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休言愁多幾生生  第二十九章 堪盡落花能幾醉(4)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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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這一場風波便這樣塵埃落定。那日之後,辛者苑的姑姑們似乎都客氣了一些。易水常常覷見她們帶著幾許輕視而漠然的目光。隻是那目光裏多多少少又夾雜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豔羨。
    也是自這一場風波而後,西外間裏裏外外都可以聽到或刻薄,或怯懦的低語。如同夜風裏簌簌而落的黃葉,隻是一閃,便再難找尋蹤跡。
    水杏那日吃了虧,身上被打得不輕,委實有幾日不能下床。索性易水向那老太監告了假,那老太監也未曾為難易水。還吩咐人送了藥來,水杏的苦頭少了一些。易水的心卻愈加沉了下去。
    一場秋雨之後,天猝然涼了下來。易水未曾帶得幾件衣衫,此時隻著了夾衣進出勞作。因著水杏還不能起身,便與錦如都多添了一些活計。幾日奔波勞碌,竟渾身發熱,生起病來。
    錦如一人本自承擔了三人的活計,如今又要照顧易水和水杏。自然是忙得焦頭爛額,差事上便漸漸不如從前作的稱心。易水心下焦急,幾番要紮掙起來幫襯錦如,都被攔下。卻是幾番的折騰,病更重了一些。
    渾渾噩噩的躺在通鋪上,被褥單薄,錦如將自己的被褥又在身子上下加了一層。縱然如此,易水依然是渾身冷戰,隻是權且忍耐著,蜷縮了身體取暖。
    病了十數日,人都脫了像,迷糊糊的被錦如灌了幾口熱水。又取了帕子覆在額頭上降溫。偶爾床頭腳下有嚶嚶的哭泣聲,像是錦如,又像是水杏。分辨不清的時候,試圖睜開雙眼,卻隻是迷迷蒙蒙一片,看不清所以,病勢卻越發的加重了下去。
    偶爾清醒的時候,雙眼半睜半閉,知道水杏勉強的幫襯著錦如,可也礙著傷勢有些力不從心。棚上的灰由著窗裏吹來的風輕飄飄的落在炕櫃上。
    不知病了幾日,隻覺得睡夢裏屋子裏安靜了幾日,而後便倏忽的熱鬧起來。有人架著自己強喂了粥飯,又灌了藥,那藥真苦,和從前一樣苦,隻是在那苦澀裏又品啜出一絲熟悉的清芳,是誰呢,頭腦混沌不明,越發的想不起來。隻是覺得身體四肢皆溫熱了起來,混沌沌的又睡了下去。
    耳聽著風聲知道外麵下了雪,不想這一病竟然纏綿了半個多月,心中要強的心也跟著歇了一歇。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便是風寒,因著這辛者苑內貧寒,亦十分不易痊愈。
    直待得天明,錦如才拖著步子回來,見易水醒了,滿是倦色的臉上明顯的綻開一抹欣慰的笑意。
    “小姐醒了!”
    易水半靠在枕上,勉力的翻過身來,見錦如的臉清臒而蒼白。眼眶下積澱著一圈烏黑,見易水醒來,或者是歡喜的極了,眼中漾出一絲絲淚光。
    再細看去,水杏跟在錦如的身後,手裏的銅盆冒出絲絲的熱氣。張一張口,錦如急忙端了一碗水,放在炕沿上。又扶了易水靠在自己身上,徐徐的喂了下去。
    喝了兩口,易水搖一搖頭,借著熹微的光看著錦如,那淚光愈盛,隻是那淚光的晶瑩背後卻是透著木然的空洞,帶著直刺入心的悲愴,無可掩飾。
    見易水盯得久了,錦如惶惶然的別過頭去。言語亦低了下去,“小姐好容易醒了,好生歇息吧。”
    伸出手去,卻被錦如推開。安置了自己好生躺在鋪上,又別身去替自己熬藥。易水見水杏一直立在門前發呆,眼中卻怔怔的落下淚來。便知道這一病纏綿,定然是為她二人添了許多麻煩。遂招手喚了水杏,端視了半刻,才道。
    “你這丫頭也清瘦了,身上的傷可是好了?”
    雖然極力想引了二人發笑,可是開口嗓音沙啞得自己都心驚肉跳。強自的歡笑浮在臉上,有不切實際的虛無。見水杏也勉自歡笑,端了水投了帕子為易水擦拭著手臉,又盡量的低下頭去,掩飾著臉上的淚痕。
    錦如熬著藥一時未歸,易水索性便抓了水杏的手,覺她手一抖,帕子直直的落入到銅盆裏,激起一圈水花四濺。水杏腿一軟,習慣性的跪了下去。
    易水心裏發急,又開不得口,隻是強自的要挽了水杏起來。恰巧錦如端了藥碗進來,見此番情境,不由得一愣,手上的藥潑灑了一半。
    易水轉頭,正見錦如手上被燙吃痛的皺了眉頭,然而那猝然蒼白的麵色和惶急而焦灼的麵容卻更勝過那燙傷帶來的驚慟。水杏緊緊的摟了易水在鋪上,眼中的淚滾滾的落了下來。
    “奴婢求小姐,求小姐善自珍重,小姐萬事安好,才對得起錦姑姑的一番心意啊。”
    錦如手裏的藥碗,終於直直的從手裏掉落下去,摔得粉粉碎。易水眼見得那濃黑的藥汁潑灑了一地,浸透了遍地塵埃。手緊緊的攥住了水杏的手。兩相交握,生生的發疼,直直的滲入心底。
    “錦如,你。”
    隻道出這一句,就再也說不下去。隻怕再說下去便是再難直麵的鮮血淋漓。水杏的手和自己的交纏在一起,生生的硌出一道道紅印來。和著心頭浮起的層層傷痕,同樣生生的憋出淚來。
    張一張口,嘴唇幹裂的幾近要迸出血絲來。從前隻知道無言以對的難過,卻不知而今如鯁在喉的煎熬更聊勝於無言以對。那樣的力不從心,如同一把尖刀,刮劃著心口,眼看著血汩汩流出,肆虐了雙眼。
    錦如怔怔的立在原地,臉上的蒼白如同窗外灑落的白雪,那樣的清明的眼神裏,也有了淒愴和木然的神色。易水想不出這短短的半月之內,她究竟遭遇了怎樣的折磨。終是不忍,還是開了口。
    “你應承了他,是不是。”
    看著錦如無可忍耐的淚落如雨,易水的麵頰上浮起一絲苦笑。沙啞的沉悶的笑聲如同窗外厚積的大雪,透著徹骨的淩寒。
    赤腳的從鋪上下來,跪坐在錦如身前,伸出雙臂,擁住錦如瘦削單薄的雙肩,雙手緊緊的護住她,護住她。隻恨老天怎不令自己早日醒轉,免去她今時今日所受的磨難。
    眼圈漸漸發紅,發酸。眼淚拚命的從眼眶裏噴薄而出,顧不得去擦拭頰邊的淚水,不住的搖頭,“錦如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
    錦如深深的埋下頭去,易水幾乎可以看見她脖頸間深紫色的淤痕,如同一道烙印,此生永遠無可抹去。
    如同觸了電一般,腦海裏迸現開來的,那曾經馮遠和錦如並肩跪在自己眼前的情境,馮遠信誓旦旦的神色,錦如羞赧如花的麵龐。此時想來便是陡然脫鞘的利劍,生生的將今日與過往一刀斬斷。
    易水忍不住擁了錦如入懷,再堅強的軀殼,也無法裹住此時心底的淒涼。“錦如我如何對得起你,對得起馮遠。是我沒照顧好你,讓你受了這樣大的苦。”再說不下去,隻覺得頸項間有熱熱的淚水劃過,衝刷著十數載積攢而來的苦難與冤屈。
    蜷坐在鋪上的一角,在水杏泣涕漣漣的轉述裏,易水隻覺得從骨子裏迸發出的寒氣,堅實的凍住了整顆心,即便是陽春轉暖,也不可能再融化。
    夜裏從眼角滑落的淚滴,幾乎可以聽見它落在葦簾上的聲音。錦如的呼吸漸漸的平息在易水的撫慰裏。然而於易水,那幾夜的夢魘,是由那無數的目光交織而來,似要穿透了一顆心,將最後的一點希望生生斬斷一般。
    易水不敢直視,錦如目光裏的決絕和無望,水杏眼裏的驚怯和恐慌,掌事眼裏的貪婪和欲望,和馮遠眼中瞬間熄滅的熱忱和期冀。
    雙手緊緊的抓著單薄的錦被,那光滑柔軟的質地,於易水看來是再難忍耐的恥辱。月光微斜,照在錦緞的被麵上,反射起微微的光。如同那飄渺的,不見蹤影的希望,漸漸的離易水,離錦如遠去。
    在黑夜的湮沒裏,易水隻覺得渾身都為那無可驅散的恥辱和仇恨糾纏。如若一日不得驅散,一日便無可安眠。錦如與馮遠數年來的情愫,二人的耿耿忠心,壓在易水的心底,漸漸的喘不過氣來。
    眼光牢牢的鎖在灰蒙蒙的棚頂上,看著那雕梁上早已模糊了的圖案和朱丹,易水的眼中,無可熄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生生的焚了一個人,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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