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卷 第十二章 平川一馬動風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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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柳絮分飛。棲霞城荒涼的郊外,也有牧羊的孩子放著自製的紙鳶,高高低低,飛在蒼茫的原野上空。
誰也想不到,在這荒原的下麵,那座縱橫交錯的地宮之中,竟也似有飛絮楊花,被地底不知哪裏吹來的風,飄散在每一個角落。
桃夭之殿,青幔飄蕩,純金的瑞獸金龜香爐,嫋嫋的燃著清蘭香,幽幽淡淡,沁人心脾。素手輕揚,弦如流水,青絲未綰,如墨如雲。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青玉桌案,赤冰一手扶額,倚在玉座之上,右手執筆,似是在寫些甚麼。聽得唱到“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這句之時,手微微一頓,懸在半空,但也隻是片刻而已,手腕一翻,將手中朱毫重重向案上一擱,冷冷的道:“你為何最近總愛唱些此種曲子?”
案下女子素手微微一震,旋即穩住了琴弦,抬起頭來,但見紅顏依舊,質若幽蘭,正是杜青蛾。她看了赤冰一眼,淡淡的道:“既是教主不喜歡,那我換過一首便是。”
赤冰揮了揮手,道:“不必再唱了,你隻彈一曲陽春白雪罷了。”杜青蛾輕輕頷首,依言彈奏。赤冰坐在那裏,似是在靜靜聽著,又似甚麼都沒有聽到。一個青衣童子從殿外進了來,施禮道:“啟稟教主,沉雪小姐和景姑娘在殿外求見。”赤冰恍若未聞,那童子又秉了一遍,才似驚覺,道:“讓她們進來罷。”
不一會,兩個女子自外走了進來。當先一個白衣勝雪,手中提著一把長劍,通體銀白,劍柄上篆著“凝冰”二字,美若天仙,冷若冰霜,正是寒沉雪,她身後跟著一個女子,身量嬌小,一身湖藍色衣裙,膚色黑黃,眉眼也普普通通,隻能算得中人之姿,卻隱隱透著一股子的精明幹練。
兩女走到赤冰案前三尺,雙雙單膝跪倒,道:“屬下參見教主,聖教主萬福金安。”赤冰看了她們一眼,開口道:“你們回來了。起來說話。”兩人站起,藍衣女子側目瞥了杜青蛾一眼,目中閃過一絲嫌惡之色。
寒沉雪從袖中取出兩卷紙箋,雙手呈於赤冰案上,道:“教主,江南名劍秋霏雨全家二十三口,神劍門滿門一百二十一人的人命,全在這裏了。”紙麵之上,整整齊齊的列滿了名字,隻是無一例外的以朱筆打了叉。
赤冰似是笑了一下,“沉雪,你果然不負我之所望。江南七省,到此算是全部肅清了罷。”寒沉雪點頭道:“除了歸順我教的,其餘各派,已全部格殺。隻是江南教派繁多,難免有漏網之魚,不過請教主寬心,弟子自當知道如何去辦。”
赤冰點了點頭,轉首看向那藍衣女子,“小樓,你呢?”
這藍衣女子是派中長老景智通的獨生女兒,景智通為寧未央刺瞎了雙眼,成為廢人,念在他素日於教中甚有勞苦,赤冰也同意教中養他終老,景智通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小名叫做小樓,年方十八,此女雖然年幼,但沉穩善變,聰明伶俐,深得赤冰的喜歡,破格提拔成了教中的司事,專門負責教中機密要事,足見赤冰對此女之器重。
景小樓見赤冰問她,嫣然一笑,她本並不算好看,但這一笑卻有種說不出的媚態,開口道:“回稟教主,今兒收到了右護法大人的飛鴿傳書,說左護法和風雷堡的少主默子軒已經下了昆侖山,向皖北而行。”她聲音略帶著些低低的沙啞,聽起來卻別有一番風情。
赤冰沉吟了一下,伸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鎮紙,端詳把玩,緩緩的說:“向皖北而行,看來,他們是要去風雷堡了。”景小樓輕笑道:“教主果然神機妙算,那麼,屬下是否也是時候南行了呢?”赤冰道:“去罷。”景小樓口中道:“是。”身子卻站著未動。赤冰淡淡的問道:“你還有甚麼事麼?”景小樓微笑道:“屬下隻是想問,教主能否保證屬下不被左護法大人一劍殺了?”赤冰沉默半晌,將那鎮紙放在案上,道:“白虎座下風騎八駿歸你調遣,你帶他們一同南下。若寧未央有反叛之意,格殺勿論。”景小樓目中閃過一絲冷意,唇邊卻笑意更盛,單膝觸地,恭聲說道:“屬下領命。”旋即起身出殿。
大殿之中除了錚錚琴音,再也寂然無聲,良久,方才聽得赤冰道:“沉雪,你想說甚麼?”寒沉雪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道:“教主如今真的很重用景司事。”赤冰笑了一笑,道:“有何不可?”寒沉雪道:“若寧未央真有背叛聖教之心,風騎八駿也不過是送死而已。”
“錚”的一聲,琴音頓止,竟是琴弦斷了,杜青蛾愣了一愣,隨即鎮定自若,站起身來,將琴抱起,施施然道:“教主,琴弦斷了,妾身先行告退。”
赤冰看了她一眼,忽道:“青蛾,你素來與未央交好,依你說,她會不會背叛本座?”
杜青蛾福了一福,道:“未央姑娘是教主親手撫養長大,又蒙教主親傳武功,對教主的忠心日月可表,又怎會背叛?還望教主莫要聽信了小人讒言才是。”
赤冰定定看著她,笑道:“果然姐妹情深。”站起身來,隨手拿起方才的白玉鎮紙,踱到杜青蛾麵前,“不過你要知道,有些東西即使表麵上看來白璧無瑕,其實內裏卻未必如此。”他將那鎮紙舉到杜青蛾眼前,手指微一用力,那鎮紙竟從中折為兩段,斷麵粗糙,果然不似表麵滑如凝脂。赤冰將那半截的斷玉塞到杜青蛾手中,道:“這個就給你做個紀念,下去罷。”
杜青蛾垂首稱是,抱琴走出殿外,待得走得遠了,才發現手心裏全是冷汗。幾步回到自己的住處,關上房門,將身體緊緊倚在門上,胸口不住起伏。過了半天,才漸漸冷靜下來,暗自忖道:他現在隻怕已對我起疑,這裏我再不能久留。回身從床下拿出一個木質的梳妝盒,看看上麵的鎖匙完好,方才鬆了口氣,從頭上拔下一隻發簪,向那鎖眼中輕輕一捅,隻聽“吧嗒”一聲輕響,那箱蓋無聲無息的彈了開來,裏麵竟是滿滿一箱的書信。所有的書信都是一個筆體,所有的落款,都是一個蕭字。
數了數,一共是四十二封書信,最後一封的落款是申酉三月初五,正是三天之前。杜青蛾握著這頁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薄紙,又將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青蛾吾妹,見字如麵。自西子湖畔相別,已有半載。雖書信不斷,相思之苦不減分毫,反之日滋夜長,難以自持,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唯盼與妹相聚,排除萬難,共結連理。我欲北上尋妹,今日已到濟南,若妹亦有意,三月廿二,白雲寺內相會。蕭。
杜青蛾將信貼在胸口,美目之中閃過一絲堅毅,回身將這些書信理好,將屋內的火盆子裏加了幾塊炭火,眼見那火苗竄起,將那些書稿攥在手中,舉在火盆上方,停了片刻,終於還是將手一鬆,片片紙箋如同飛蛾撲火一般,卷入了竄起的火舌之中,火焰登時騰起了一尺來高,霎時化為了片片灰燼。杜青蛾慢慢坐在椅上,愣愣盯著那吞吐的火焰,火光映在她的臉上,亦是忽明忽暗。
夜很深了,每一條甬道裏都有陰冷的風回旋而過,卻永遠看不見月亮和星星。在這幽深的地宮之中,是永遠也看不到月亮的,隻有那一盞盞巨大的銅燈,仍舊發著幽幽點點的光。
落花台,在這幽暗的燈光之下愈加顯得空曠寂寥,四周的青蘿樹黑黑沉沉,隨著嗖嗖而過的陰風發出“咻咻”的聲響。傳言這些青蘿樹都是以人血澆灌,所以一年四季皆能開出花朵,隻是樹下所集聚的陰氣也是愈來愈重,以致於一到月黑風高的夜晚,落花台周圍便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氣。
“嗒,嗒,嗒”,就在這陰森森的落花台上,忽然傳來腳步聲音,雖然很輕,但內行的人一聽便知,這個走路的人腳步凝滯,絲毫不會武功。這個人身形纖細,黑暗之中也辨不清穿著甚麼顏色的衣衫,隻是一步一步登上了落花台,向那片青蘿樹走去。
一陣風吹過,有花瓣簌簌落下,沾在那人的頭發之上。在這黑漆漆的樹叢當中,隻有一棵樹也是黑漆漆的,上麵沒有一朵花,看起來比別的樹都要高些。那人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到這棵樹跟前,仰頭看去,隻見一片枝枝椏椏連成一片,甚麼都看不見。
不知是什麼東西“嘎”的叫了一聲,那人身子微微一抖,再不猶豫,繞著那棵青蘿樹轉了一圈,然後後退三步,又向西南方走了六步,回轉身來,正對著那樹直直的走上前來,以手在那樹幹中央劃了一個“火”字,隻聽“咯吱”聲響,那完完整整的樹幹竟有一側慢慢翹了起來,那人用手在那縫裏一摳,用盡全身力氣向旁掰去,寂靜的地宮,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嘎嘎”聲,雖然聲音細弱,但在靜寂的地宮之中,卻顯得無比清晰。
那轉開的樹幹,赫然是一扇門。那人閃身進去,那木門便又“嘎嘎”的闔了起來。青蘿樹的枝條輕輕擺動,仿佛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今夜的天上有星星,北方初春,連星星都是那般高遠寒冷。覆著寒霜的土地,突然裂開了一條大縫,那縫隙越來越大,直至露出了一個圓圓的洞口。一隻人的手從洞裏伸了出來,接著是另一隻,緊緊攀住了那裂隙的邊緣,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一個人慢慢的從那地洞之中鑽了出來。那人坐在地上歇了片刻,用手推那地洞,直至那洞又變成了縫隙最後消失不見,才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將一個小小包袱挎在肩上,向著東南方向,提步欲行。
這一步還沒有落下,心中突然漫過一陣強烈的不安之感,一陣風貼著蒼涼的地麵一拂而過,風過之處,亮如白晝。黑暗的天地間,出現了一條明亮的光帶,明暗相隔,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一個窈窕的人影就站在那光亮的盡頭,隻看到一個背影,略帶沙啞的聲音隨風飄落,“杜姑娘,你這是要到哪去呢?”
杜青蛾不由自主抬起手來遮擋這突如其來的明亮,聽得那個聲音,收回腳步,將手緩緩拿下,訝然說道:“景小樓,怎會是你?”
景小樓輕輕一笑,轉過身,一步步走上前來,“怎麼,你很驚訝麼,不是我,那應該是誰,是你的蕭郎麼?”
杜青蛾身子一震,腳下不由退了半步,杏目圓睜,道:“你,你說甚麼?”景小樓不答,施施然道:“我欲北上尋妹,今日已到濟南,若妹亦有意,三月廿二,白雲寺內相會。”眼睛緊緊盯著杜青蛾,笑意盎然,“杜姑娘,這句話聽得可耳熟麼?”杜青蛾臉色霎時蒼白,一語不發,景小樓從寬袖中掏出一疊紙箋,擲在杜青蛾臉前,咯咯嬌笑道:“這些都是杜姑娘你的親筆,我全都替你收著呢。”杜青蛾一動不動的站著,眼睛卻將地上的信箋看得清清楚楚,那都是她寫給蕭訣的回信,她的心仿佛沉入了冰窖,良久,才發的出聲音,空洞的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原來那些手書都是你寫的。”景小樓點點頭,冷聲道:“杜青蛾,你好大的膽子,身為教主侍妾,膽敢私通外人!你買通信使陳小寶,替你傳遞書信,妄想瞞天過海,真是愚不可及,你以為教主眼裏能容得下半粒砂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