就是幹這行的。”
    宮田回道：“老師你不是你喜歡我轉美術廣告嗎？”
    藤崎笑說，“有什麼不懂可以問我喲。”
    佐瀨答道：“總比某些人學了幾年畫畫結果跑去做廚師的好。”
    成田“喂喂喂”地抗議。
    宮田沒再說話，任藤崎如何搭話就是不回答，他隻在等著點餐。
    成田最後點了朝日啤酒，烤多春魚，烤牛舌，天婦羅，炒牛蒡，豆皮壽司，炸銀鱈魚跟炸雞。“暫時先這樣。”宮田點點頭，出了單間。
    藤崎收獲無果，轉而開始向佐瀨打聽起宮田的信息。
    佐瀨說了一句話“不要亂對我的學生下手。”
    藤崎嬉笑道：“我可是很認真的。”
    佐瀨不予置評。他告訴藤崎，宮田叫宮田淳司，是大四的學生，學的是西洋油畫，近一段時間對廣告有些興趣。
    “沒有了？”
    “沒有了。”
    “譬如他有沒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什麼的。”
    佐瀨冷冷一笑，“你都想追他了，他有沒有對你有區別嗎？”
    藤崎聳肩，佐瀨不愧是當過他大學幾年好友的人，對他的了解依舊存在。
    宮田把東西送了進來，在出去的時候被藤崎喊住。
    “你打工到幾點？”
    宮田皺眉，他不知道對方想幹嘛，他連對方叫什麼都不知道，對方從一見麵起卻一直來勢洶洶。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個男人是他老師的友人。
    “12點半。”扔下了一個時間，宮田半帶戒備地退下了。
    成田打開冰鎮過的朝日啤酒，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大口，“你會嚇到人家小孩子的。”
    藤崎好笑道：“大四的小孩子嗎。”
    “沒看人家對你充滿了戒心嗎？”
    “我有這麼可怕嗎？”
    “那是，突然被一個陌生大叔搭訕問了一大堆問題。”
    佐瀨喝著竹釀燒，一杯接一杯的，間中吃上一口牛蒡，麵無表情地聽著成田跟藤崎的聊天，不知道在想著什麼。成田在他喝了接近半瓶的竹釀燒的時候，奪了他的杯子，強迫他去別的東西，又幫他喊了一份豬扒飯，嘴裏不斷念叨著，“瞧你瘦的，酒就不要喝太多，多吃點肉才是。”
    佐瀨看了他一眼，眼光微微閃爍。
    藤崎搖晃著酒杯，看著成田還在繼續往佐瀨的碗裏頭夾菜，突然插了一句，“成田你離婚都快半年了吧。”
    成田停下了手，想了想道：“4個月了吧。”
    佐瀨有些吃驚，他並不知道這件事，於是問：“孩子呢？”
    “跟我呢，今晚讓鄰居幫忙帶著。”
    “哦。”
    三人便這樣，喝著酒，吃著菜，聊著無關緊要的事情，似乎有點回到了還是學生時代的時候，卻比那時候，少了很多激情。
    單間的小窗台上方懸掛著風鈴，夏風帶著溫涼的氣息，吹拂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