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雨幕中，顯得整個城市灰蒙蒙的，雨滴打在地上，聚成一小攤一小攤的水，暈開的波紋一點點擴散，好像某種漸漸放大的心情。路邊的招牌、樹木、攤位、建築，都被染上更深的顏色，濕漉漉的心情。
    陸晚塵把手插在褲兜裏，優哉遊哉地走著：“好久沒這樣的感覺了，搞藝術搞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比我們有情趣多了，生活也有樂趣。”
    “額，我可不是什麼搞藝術，搞文化的人，那我也太玷汙藝術和文化了。我隻是寫寫字，或者，跟大多數的女人一樣，有點小小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像你這樣的男人也已經很少了，每天穿梭在這個城市裏，變得越來越現實，越來越市井，漸漸地也能活得更好了，能夠成為在物質上頂端享受的人。誰還願意再來雨裏走一走呢。”我頗有感歎。
    陸晚塵撇撇嘴：“嗬嗬，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生活的方式，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像你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有人樂衷於追求物質生活，或許這也是一種安全感。人生，都是自己的選擇。我也不願意去苛求那些道不同的人，多累啊。現實就是這樣，你要想像自己要求的那樣生活，也要先能夠活下去。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
    “說那麼嚴肅的話題做什麼，”我低著頭，任由雨水順著頭發、臉頰往下滑，沾濕了眼眸，“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吧。你小時候是不是就跟現在一樣，是個特別聽話的小孩子？”
    陸晚塵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你可就錯了，我從小就是個特別調皮的小孩。上學的時候就老是找老師的麻煩，在家裏就老是給父母添麻煩，還喜歡靠點小聰明，不愛用功，讓我媽操了許多的心。什麼上樹掏鳥蛋，什麼踢球砸破某處的玻璃，這種事情我做得可就多了。”
    “看不出來啊，你怎麼會是那種不愛學習的孩子呢，男大十八變？”我驚訝地說。
    陸晚塵衝我眨眨眼，一瞬間可愛的表情：“我就是一直不愛學習。一直渾渾噩噩到了高二，在學校裏住宿，沒有爹媽管，就更加無法無天，但是後來……”他的臉色變得陰沉，好像想起了什麼不願意想起的事情，“就因為我的無法無天，老師實在忍無可忍，叫我爸爸到學校去。在路上，就出了車禍……再也沒能起來了。是我害死了他，如果不是我的淘氣，老師不會叫爸爸到學校，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
    我靜靜地低下頭：“你一定，自己譴責了自己很多次吧。”有的時候，聽到別人的悲傷，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除了沉默，我什麼也說不出來。語言總是無力的。
    “恩。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要那麼淘氣，那麼壞，最後把自己的爸爸也給害死了。爸爸的葬禮，我跪在他麵前，忽然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到底在做些什麼。人生過去了大半，什麼也沒有做，卻因為任性和淘氣，那些應該珍惜卻還沒有珍惜就這樣過早地失去了。所以我就努力學習，開始拚命、發狠地學習。那是高二的下學期。我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反正到了高考，我就這樣走進去，直到全部考完，走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狀態。”陸晚塵的聲音沉穩又有力，“後來我考上一本，也有小聰明，也有運氣。就這樣上了大學，開始學廣告，畢業後，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我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圓滿了。”
    我轉過頭去看他，漆黑的瞳孔裏沉澱著歲月的痕跡，他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我靜靜點了點頭：“那些日子一定很痛苦吧。”
    “再痛苦也不如那一天，我想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了。”陸晚塵歎息著說，“我爸爸和所有人的爸爸差不多，養家糊口，就為了讓自己的孩子盡可能地好好活著。有時候工作不順心，也會發脾氣，在家裏大吼大叫，但是過後還是對我們很好。小時候被他打或者罵，我也會在本子上寫他的壞話。現在想起來，已經是好久遠的事情了。可是現在想要這樣，也都做不到了，沒有人再來打我，罵我，對我發脾氣，偶爾帶著一點小點心回來哄我們娘兒倆。”
    “是一般的爸爸，一般的家庭。”我喃喃道，“我的爸媽，就不會這樣……不會這樣……”
    陸晚塵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我，我發現他真的很敏感，連忙說：“沒什麼了。你爸爸在天之靈知道你現在這樣，一定也會覺得欣慰的，以後，還是好好過，好好活，生活得越好你爸爸媽媽就越欣慰。你現在常常回去看你媽媽嗎，你爸爸去世，她一定很艱難吧。”
    “恩。”陸晚塵點了點頭，眼神裏湧上了更加複雜的情緒，對於朝夕相處並且深知對方的艱難的人，應當有更為深沉的念想吧，“我媽媽是個傳統家庭裏相夫教子的良家婦女，家庭主婦。她本來就該在家裏整理房間，收拾碗筷，買菜做飯，刷碗洗衣服，這樣簡單平淡又略顯幸福的生活。可是後來我爸爸去世，家裏失去了經濟來源，雖然也有獲得一些賠償，但是我媽全部存進了銀行，說是用來給我念書，絕對不能動。她開始到外麵做工，做過很多……賣包子，賣豆腐，送報紙，做鍾點工，做月嫂……總之，你所能想到的卑微又辛苦的工作，她都做過。為了活下去，她一下子就老了許多。可是那時候，我什麼也幫不上，隻能讀書、讀書、讀書。好好讀書，就是對她最好的報答——她常常這樣說。”
    我點點頭：“母親的角色都是這樣的，父母都是這樣的，那麼偉大，那麼高貴，誰也比不上……現在你有接你的母親一起在這裏嗎？”
    陸晚塵搖搖頭：“我想過，但是她不願意。她又回到了我爸的老家，住在老房子裏，種了一塊地的蔬菜，做點小家務，就這樣過活。她不願意跟著我來到城市，也不願意我寄太多錢回去，她說她就想在那裏度過餘生。”
    “她還在懷念你的父親吧。”我詢問道，“他們，感情好嗎？”
    “當然。其實我爸去世之前，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感情好。沒什麼生活情趣，我爸也會罵罵咧咧地指責我媽，我媽就逆來順受。但是我爸去世後，我媽收藏起他生前的東西，全部都好好地搬回了老家。她說，她就要在他生長、埋葬的地方度過下半輩子，陪著他，不讓他孤獨。”陸晚塵的眼神裏也流露出些許的疑惑，“可能是我太過膚淺，還不能理解這種愛情。”雨越下越大，我看著他隱沒在雨簾中清澈俊秀的臉，忽然有種捉摸不透、把握不住的感覺。
    我彎起眉毛、勾起嘴角笑：“這需要想那麼多嗎，愛情就是愛情，本來就是沒什麼道理的。就像我愛左遲惜，愛了這麼多年，卻還不了解他，這到底是不是愛情呢。如果是，為什麼我還沒有走近過他，如果不是，為什麼又堅持了那麼多年。我最好的年華，都在注視著他……”
    陸晚塵仰頭看了看天，他的衣服胸前的位置全部濕透了，“是不是愛情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不過是，你需不需要。反正現在也離開了，也結束了，耗在他身上的年華已經夠多了，你應該找一個值得的人，好好去愛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著腳下的路，不知道未來在哪裏，隻好問：“那你呢，你的愛情……”
    “我的愛情嗎，我跟你差不多，不知道自己的愛情到底怎麼了。跟她在一起幾年了，可是最近越來越不對勁，不是吵架，連吵架也省了下來。那種不知道到底怎麼了的感覺，實在叫人恐慌。不說這些吧，快到我家了，走吧。”
    我猶豫了一下：“你家裏……”
    陸晚塵看著我，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說：“我隻是一個人住的，所以沒有別人。上去洗澡換衣服吧，等不下雨了我再送你回家，這樣容易感冒。你可以穿我的衣服。”
    “那，謝謝你。”我沒有想太多，陸晚塵真的是個無法叫人不信任的人。
    “我才要謝謝你，跟你說了那麼多，害你那麼無聊。”陸晚塵坦誠地看著我。
    我躲開他的正視，說：“那上樓吧。”
    電梯停在了第8樓，兩個渾身濕透了的人一前一後走出電梯，看著各自的模樣，不免有些滑稽。陸晚塵掏出鑰匙準備開門，裏麵卻“嘩”地一下，門開了。
    那個身穿男式睡衣的女子披散著頭發，看著我和陸晚塵，一瞬的驚訝，之後立刻恢複了一臉的平靜：“陸晚塵，你太有才了。今天我本來是要來跟你好好談談的，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沒什麼必要了。”
    漂亮的女人，火辣的身材，甜美的聲音。
    於我而言，則是噩夢般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