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第九十五章 長風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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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舞會相見後,槿王並沒有忘記我。他時常邀我參加宮廷宴會、舞會、出遊、狩獵……每次我都借故拒絕。但每逢節日,他總是不忘送來禮物表示慶祝。
槿王二年四月,蓮後誕下一位王子,起名渢。我沒見過這位王子,但我聽說他烏發墨瞳,俊美高貴,長得很像祖父狄王。
同年六月,槿王為報龍夙入寇之仇,與西海濟國宣戰。槿王借瀛洲大捷之餘威,命連珈統領西、北海兩軍。連珈在肢解了三國同盟後,以各個擊破之法,一舉重創了濟國主力,並直搗本土,與濟王簽訂城下之盟,一雪前恥。
西海之戰後,濟國一蹶不振,泊、泫二國臣服,每年朝拜進貢。槿王因此恢複了西海的霸權,連珈也被封為寧國大將軍,從此揚名天下,威震四海。
這一年,槿王的威信直達頂峰,為人君者可得的榮耀,已經無可複加。
朔帝當年向我承諾的一切,似乎都一一實現了。
——除了一點。
槿王並沒有朔帝所說的那樣身體健康,百病不侵,相反,他得了心痛之疾。每次路過北宮、中宮時都會發作,以至於宮相不得不命令築起高牆,徹底封閉了這兩座宮殿;後來聽說他連看到百合花都會落淚,於是宮中再也不種植百合。
病中的槿王著重修身養性,一改之前的對華美綺靡的追求,遣散宮女,清心寡欲,開始了一種寧靜恬淡的生活。有感於瀛洲、西海戰役之慘烈,他采取清靜無為之策,薄賦省刑,與民休息,鼓勵、資助文化藝術事業。在其治下,大西洲河清海晏,國泰民安,他也因公正賢明得到國民的尊敬。
不過,盡管采取了種種措施,用盡了名醫仙藥,槿王的心痛病始終沒有好轉。
我就是在那時做出那個決定的。
我記得,那一天日光甚短,才過晌午,日已挫西。
雪後的鬆林寂靜無聲。偶有驚起的飛鳥,抖落樹梢上的積雪,撲落落地撒了人一頭一肩。
馬蹄踏過鬆軟的雪被,留下一路蜿蜒的足跡。日光斜暉,雪上殘照,閃爍著萬點金光。山路上隱約可見早先的腳印,大概是經行的野獸或是進山的獵戶或柴夫。
我與連珈兩人踏雪而行,一路無話。到了蒼浪峰,我下了馬,向著峰頂而去。他也緊步跟隨。
“大人,此處風景甚好,舉目望去,萬裏河山,蒼穹碧海,盡收眼底,果然令人心胸開闊。”我以馬鞭指點著眼下風景,道,“小時候,我與先王就曾在這裏散步遊玩,後來又隨槿王至此,如今,又得大人百忙間抽空同遊,菲兒感激不盡……”
“郡主何出此言?您若喜歡到這裏遊玩,日後我們常來便是。”
我微微一笑,垂下眼來:“大人,菲兒能在出發之前,與世間最優秀的男子同賞這方美景,已屬三生有幸,此生此世,不再有奢求。”
連珈不覺一愣:“郡主……您要走……?”
我回眸望了連珈一眼,點了點頭:
“我已有意遵循上師修拉的遺願,前往東海繼承大祭司之位。我……要向您告別了。”
連珈沉聲道:“郡主,您青春年少,實在無須這樣苦著自己。如果您願意,我們……完全可以重新開始。我依舊會遵守對先王的承諾,照顧您一生一世。”
我笑著搖頭:“先王已逝,您實在無須為此負疚。”
“可是……”
“大人我想請問您,”我忽然問道,“您博學多聞,可聽過‘莫溫安姆文’這句話?”
“莫溫……”連珈在口中默念了一遍,抬起眼來,“mwenenmmen‘w,我知道這句話。不知郡主為何問起?”
“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他說了很多,我就記住了這一句,卻不知道它什麼意思。您能告訴我嗎?”
連珈垂下眼來,靜靜地說:“這是濟國語,因為用詞高雅,一般隻在上層貴族中使用,意思是……我愛你。”
我閉上眼,聽著風在我耳邊悠遠地吟唱。
莫溫安姆文……
莫溫安姆文……
我收緊了披風,沉靜地說:
“我想您已經知道,我在被劫期間曾被龍夙所辱……這件事吧。”
連珈點頭,卻又立刻搖頭道:“郡主,沒有人會在意這件事的。何況……那個人已經死了,您的仇也已經報了。”
“就算別人不在意,可是,我在意。”我眼波一轉,正色道,“大人是寬宏大量的人,菲兒一直很尊敬您,也很感激您。槿逼您退婚那一次,您已經做出巨大的犧牲了;這一次,我實在不希望您為我再勉強自己。”
連珈語氣平靜,卻堅定不移:“我並未覺得自己犧牲了什麼,郡主。這世上,沒有人能強迫我做自己不願做的事。”
聽了這話,我回頭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那是因為……您一直在克製自己,以至於把自己真正的心願都忘記了吧?”
連珈眼神一閃,不覺怔住了。
“您曾經贈過槿王一支簫。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就是你們的約定吧?”
我轉過身,迎視著他深沉而坦率的目光。
“槿幼年貧賤,不幸落入羅沙之手,幸而被您所救。您將其安置在東城海濱阿婆家,教他讀書識字,習武練劍。槿十二歲的一天,他獨自去京城尋找您,就在那時遇到大祭司,被確認為狄王之子。之後再次相見時,你們地位已分,他貴為王子,您被任命為學園管教,雖然朝夕相處,卻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相反,您與槿相約保守秘密,從此絕口不提當年之事。您希望槿能夠忘記當初的傷痛,從此安心在學園做他的王子,將來入宮為親王,一生富貴無憂。
“您沒有想到,槿外表柔順,內心堅忍,他並沒有因為羅沙已死便淡忘了當年的仇恨。相反,他武功一成,便開始向羅沙一黨展開殘酷的報複。對此,槿已經向我承認,說是他一人所為。不過我想,他當時在學園讀書,出入並不方便,根本不可能隻憑一己之力就能探查全部仇人的下落,並將他們個個消滅。所以在我看來,這個案子背後,不是一個人,而至少是……兩個人。除了槿以外,唯一可以幫助他的人,就是您了。”
連珈靜靜地聽著我的敘述,目光如水,波瀾不驚。
“後來我查看羅沙一案的案卷,發現部分內容消失或被篡改,這裏麵,應該也與您有關吧。我知道,通讀過嘉蘭史的隻有四個人:修拉、您、狄,最後一個才是槿。所以我猜測,第一個修改文件的是修拉,他是您父親生前好友,在知道您的羅沙一案的主角之後,不惜篡改文件掩護您;而第二個損毀妖蓮記錄的,則是您,因為您必須為槿守護這個秘密。我相信那涉及上百人的複仇不是您的意思,但為了槿,您一次又一次卷入血腥。
“這一點,狄王不是沒有覺察。但他隻調查到羅沙對您的覬覦及挑釁,而不知道您與槿的關係。因此他懷疑您懷恨羅沙,因而報複殺人。然而出於對您的愛惜之心,他選擇了對此案裝聾作啞,封存了案卷,從此不再提起。
“在您與槿分離的八年中,我想你們一定暗中聯絡,但我卻不知是以何種方式。直到看到那支簫,我終於明白過來:你們應該曾經約定,以簫聲作為相見的信號。隻要槿要見你時,就吹響那支簫……即使後來他因為我的事與您反目,但卻一直信守這個承諾。以至於有次我因故要聽他吹簫,他居然婉言拒絕了我……你知道他從來不會拒絕我的要求,可是那一次居然拒絕了……可見,在他心中,您有著多麼重要的地位。
“現在想來,我第一次聽到簫聲,正是狄王成功粉碎椴、楠二王子叛亂、舉行慶功宴的那晚。那夜槿未出席,您也早早離席,是因為您知道槿當夜一定會呼喚您。畢竟,他能順利進宮,全部是您的功勞。
“狄王有三子,長子椴、三子楠皆出身顯貴,隻有槿出身平民,又是次子,如果按照長幼順序,根本不可能正位太子、繼承王位。所以,槿若要成為太子,必須掃除椴楠二人。對此,您想到了一個辦法:您利用妹妹薔對狄的仇恨、以及北海氏與濟國的親屬關係,挑動二位王子叛國。椴、楠乃平庸之人,他們先受了薔的蠱惑,再加上濟國從中慫恿,甚至……包括您的假意支持,所以輕易上當,倉促聯係濟國使臣,謀逆叛國。您這樣做,當然事先也征求了狄王意見,以引蛇出洞之法,等二人自投羅網,最後一舉粉碎他們的陰謀。事後,二位王子被殺,您把責任全部推給濟國,成功保全了您自己與妹妹薔。狄王對您無比信任,他絕對不會想到,您這麼做的目的,並非出於對他的忠誠,而是為了借機除掉二位王子,為槿成為太子掃清障礙。
“我曾問您有什麼願望?您總說得到了應得的一切,不會再期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而事實上,您的願望,其實比任何人都更宏大,更狂野:
“您希望看到槿——這個出身低微、身世坎坷的孩子,在您的一手培養和守護下,克服重重阻礙,即位稱王,君臨天下!”
這一瞬,我與連珈雙目對視。
我分明注意到,他深沉的眸中精光乍現,如火如電。
我繼續道:
“您出身高貴,卻承受了亡國滅族的恥辱,經過過如此深厚的苦痛的您,不會沒有稱王稱霸、一雪前恥之心,而且您明明有機會、有能力複仇,可您卻沒有這樣做。相反,您放下了國仇家恨、放下了沉重的曆史,您把本可以垂手可得的一切,都雙手奉給了那個除了傷痕便一無所有的孩子。
“我不知道,除了槿以外,有多少人了解您的內心?您的親妹妹薔?深愛您的蓮?看您自幼長大的薇?還是您的忠實隨從桓?也許他們隻認識您願意展現給他們的一麵,卻沒人能真正知道,您冰冷的外表之下,掩蓋著一顆深情善感的心。為了槿,您付出了太多太多,卻不期待任何回報,不要求一聲謝謝……這種犧牲的勇氣,我直到今天才完全明白。如今,我理解您的心情,更尊重您的選擇。我認為人生來有追求自由與幸福的權力,無論對方是男是女,貧賤還是富貴,都在愛情上一律平等。在這一點上,您做到了,所以我深深地敬佩您。”
說罷,我向連珈深深施了一禮:
“在此,我要感謝您的堅忍、頑強、包容、以及自我犧牲的精神,感謝您為槿所做的一切。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他,他也不會擁有如此輝煌的地位與成就。我更要感謝您對我的寬容,因為我的存在給您帶來巨大的困擾,而您卻能放下個人情感,一直忠誠地守護在我身邊。”
連珈聽完我的話,自始至終,都保持出奇的平靜。墨色的深瞳如同夜下的海水,靜默著,蕩漾著,眼波流轉,神情卻沒有絲毫動搖。
如我所料,對於我的推斷,連珈不驚訝,也不意外,不承認,也不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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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設了新分卷,調整了部分章節。並同時在“作品相關”中發表“寫在完結之前”,希望大家關注,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