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卷 第十章 江湖夜雨十年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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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未央神色反而十分平靜,左手抬起慢慢解開右臂傷口,隻見臂上的那道紅線比早晨長了許多,向下已延伸到了脈門之處,向上已然快要到達肩頭。
寧未央放下衣袖,看向默子軒,隻見他臉色灰白,眸中痛苦之色暴露無疑,顫聲說道:“你的毒並沒有解,是麼?“寧未央淒然一笑,柔聲道:“子軒哥哥,我走不動了,你先找出路出去罷。”
“那你呢?”
“我就在這等你,”她眼中似乎有水光閃過,轉瞬即逝,“等你回來找我。”
默子軒默默的看著她,並不言語。寧未央歎了口氣,忽道:“子軒哥哥,你剛才看到我臂上的血線了麼?”默子軒點點頭,寧未央接道:“這道血線延伸到心脈的時候,我便會毒發身亡。即便我用藥物壓製,至多也隻有二十個時辰,如果行走奔勞血行加速,毒發就更快。所以,我在這裏等你回來,是唯一的法子。”
“然後呢?”默子軒淡淡的問。
“……然後?”寧未央愣了愣,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作答。她心中想的隻是要默子軒平安走出這死亡之穀,至於自己,倒真沒去想。
默子軒仍舊是淡淡的,“你現下無法解的毒,到我來找你時,便能解了麼?”
寧未央神色一窒,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待你找到出路,便帶我去求見童掌門,她畢竟在這昆侖山上久居多年,說不定會有法子替我解毒呢。”
默子軒凝目看她,笑了一下,點了點頭。一瞬之間寧未央竟不知心中是何感覺,仿佛一塊大石落地,又好像心如刀絞,她知自己中毒已深,無法可解,此時一別恐怕便是天人永隔,再不相見,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將他刻在心中一般,良久,終於狠心扭過臉去,道:“那你快去罷。”
默子軒身子動也不動,淡淡的說:“你死也好,活也好,我都要帶你一起走。你走不動,我背著你。”他聲音平靜溫柔,並沒有多麼慷慨激昂,但每一個字都說得很堅決,他的目光,也堅定而溫柔的鎖在寧未央臉上。寧未央身子微微抖動,良久,終於轉過頭來迎上他的目光,已是淚流滿麵。
就這樣,默子軒背著寧未央,在這死亡之穀中艱難跋涉,從峽穀到戈壁,再從戈壁到雪原,身上的汗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然後在刺骨的寒風中凝結成冰。
天色漸漸黑了,默子軒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這白茫茫的雪原之上蹣跚而行,他的體力也早已達到極限,感到頭痛欲裂,渾身上下也像被鞭子抽過一般火辣辣的痛,兩條腿已僵硬的如同木頭一般,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腿。
腳下突然一滑,默子軒再也站立不穩,連同寧未央一起摔倒在雪地之上,他的身體趴在雪地上,似乎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輕鬆,眼皮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不受控製的想要粘在一起。手上突然傳來一陣刺痛,讓他的神誌猛地清醒了過來,轉頭一看,竟是寧未央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寧未央此時五髒六腑都像被烈焰焚燒,劇痛難當,她生怕默子軒在這冰天雪地之中昏睡過去,卻再沒有力氣爬得起來,隻得狠狠的咬他,見默子軒重又爬了起來,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卻又咳出一口鮮血。
默子軒艱難的爬起來,又要將她背在身上,卻又滑倒在雪地裏,再爬起來,重又拉住她手臂,卻被寧未央反手握住。月光下,看得到他眼中淚光閃動,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時。
寧未央唇角牽出一絲笑意,輕輕的道:“子軒哥哥,不要再走了,你抱抱我罷。”
默子軒愣了愣,想不理會她,無奈被她死死扯住衣袖,終於還是依她之言,將她抱入懷中。
呼嘯肆虐的狂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幾點寒星或明或暗,一輪明月掛在明淨深藍的天幕之上,清冷的光輝灑在雪山之巔,不染凡塵,不似人間。
寧未央癡癡看著,忽道:“子軒哥哥,你看這夜空,多美啊。”
默子軒抬起頭來,隨她一同看去,冷月寒星,雪山冰峰,說不出的肅穆寂寥。
未央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龐,柔聲道:“子軒哥哥,我想問你一件事,你可不許騙我。”
默子軒低頭看著她,月光之下,她的雙眸燦若明星,心中發燙,溫柔笑道:“你問。”
未央雙頰綻出一抹嫣紅,輕聲說道:“你……你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默子軒目中柔情繾綣,手掌輕輕撫摸她的頭發,道:“讓我想一想……應該是從你給我算命的時候罷。”頓了頓,道:“那麼你呢?”
寧未央甜甜一笑,輕輕闔上雙目,半晌才道:“願得癡心人,笑看江湖老,你還記得這句話麼?”
默子軒愣了一愣,想起這句話正是當日初遇寧未央之時,自己隨口吟出,當時情境如今想來,竟是恍若隔世。
寧未央睜開眼睛,抬手撫摸他的頭發,默子軒的頭發早已淩亂粘連,寧未央便為他細細梳理。默子軒不言不語,隻是緊緊的抱著她。
寧未央柔聲說道:“子軒哥哥,你知道麼,你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最愛的人。”一麵說著,手指將自己一綹秀發與默子軒的頭發合在一處,輕輕的綰在一起,唇角含笑,輕聲吟道:“結發為夫婦,…恩愛…兩不疑。”
一滴水珠滴在漆黑的發上,接著又是一滴,寧未央抬起頭來,笑著說:“子軒哥哥,現在,我就是你的妻子了麼?”
默子軒點了點頭,又是一滴淚水落下,寧未央伸手撫摸他的臉龐,柔聲道:“你不喜歡麼?為什麼哭?”
默子軒唇邊漾起一抹溫柔的笑,道:“我喜歡的很,就是太歡喜了,才會流眼淚。”
寧未央癡癡的看著他,原來他的笑容竟是這般好看,一時仿佛身上的劇痛也沒有那麼痛了。呆了半晌,才忽然說:“子軒哥哥,你把我的劍給我。”默子軒愣了愣,仍是依言將她的劍遞與她手。寒光一閃,一片青絲落下,卻是她將兩人相纏的頭發斬了下來,從自己頭上拆下一條發帶,將那頭發束好,放入默子軒懷中,道:“子軒哥哥,我今後不能再陪著你了,你若想我了,就看看這束頭發,便如我在你身邊一樣。”
默子軒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又想趕我走麼?實話告訴你,我也走不動了,要死要活,咱兩始終在一起就是。”
話音剛落,空曠之中突然響起一陣陰惻惻的笑聲,聲音飄忽不定,一會在東,一會在西,忽大忽小,忽而低沉,忽而尖細,飄蕩在這荒無人煙的荒原之上,有如鬼魅。
默子軒與寧未央十指緊握,神色如常,生死都可以看淡,即便是鬼魅遊魂又有何可懼?
等了一會兒,笑聲漸小,隻聽一個聲音冷冷說道:“你們進來的時候豈非已經見到了天涯花?此花隻開在黃泉路上,所以,你們走的注定是一條死路。”這聲音平板晦澀,毫無溫度,不似人聲。
默子軒並未抬頭,隻淡淡的問了一句,“你是何人?”那聲音又大笑起來,笑聲比方才更為淒厲,半晌才道:“我不是人,我是這地獄之穀的孤魂野鬼,哈哈哈哈……”
笑了半晌,見兩人仍是毫無反應,那聲音不禁奇道:“你們難道不害怕麼?”默子軒淡然一笑,道:“怕甚麼?”“自然是怕死。”
默子軒身子動了動,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眼望蒼空,長出一口氣,“死,自然還是怕的,畢竟不如活著舒服。不過,能和所愛之人死在一處,也算人生無憾了。再說,看到你這遊魂野鬼,我就更加不用怕了。”
“為何?”那聲音依舊刻板冰冷,但細心之人均可聽出這語聲中已帶了三分好奇之意。
“如你一般,即便成了鬼魂,也仍舊會說會笑,能看能聽,與做人無異,我還怕些甚麼?”
寧未央聽見他的說話,也不禁想笑,不知怎的,身上的苦楚反而沒有方才那般難熬,隻是腦中昏昏沉沉,神思困倦已極,雙眼不自覺的往一處合去。
那聲音沉默半晌,冷笑道:“你倒不是個貪生怕死之輩。不過你懷裏的那個女子隻怕是快要不行了。”
默子軒心中一震,忙向寧未央看去,隻見她不知何時已閉上雙眼,好似睡著一般。不由大驚,在她耳邊大叫,“未央!未央!你怎麼了?”又搖又叫,驚慌失措,與方才的鎮定自若簡直判若兩人。隻是不論他怎樣呼喚,寧未央卻始終不再應他。
那聲音不耐道:“你再叫也沒有用,我隻道你與別人不同,卻原來都是裝的。”默子軒怒道:“我裝不裝與你何幹!你快滾!”將寧未央緊緊摟在懷裏,兩行眼淚奪眶而出。
那聲音倒也並未動怒,悠悠然道:“看不出你還是個情種。隻是人還沒死,你倒哭什麼喪。”
默子軒眸光微微一亮,抬頭道:“前輩可有辦法救她?”
那聲音道:“你若肯老實回答我幾個問題,或許我還可考慮考慮。”
默子軒毫不遲疑,點頭道:“前輩請問。”
“你們可是昆侖劍派弟子?”
默子軒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們何故要上昆侖山?又闖入這地獄之穀?”
默子軒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道:“我們來昆侖山,本是想找尋一把寶劍,誤闖山穀,實乃意外。”
那聲音嘿嘿冷笑,一字字的道:“長生劍?”頓了頓接道:“你們可有去過昆侖劍派?”
默子軒聽他說出“長生劍”三字,心下震驚,暗忖:他也知道長生劍,想必此人也非等閑之輩。聽他又問,心中暗道:莫非他是昆侖劍派的仇家?那我要不要說實話?腦中雖如是想,怎奈他生平最不會說謊,最終仍舊點了點頭。
這半天那聲音本已有了些溫度,見他點頭,驀的重又冷冽如刀,厲聲道:“昆侖劍派現任掌門是何人?是不是辛靈子那畜生!”
默子軒心中奇道:辛靈子是何許人,當真從未聽過。當即搖頭道:“不是。當下昆侖劍派掌門是童夕顏童女俠。”
“童夕顏……怎會…是她?”,那聲音隻喃喃的說了這一句話,便再無聲息,四周寂靜一片,甚至就連方才的語聲也似幻境。
默子軒聽那聲音就此消失,仿佛也並不意外,這幾日當中,這樣離奇古怪的事情也見了不少,此時再多一件也亦無妨。他抱著寧未央,就這樣一動不動的坐在這茫茫無際的荒原中央,天地之間寂靜的如同永恒,默子軒全身都已冰冷,隻有懷中還有一點溫暖,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這點溫暖也被寒風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