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休言愁多幾生生 第二十三章 重到舊時明月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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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的好消息恰好是在疫情一個月以後,易水正在含元殿,細細的為宸煜調製著一杯蜂蜜菊花茶,蜜色在清茶中緩緩的融化開來,沁出菊花裏清甜的氣息。易水微微的含著笑,將那茶遞給宸煜,款款道,“皇上隻顧著高興。”眼光瞥了瞥馮遠,微微的頷首道,“馮大人素來不善與風寒雜證,這藥方。”
宸煜的神色也動了一動,接過易水的話頭兒,身體靠在寬大的椅背上,“馮遠,果真是你獨自一人所為麼?”
馮遠不意易水會此時出言阻攔,正疑惑的看向易水。卻隻見她側身立在禦案前,慢慢的為皇帝研磨。皇帝的話素來是不可以不回答的,隻好躬身施了一禮,“微臣不敢欺君罔上,的確為微臣一人所研習。”頓了一頓,複又道,“禦醫院諸位同仁擅長風寒雜證者不勝枚舉,然而微臣雖素擅婦嬰科係,然自幼家嚴所熟習卻最是傷寒雜病,微臣不敢擅專妄行,而傷人性命,故而研習一月才有成效。”
這一番話說得不緩不急,易水不斷的添水研磨著河南道新進貢的徽墨,因著膠性未消,刮著硯台沙沙作響。易水的目光膠合在那濃黑的墨汁裏,看那徽墨漸漸的溶解了棱角,直如同一塊寶石,熠熠生輝倒映出麵容來。
馮遠直直的叩下頭去,宸煜手中的茶飲了大半,唇角沾染著蜂蜜的殘漬。易水取了絹子替宸煜擦拭著口角,素手纖纖,下手極是輕柔,回眼望去,硯台的一角卻壓著一頁紙,不由好奇,伸手取過,端方大氣的一筆行楷。
細細的研習一番,易水回頭看向宸煜,目光中頗為不定。宸煜顯然也看見了那張紙,緩緩的開口道,“是薛常。”禦階下,馮遠的身形抖了一抖,卻又不敢貿然抬起頭來。易水接過那張藥方,歉然一笑,“隻可惜臣妾不通藥理。”
習習的一陣風自窗口吹來,案上的奏折書卷呼喇喇的作響。易水急忙伸手按住禦案上的紙張,手裏的藥方卻脫手落了下去,正停在馮遠的眼前。
易水心頭一驚,不由得叫了一聲,“哎。”馮遠覺得那風直從脊背後吹來,習習的帶了一身的清涼和淡淡的雨腥氣。略一抬眼,正看見那藥方,伸手拾起,隻掃了幾眼便直直的起身,高聲道,“皇上,此乃微臣經前撰寫藥方,不想誤入他人之手,請皇上明鑒!”
含元殿內本自空曠,馮遠的聲音朗朗自含元殿的各處角落裏回蕩開來,聽得格外清楚。易水一壁收拾著案上的書卷,一壁道,“馮大人未免太失禮了。”
馮遠顧不得許多,竟站起身來,上前幾步拜倒而後道,“微臣該死,隻不過這藥方雖然與微臣所呈相似者三分有二,不過精髓未存,最後兩位藥用得太過凶猛,若是不慎醫治病患,恐怕有性命之虞。”
易水的目光裏流露出隱隱的擔憂,素手停滯在案上的書卷間,輕輕的拍一拍成遝的奏折,遲疑道,“皇上?”
宸煜的眉目間已然是怒氣外泄,緊蹙的眉頭擰結出一個深深的川字。“好大的膽子。”一掌直劈在案上,杯盞應聲落地,易水亦嚇了一跳,腿一軟跪在了宸煜腳下。
含元殿的南角裏此時立著的唯有二三個茶水上的宮人,見皇帝發怒也插燭似的跪了下去。含元殿一片死寂,易水思忖了半晌,耳邊有宸煜沉重的呼吸聲,帶著如冰雪般的凜冽。
“皇上息怒,薛大人也是為了給皇上分憂,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話猶未盡,宸煜一伸手已然將易水拎了起來。眉目緊鎖,狠狠道,”膽敢為薛常開解半句者,死!“
易水的心下一沉,目光中已然含了怯弱神色,待皇帝言罷,已然落下淚來,怯怯道,“賤妾不敢。”聲音裏帶著惶恐無可驚避的顫抖,手臂被宸煜握得發紅。
宸煜鬆開手,聲音裏帶著不容小覷的威嚴,“起來。”易水扶著禦案側過了頭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蘇永盛適時的自偏殿呈了劍南道的加急,一進殿卻見得這般情景,不由得一愣。易水看了蘇永盛進來,因是偏著臉,目光正和蘇永盛相對,略略的搖一搖頭,蘇永盛已然情知了皇帝此時不快,正要退下去,皇帝卻陡然自禦案前轉身,“蘇永盛,傳禦醫院薛常見駕。”
這聲音裏無悲無喜,蘇永盛反而不解,易水隻朝他使了個眼色,蘇永盛躬身道了一聲,“是。”便卻行退了下去。易水回轉頭看著宸煜,“皇上審理此案,臣妾請旨回避。”
話猶未盡,宸煜大手一揮,拇指上碧瑩瑩的玉扳指幾乎晃了易水的眼。“不必!”宸煜不容置疑的神色。易水遲疑了一晌,仰麵看著宸煜凜冽的神色,心中微微動蕩,隻開口道,“請皇上息怒。”
說著蘇永盛推開了殿門,謙卑恭謹的嗓音,利索的回話道,“啟稟皇上,禦醫院首席薛常殿外候駕。”
宸煜兀自的落座在了龍椅上,厲聲道,“宣!”薛常進了含元殿,隻覺得氣氛迥異於往日,因著是早朝散後特意進了藥方,此時皇帝召見遂不算突兀,卻也有幾分不安。
此時見得含元殿上下皆垂手侍立,待行得近了,才看見馮遠跪在當地,不及細想,跪地叩拜道,“微臣禦醫院薛常叩見皇上。”
宸煜的目光如同兩柄利劍直逼薛常的背脊,半晌冷笑了一聲,道,“薛愛卿平身。”
薛常跪地俯首,隻是背脊發涼,心中發慌。待得皇帝一語,緩緩的站起身來,躬身道,“謝皇上。”目光卻始終落在馮遠身上,皇帝一時並未發話,薛常隻是垂首頻頻的掃著馮遠,忽然見馮遠的手裏捏著一張紙箋,心頭一跳,卻是再無可驚避的熟悉。額頭漸漸的泌出汗來。
宸煜冷眼旁觀著薛常的反應,唇邊慢慢浮起一絲冷笑,“薛愛卿勞苦功高,替朕分憂解煩,朕欲意加封愛卿青安侯世襲罔替,愛卿以為如何?”言至於此,宸煜已然輕笑出聲,隻看著薛常額頭的冷汗,目光尖銳冰冷如同一把利劍,直直的穿透了薛常的心胸。
薛常腿一抖,複又跪了下來。這一跪,眼中的字跡又清晰了幾分,叩首道,“微臣愧對皇恩,不敢貪功請賞,請皇上明察。”薛常久習鑽營世故之法此時即便是故作鎮定,也不由得透出幾分慌亂。
宸煜緩緩的起身,踱步繞下禦案,一手搬弄著手上的扳指,一壁道,“薛常,河東道人士,先帝二十五年入禦醫院當值,時年三十歲。初為禦醫,所擅婦嬰科習,醫術精湛,為人寬博,多為先帝稱讚。至靖乾元年,累任禦醫院守常,監理。靖乾十三年因恪盡職守,功勳卓著累遷至禦醫院首席。”
宸煜說一句,薛常叩一個頭,至這一番話言盡,已然是淚落如雨。自臉上縱橫的溝壑間流淌下來,訥訥道,“微臣,微臣。”隻覺得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
宸煜歎了一聲,慢慢的彎下腰去,看著薛常,“如果朕沒有記錯,薛愛卿入值禦醫院也有十數載了,而今年剛好是愛卿當值禦醫院二十年,首席禦醫也做了五年了。薛愛卿已然是天命之年了。朕說的沒錯吧?”
薛常的臉上汗水混合著淚水,說不出的蒼老和狼狽,易水在禦案前慢慢的整理著書卷,爭整暇看向他那蒼老的麵容,心底微微的一歎,繼而垂下眼去。宸煜的目光直逼著薛常狼狽的麵容,唇邊浮起一抹冷笑,看著薛常叩下頭去,“微臣枉負皇恩。”
“枉負皇恩。”宸煜側頭歎了一聲,忽而玩味的一笑。許是乏得極了,背轉過身去。“薛常,你的藥劑下去,可有成效?”
薛常叩了一個頭,起身道,“略有成效。”
蘇永盛站在禦案的西北角上,皇帝的臉微微一轉,蘇永盛上前道,“皇上,掖庭令方才回話說掖庭的宮人有服藥者的確疫情稍解,隻是。”
蘇永盛刻意的停頓,空氣裏亦彌漫了一層膠著,薛常帶著期待又恐懼的神色,隻等著蘇永盛的話落下去。宸煜手一揮,依然是不鹹不淡的神色,“說下去。”
“隻是,多有麵色赤紅,風寒頓起,病疫雖是解了,卻仍舊有旁證並發,虛弱無力。”蘇永盛一麵說,一麵覷著皇帝的神色,聲音也漸次的低了下去。
宸煜冷哼了一聲,背轉了身去。“薛常,你來告訴朕這是怎麼回事。”
薛常的臉色雪白,眼光不住的瞥向馮遠,叩首道,“微臣不知。”
“不知?”宸煜被慪得笑將起來,意態神閑的坐在龍椅上,眼光掃過薛常,微微笑道,“你倒是教了個好徒弟。”轉頭看看馮遠,繼而道,“朕念你二十年來兢兢業業,並無大錯。你自行除了官衣官帽,去吧。”
薛常愣了一愣,轉眼看著馮遠,目光裏有驚惶和深不可測的無奈。易水眼見得薛常的反應,隻覺得此時能夠得以如此發落,其實已然是該慶幸了。使了個眼色,蘇永盛上前接過衣帽,躬一躬身以示尊敬道,“薛大人請吧,老奴送大人。”
薛常猛得神色一顫,蒼老的胡須抖了一抖,開口道,“皇上!”宸煜似是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沉沉道,“去吧。”薛常猶自猶豫,目光在馮遠和皇帝之間徘徊,宸煜已是極不耐煩,近乎咆哮道,“滾!”
殿門緩緩闔上,蘇永盛看著薛常滿臉如喪考妣的神色,微笑道,“薛大人走好,恕老奴不遠送。”薛常點一點頭,麵上有瞬間蒼老的神色。四下裏無人,蘇永盛送著薛常下了台階,淡淡道,“皇上能如此已是法外開恩了,薛大人放寬了想就是,您也別忒糊塗。”
白玉石階上掩映著餘輝的光芒,薛常的目光裏是黯然的陰翳,蘇永盛又欠一欠身,轉身擺了拂塵返身去了。兩邊的近侍刀光鎧甲凜凜寒意,映在眼中有無限的絕望。抬起頭看著如血殘陽,重重的出了一口氣,“天亡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