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在馬廄做馬童，隨後被看中做了菲蕾亞的陪讀。我學習騎術、劍術、音樂、禮儀，所有符合貴族身份和氣質的一切才藝。——而按照嘉蘭規矩，高等貴族的侍者亦須貴族，而我以平民身份進園侍奉實屬絕無僅有。
    那時，萩後還在世，後來專寵後宮、權傾天下的茜夫人剛剛入宮，十三歲的公主集萬般寵愛於一身，正是各國王侯、朝中貴胄追逐邀寵的對象。當是時，慕芳園前車馬不斷，冠蓋如雲，浩浩蕩蕩的車隊排出大門外十幾裏，白天彩旗招展，夜間燈火輝煌，是當時轟動一時的風景線。
    當時的貴族中，以茜妃之兄弟曼瑟勳爵對公主的追求最為熱烈。此人原先並非貴族，不過由於姊姊入宮受寵，惠及兄弟，因此一並入宮。據說曼瑟容貌俊美，雖女子不及，一入宮亦受到國王寵愛，於是授一等侯，封千家之邑。
    茜妃姐弟由平民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貴族，這就是菲蕾亞不幸命運的開始。
    ***
    曼瑟追求菲蕾亞，不僅日以繼夜地寄來情書，珠玉寶石更是贈送了無數。可是公主嫌棄他出身平凡，又有以色侍君的經曆，對他一直不理不睬，情書一概不複，珠寶更是原封不動地退回。曼瑟雖含恨在心，卻一時也無可奈何。
    菲蕾亞的貼身女伴薇對我說，公主拒絕曼瑟公爵，因為她早有意一定要嫁給一位國王，以王後之名，登至尊之位。可是她心中一直隱隱不安，因為她在兒時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有個白衣銀翼的人讓她選擇自己的未來：或者成為一位將軍的妻子，或者作為一個國王的情人。她在左右為難的時候，夢就醒了。
    我一直沒有向菲蕾亞證實這個夢。唯一一次提到，是我們兩人在林中騎馬，她躺在樹下的一片青草上休息時，曾半開玩笑地對我說：
    “狄，你要是貴族就好了……做名英勇的將軍，或者，一位偉大的國王。”
    我說：“公主說笑了。我不過是個出身低賤、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的奴才。”
    “誰說笑？”她一個翻身坐起來，半諧謔半認真地說，“你如此聰慧，長相端莊，氣質脫俗，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覺得你與眾不同了。還有薇，你猜她怎麼說？”
    “薇？她說什麼了？”
    “她說，說不定你真是海外哪個落難王族的後代，被壞心眼的海盜拐賣到這裏來的。”
    說到王族，我垂了頭，不做聲了。
    “這樣……我給你改個名字吧。”菲蕾亞突然說。
    “你叫狄，我就再添一個音，正名為‘狄奧爾’，與嘉蘭先王同名，你覺得如何？“
    我有些惶恐：這是嘉蘭開國國君以及菲蕾亞三世祖的名號。為何菲蕾亞會想到這樣的名字呢？
    “怎麼？不喜歡？”
    我說我配不上這麼高貴的名字。
    她咯咯地笑：“為什麼不？我都不擔心你做‘三世’，你又擔心什麼？”
    “不是說……這樣的名字，隻有嘉蘭家族的人才能使用嗎？”
    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你是的。”她笑著，卻認真地點點頭，“從很久前，我就當你是我的家人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睫毛上沾著草上的露水，在林中散碎的陽光下熠熠發亮。那雙夢幻般的寶石色的眼睛，濕潤極了，也美麗極了。那一刻，我們相距那麼近，我的手指再向前一寸，就能觸到她的頭發；她那輕柔溫暖的呼吸，就從我麵頰上輕輕撫過。
    你不能想象，那一刻，我竭盡全力才抑製住想要親吻她的衝動。
    我一直記得她的這句話：狄，你要是貴族就好了……做名英勇的將軍，或者，做個偉大的國王。
    這句話也許隻是輕輕鬆鬆脫口而出的，誰又會知道它在我心靈上沉甸甸的分量？
    那天從樹林散步回來，菲蕾亞就被急召進宮。當晚，宮中傳出消息：菲蕾亞的母親——萩後因急症不治，已於宮中薨逝。
    那年是莫頓三世二十二年四月。菲蕾亞年僅十三歲。
    數月後，茜妃順利產下一子。莫頓三世婚姻多年卻求子不得，常為傳說中的嘉蘭詛咒所苦，如今如願以償，自然大喜過望，當即立茜妃之子為太子，從此盡廢後宮，唯以茜妃母子為命。
    而菲蕾亞的地位，自母親死後便一落千丈，茜妃既然得勢，更加雪上加霜。原本絡繹不絕的追求者見風頭轉向，便紛紛棄她而去，轉而追逐炙手可熱的茜妃姐弟去了。
    剩下的少數追求者雖然仍然心念公主，無奈迫於權勢熏天的曼瑟侯爵，最終知難而退。慕芳園頓時門庭冷落，客斷人稀，就連很多侍者仆從，也紛紛離開了。我很鄙薄這些趨炎附勢的勢利小人，可菲蕾亞卻任其離去，不加責備。
    她隻是說：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我一孤女……追名逐利，乃是人之本性，豈能因我個人際遇而阻礙他人的追求？”
    然而她又問我：
    “母後走了，父王把我忘了，侍從也都各奔前程了。有一天，你也會這樣棄我而去嗎？”
    誰能想到，在那一刻我便發下了一個日後必將違背的誓言——
    “不會。”
    當時我斬釘截鐵地回答道：“無論如何，我今生今世都不會離開你。”
    可是僅僅這麼一句話卻讓她非常感動。她握住了我的手說：
    “狄，如今在這世上，除了薇，隻有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我記得，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她的手碰觸，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瞬，卻讓我如受電擊一般從頭顫到了腳。
    一股沒來由的勇氣，頃刻之間傾注了我的全身。我不顧一切地張開雙臂，將她擁在懷中。
    而她，也隻是顫抖了一下，並沒有推開我。她將頭靠在我的胸前，無聲地流淚。
    我們就這樣彼此相擁，不知過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