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三十八章 雲隱(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9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山間的暮色總是來得比平原早些。雖然我一直提防著,卻還是抵擋不住在飯菜的香氣中眼餳骨軟。不知何時,我睡著了。
那一夜,我不記得柃是否回來過。伴著我的,隻有山間清涼的晚風、倦鳥的啁啾,以及一地灑銀的月色。
或許還有……
柃的琴聲,仿若腳下山溪的水聲,潺潺地流進我的夢裏。
****
我是清晨時分在山鳥的晨歌聲中醒來的。那時,窗欞上才透出薄薄的天光——那一抹無暇的金輝,橫亙在碧藍的天際,反襯著幽深的青黛色林莽,那麼燦爛,那麼炫目,仿佛直通天堂的路徑。
“很美的朝陽,是不是?”
說話的時候,柃正坐在門口,懷抱著傑,眼睛不無神往地望著東方。
我很驚訝:“你看得見?”
柃笑了笑:“我雖然看不見物體,但能感覺到光線。”
他的外衣全被夜露打濕了。不用說頭發,連栗色的睫毛上都沾著露水,在晨光下閃閃發亮,看似仿佛水仙或人魚似的。
原來他一夜就這麼坐著……
“對不起。”我低聲說道。
對我而言,“對不起”這三個字一向是很難說出口的。可是這一次,我必須得慶幸世界上還有這個詞可以用來表達我此時此地的感情。
“可是……你怎麼沒有進來呢?”
“是你讓我出去的。於是我就去廚房睡了。”
“我隻是那麼一說,你就真去了?”
“沒關係啦!我有傑當暖爐呢。”柃親熱地拍拍傑的後背,大大咧咧地揮揮手:“別忘了我是山裏人出身,早就習慣露宿山中了,偶爾一兩次重溫舊夢也不錯!”
“上次是我太任性了。我應該感謝你的收留之恩才對。”
大概是尚未習慣我的禮貌,柃微微側過頭來,半信半疑地向我望過來。
我接著說:“從今天起,如果你需要我幫你做什麼,隻要我能做到的,會盡量去做……不過……”我絲毫沒忘提醒他:“你可別對我有非分之想!我生氣起來,可是會殺人的哦!”
柃噗哧一聲笑出聲來:“非分之想?虧你想的出……相比你那刁蠻的個性,我還是喜歡溫柔婉約型的……”
我又羞又氣:“你也這樣說我?我真的這麼不堪麼?”
“好了好了……”柃抹去笑出來的眼淚,故意鄭重其事地向我叩了個頭,口中說著:“大小姐請息怒。草民知罪了,甘願受罰。”
“怎麼罰你呢?”我故意說。
“就罰草民照顧大小姐,直到她心滿意足、自願離開為止。”
柃就是這樣。他那帶點調皮而善意的微笑,積極又樂觀的神情,總令人忘記在他二十年來人生中曾經遭遇過重大的不幸。以前我以為像他這樣出身貧賤、身患痼疾、生活又如此艱辛的人,應該是滿麵愁慘,形容悲戚的。可是他卻總能超出我預置的想象,像是從苦澀的根莖中榨出甜美的汁液般,他用追求光明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無盡的黑暗。
他這種堅毅頑強的神情,會讓我想到狄;而他親切說笑的樣子,又有點像槿。
我有時會想,此時此刻,狄和槿都在幹什麼,他們會在尋找我嗎?
這一天,我才知道這裏叫雲隱山,是蒼浪山脈最北端的一部分。傳說嘉蘭初年天降神石,嘉蘭王狄奧爾一世一路尋訪至此,聽說神石為一隱者所得。國王向隱者求取神石,隱者不語,王拔劍相向,隱士隻微微一笑,化風而去,國王麵前隻剩一塊大石。於是此地便名為雲隱山。
出山五十裏就是北海。柃的茅屋臨近山穀,穀中白沙溪,當日我就是被山洪卷入山澗,卻死裏逃生。
我告訴柃,隻要登上山頂向北眺望,就可以見到煙波浩渺、白浪滔滔的北海。
柃突然問我:“大海是什麼樣的?”
我有點猶豫。因為蒼浪山已是我在北方遊曆的極限,大海,對我而言不過是山嵐霧靄中的一片蒼茫的水而已。
最熟悉大海的,應該是在檣櫓舷欄間望盡千帆的狄了吧。
不知為什麼,當時整日在他身邊打鬧,好也罷惱也罷,過後心裏從來不會惦記;可在現在,一旦遠離,卻沒來由讓人牽腸掛肚地思念。
分離三天了,他一切還好嗎?
他是在驚濤駭浪、刀光劍影中摸爬滾打過來的硬漢,應該不會為我掀起的這點小小波瀾打亂陣腳吧?何況……
何況他早已有了心愛的女人了,我不過是她的替身和影子,卻自作多情地以為獨享著他的思念與寵愛……
想到這裏,我竟不覺簌簌淚下。
“想家了?還是想爹娘了?”柃側過頭來,說:“你呀,現在才知道離家出走這個遊戲不好玩了。”
雖然目盲,柃的感覺卻敏銳到足以察覺到我的任何情緒變化。可是這次,他的玩笑並沒有成功。
我搖頭:“我從來就沒見過自己的父母。我是被人收養的。”
“孤兒的話……寄人籬下,的確身不由己。從這一點來說,我或許比你還好些。”柃歎道,“那收養你的人,待你如何?”
“他一直待我很好。”即使在這時,我也絕不會說狄的半點不是。我隻是簡單地告訴他,我是因為得罪了收養的人,一時傷心才逃走了。
“可是你現在依然很傷心,可見出走並不是辦法。你最終還是得回去。”柃說。
“沒用的。即使回去,還不是得被迫嫁人。”
“嫁人有什麼不好?”柃笑了:“像你這樣的大家閨秀,總是得找個門當戶對的貴族公子出嫁的。除此之外,難道還會有第二條路嗎?”
“我做不到。”我說,“我不能當著我喜歡的人的麵,嫁個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既然如此,你就不能設法嫁給你喜歡的人嗎?”
我不禁哭出聲來:“問題就在於——正是我喜歡的人逼我出嫁的!”
“原來如此。”柃愣了半響,長歎一聲道:我“還以為富貴人家都過著予求予取、無憂無慮的日子,沒想到天下之大,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也各有各的煩惱。”
“那麼說來,你家的人一定正在找你。”柃沉靜地說。
“我想是的。”我點頭。
“以你家的背景,我想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來。”柃不動聲色地說,“你到底有何打算?”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隻知道:不能這樣回去。”
如果命運不能讓我和所愛之人在一起,我寧願學那位含石而生的隱士,若遇強權相逼,便化風而去,留兩袖清風,一身潔白。也好。
“如果他們許給我好處,或是以死相逼,我該怎麼辦?”
我張開空空的雙手:“你知道,我現在一無所有。我能夠給予你的隻有感激。”
“你是要我為了一句感謝,而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險?”
“所以我現在對你坦言相告。願不願幫我,由你決定。“
“你為何如此相信我?你不怕我是貪財、好色、怕死的小人嗎?”
“實話實說,我怕。”我坦然道,“可是你是我出走以來碰見的第一個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命運曾把我的生命交付於你,我也願意再嚐試一次。”
柃默默頷首:“以前我隨老師學習史詩時,總是不能理解那些為了愛情或榮譽拋頭灑血、舍生赴死的人們。我以為世間人命至重,除此之外,沒有一樣東西值得人們用生命來交換。歌中越是將他們作為英雄來歌頌,我越當他們是地道的傻瓜。所以,我雖然能將史詩倒背如流,卻一直都唱不好。”
他深深地籲出一口氣,眼神第一次流露出沉思與憂鬱:“可是現在,我有點明白了。”
隻聽他說道:“要我收留你也可。不過,我有個條件——”
我心中一緊,生怕他提出什麼匪夷所思的要求來。
“你帶我去雲隱峰看海吧。我活這麼大了,一直想知道海是什麼樣的。”
我不知他一個盲人為何想要去看海。但還是答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