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卷 第九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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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當晌午,默子軒轉過一個山坳,眼前霍然一亮。隻見麵前似是一個山穀,早春時分,不同於一路上的冰雪枯草,這山穀中竟是春色正濃。如茵的綠草之上點綴著零星的野花,似乎散發出淡淡的甜香,側耳細聽,仿佛還有潺潺的流水之聲。
默子軒停下腳步,心中忖道這大概便是緋雲所說的山穀,他正欲提步向前,卻又停住,默然片刻,終於回頭向後看去,但見空山寂寂,除己之外再無一人,心中悵然若失,回過頭來,負手而行,頭腦中卻是極亂,紛擾一團。風雷堡本是名門世家,身為風雷堡的少主,家中自是早就留心他的婚事,隻是他自來對兒女之事淡然處之,加之年紀又並不大,是以父母也並未催他婚娶,隻是暗暗替他相中了幾家姑娘,俱都是名門閨秀,隻待再過幾年就擇一下聘。他醉心武學,這些瑣事也全權交與父母辦理,直到在洞庭君山遇到寧未央。這少女又美麗又任性,身上還帶著些戾氣,卻偏偏對自己一往情深,千裏相隨,他從前從未喜歡過別個女孩子,不知所謂愛情是何等感覺,隻知自己想讓這少女永遠陪伴在自己身邊,能照顧她一輩子。一時間又想起自己與寧未央相識甚久,卻從未聽她說起過自己身世,父母雙親,師承門派,都如同謎一般,兩人親密若此,卻仍不告訴他,今番又不願與他一同尋劍,真正傷了他心。
他腦中全是寧未央,不覺間,已走入山穀腹地,仍是綠草如茵,隻是那不知名的野花漸漸多了起來。默子軒驀然停步,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凝神良久,眸光忽的一沉,他突然發現,在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山穀當中,竟然聽不到一聲鳥鳴,眼光掃處,心下又是一沉,隻見那草地上盛開的野花,竟都是鮮紅顏色,大片大片,如同鮮血一般,在這寂無聲息的山穀之中,格外詭異。
默子軒緩緩吐了口氣,背負雙手,一步步向前走去,隻見綠地越來越少,那紅色的花越來越多,到後來滿眼幾乎都是一片血紅。
腳下忽然“哢嚓”一響,默子軒低頭看去,隻見那鮮紅之中露出半截慘白的東西,凝神看去,竟是一截人的手骨,五指扭曲,想是方才被他踩斷所致。默子軒向四周看了看,隻見在那血紅之中,竟到處閃爍著星星點點的慘白顏色。耳邊霎時響起寧未央的話語“她騙你的,你也信麼?”眉頭微皺,心道,難道那緋雲真是騙我的麼,她為何要騙我?未央又怎會曉得,難道她知道些甚麼?
他站在血紅花海之中,心中舉棋不定,這山穀如此詭異,自己若再深入,隻怕未必能夠全身而退,輕輕闔上眼簾,眼前仿佛出現了當日飛龍堂的衝天大火,血流成河,臉上閃過一絲決絕,睜開雙目,提步向前走去。
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了層層白霧,周圍的血紅花朵俱都隱沒在白霧之中,看不到了。默子軒不敢怠慢,暗提真氣,小心翼翼的探步而行。鼻端仿佛嗅到絲絲縷縷的甜香,悚然一驚,隻見那茫茫白霧之中,竟似夾雜著一縷縷的鮮紅顏色,乍看之下,宛如血絲一般。默子軒忙閉住呼吸,足尖一點,身子輕飄飄的已縱出一丈有餘,卻仍是身處濃霧包圍之中,足下連點,如是縱出二三十丈,終是跳出了那詭異的血霧。
默子軒深吸口氣,運氣調息了一下,並無什麼不妥之處,隻是胸口微感窒悶,想必是方才閉氣時間過久所致,當下並不在意,環顧四周。
此處再無一株野草,一朵野花,茫茫四野,隻有一地黃沙,間或掩著一具具蒼白枯骨,在白花花的日光下泛出慘白的顏色。日光!甚麼時候竟又有了這強烈的日光?一具骷髏就橫躺在他麵前,很近,近到他能清楚的看到那頭骨之上泛出的青白的死色。骷髏的嘴張得極大,也許那已經不能稱之為嘴,而隻是一個黑黑的大洞,這洞足足占了臉部的一半,隻有死前經曆過極度的恐懼和痛苦,才會有這樣的表情。它的身軀很完整,看不出致命傷,隻是一隻手的四根指骨全部折斷了,另一隻手緊緊的握著一根竹竿,竹竿倒插,頂端挑著一件殘破肮髒的短褂,無聲無息。
默子軒心中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方才將她拋下也許真的是對的,這個緋雲口中的埋劍之所,世外桃源,也許真的是一處死地。
心中的痛苦與糾結瞬間釋然,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靜,微微一笑,抬手將長衫拉至腰際,清嘯一聲,身形如同流星一般,倏忽而去。
一路黃沙,烈日炎炎,荒丘孤墳,白骨萋萋,如若不是身臨其境,誰又能相信這竟然是在白雪皚皚的西昆侖。
不知不覺,默子軒已飛奔了兩個多時辰,隻覺口幹舌燥,大汗淋漓,胸間的窒悶之感也愈加明顯。他極度口渴,身上的水囊卻早已空了。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龐流入頸中,衣衫俱都濕答答的黏在身上,像糊了一層濕熱的泥,在這無風的荒漠中阻斷了最後一絲流動的空氣。
默子軒驟然停步,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炙熱的空氣每一次滑過他口中,都會令那刀子一般淩遲心肺的欲望加深一分。他需要水。這種痛苦已經讓他快要瘋狂,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眼前一陣模糊,他緩緩跪倒在沙礫之上,難道自己今日真要把性命搭在這裏了麼?心間驀然跳出一個人影,明眸璀璨,笑靨如花,如同一絲清泉流入心田。默子軒黑眸之中驟然燃起兩簇火焰,他不能死!如果他死在這裏,今生今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他雙手慢慢將身上的外衣脫下,係在腰間,站起身來,俊逸的臉上汗水縱橫,卻隱隱閃耀著希望。
已經沒有多餘的體力施展輕功,默子軒就一步一步的走。他不能死在這裏,他還想再看到她的笑顏。
眼中忽然捕捉到一抹綠影,心下一喜,用力向前跑了幾步。遠處隱隱一片青色,影影綽綽,看不甚清,又走近了些,依稀似是一片湖水,水波粼粼,霧氣氤氳,水旁樹影婆娑,涼風習習,隱隱還有人影晃動。默子軒心中狂喜,宛若絕處逢生,勉力聚集身上僅餘的氣力,發足向那湖水狂奔而去。
那綠洲不知有多遠,但無疑已距他越來越近,因為他已能聽到湖水流動的聲音。又跑了好久,默子軒幹裂的唇角泛起一絲笑容,他眼中已經看到了那藍色的湖水,青翠的樹葉,還有拿著陶罐,正在湖邊汲水的女人。原來,這裏並不是一片死地,竟然是有人居住的。顧不上想那許多,默子軒衝上前去,隻想把頭埋進湖水之中,喝個痛快。
隻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撲倒,就已愣住,如同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事。
天地之間,隻有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站著,沒有湖水,沒有樹木,更沒有人,方才親眼所見的一切在一瞬之間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隻有滿目黃沙,亙古不變。
默子軒直挺挺的站在那裏,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漆黑如夜的眸子,此刻更加深黑,那是一種絕望的顏色。
腳下忽然一動,似是而非,他卻仿佛失了心神般木然不動,良久才緩緩向腳下看去,隻見腳下的沙土竟似飛快流動起來,原本堅實的沙地好像突然間被抽空了,方才片刻的失神,他的雙腳已深深陷入了流沙之中。出自本能,默子軒猛地提氣縱起,想要跳出這流沙之中,足尖一點,心卻猛地沉了下去,他雙足困在流沙之中無處借力,這一縱非但沒有跳出來,反而陷得更深,連半隻小腿都已沒入沙中。默子軒右手一翻,快如閃電,已將背後長劍撤了出來,劍尖向麵前黃沙之中一戳,勁腰一扭,身子倒勾而起,攜裹著一簇黃沙,空中一個鷂子翻身,落在一丈開外。還來不及喘一口氣,隻覺腳下沙礫又倏忽流動起來,比方才流得更快更急,這次默子軒學的乖了,不等它埋住自己雙腳,已然縱身而起,又跳出一丈有餘。待得落下,腳下踩的終於是堅實的沙地。
耳邊忽的傳來隆隆之聲,近在咫尺,好似奔雷滾滾,卻比雷聲更大,方才隻顧逃命不曾分心,現在卻聽得真真切切,抬頭望天,烈日當空,哪有一絲雲彩。正自驚疑,腳下大地猛地一震,幾乎將他掀翻在地,一聲巨吼在耳邊炸開,震耳欲聾,宛如來自上古洪荒的巨獸,隨著這聲陰森悠遠的怒吼,一股濃烈的腥氣撲麵而來。
默子軒心知不妙,回身便跑,已然不及,麵前黃沙猛然炸開來,沙礫成柱,足足有三四丈高,一隻巨獸隨著黃沙拔地而起,這巨獸身長十丈,通體烏黑猶如身披鐵甲一般,全身生著好幾對巨爪,腦袋有如一個牛犢大小,眼若銅鈴,赤紅如血,張開血盆大口,直直向著默子軒頭頂咬來。默子軒此時心中反而再無懼怕,笑一聲“好孽畜”,長劍掄起,便向那巨獸頭上砍去,那怪物也似頗具靈性,感受到森寒的劍氣,身子一擺,便又將腦袋收了回去,卻還是慢了些,嘴旁的觸角被寶劍齊齊削了下來,一股黑血如箭矢般噴出,那巨獸疼痛難忍,發出一聲巨吼,兩隻前爪便向默子軒頭上抓去,這畜生身形雖大,動作卻是快如閃電。默子軒雙腿一屈,使一招偷桃獻壽,兩肩下沉,左臂屈肘護在前心,右手一屈一送,一劍刺向那怪獸前心,他這已經是同歸於盡的打法,賭的便是誰動作更快,隻聽“哢”一聲響,那雙如同生鐵巨鉤一般的獸爪,隻差半分便碰到默子軒的腦袋,他的劍已經插進了那巨獸的胸腹之間,卻像是插進了岩石峭壁當中,再難前進分毫。說時遲,那時快,那怪物長嘯一聲,身子猛然一扭,巨爪再次抓下,默子軒隻覺一股巨力幾乎要將自己手臂擰斷,他拚死咬牙,寶劍才未脫手,腦後一陣疾風,竟是那巨獸將尾部揚起,重重向著他拍將下來。此時他幾乎已到絕境,腹背受敵,手中利器已同虛設,唯一活命的機會便是棄劍而逃,隻是逃得過這一次,卻勢必逃不過必死的命運。默子軒唇邊漾起一絲淒然的微笑,不再試圖抽出寶劍,氣沉丹田,力貫右臂,便待與那巨獸同歸於盡。足尖點地,正待縱身而起,心口忽然如被鐵錘重重一擊,眼前發黑,嗓子眼發甜,嘴一張,一口鮮血猛地噴出,胸中真氣驟然潰散,腳下踉蹌,心中卻是一片澄明,暗道:看來我默子軒今日勢必命喪於此了。眼看自己便要被那巨獸撕得粉碎,雙目一閉,隻待受死。
一道青芒乍然閃過,默子軒隻覺一絲冷意劃過麵頰,接著便聽到巨獸的咆哮怒吼之聲,自己卻還遲遲未死,不由睜開眼來,隻見黑血四濺,那巨獸張牙舞爪,正待撲上前來,手握劍柄,用盡全身氣力向前一送,隻聽“噗”的一聲,掌中劍竟又向前挺進了一寸有餘,那巨獸身子猛烈扭動,尾部再度向他抽來,默子軒將手一鬆,身子就勢躺倒在地,滾了開去。那巨獸想是受傷不輕,跌落在沙塵之中翻滾騰挪,一會功夫,竟已消失無蹤,想是又遁入了沙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