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越俗掃墓。
    日月湖上，小船如織，簫聲不絕，鼓聲陣陣，沒有一絲的蕭索和淒涼。
    本該是素服袨衣的人們都穿著鮮豔的袍子，帶著香火紙錢，祭祀之後，三五成群地撐舟於湖上，一飲一酌，一夕一醉。
    花傾歡記得，從五年前開始，每逢六月六，父皇就放下手中所有的事，帶著自己來到日月湖上，不掃墓，也不祭拜，隻是乘船在這湖上繞圈。小時候，也不知道父皇為什麼有此雅興，不過隻要有一天能不學那些琴棋書畫、刀槍劍戟、煎炒烹炸，她才不管在這湖上繞多少個圈子呢。
    直到兩年前，自己才聽說，父皇花青顏所懷念的是她的小姑姑，皇爺爺最小的女兒。
    花青顏，人稱青帝，年號重臨。
    他這個皇帝，和史書上記載著的大多數天子一樣，有個威武的父親，和狠毒的娘，外加一打炮灰兄弟和和親姐妹。他很幸運，在娘肚子裏時躲過數多紅花，出生後，一路廝殺，攻城破寨，終於手一揮，衣一振，登高望海，留下世代功名。
    他在位幾十年間，仁愛寬厚，親賢遠佞，朝綱清明，仁政廣施，從而皇位穩固，百姓安居樂業，實屬無為而治的典範。
    隻是史官也提到這位明君很是重奢惡簡，坐上龍椅後便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他一生所建的華宮美室，綿延五百裏不絕，尤其是他一即位就廣召天下能工巧匠，仿照上古書籍中記錄的蓬萊琉璃殿，曆時七年，完成了這座舉世無雙的建築，仍取名為琉璃殿。
    關於琉璃殿，《蓬萊舊事》中有記載，“琉璃殿，白帝城主雲織為其妻所築，耗時五年。覆壓兩百餘裏，紫微為標，銀河為座，琉璃為牆，玉石鋪地。主殿東西七百步，南北六十丈，周圍走廊直達山頂，星月河貫穿其中，每次大宴，所喝之酒可以行船，所唱之歌能飛上九重天。”
    琉璃殿中最高的建築是上天台，上天台下便是十公主的長春園。
    花傾歡沒到過上天台，不是因為花青顏不允許，而是覺得那台子實在太高，整整2008個石階，隻要看早晨上去打掃，到金烏西墜時才爬下來的宮人就知道了。
    光站在台下望，脖子就疼。
    宮女小桃告訴她，上天台的十四重錦繡屏風後是一個被皇後娘娘記恨的秘密。既便如此，花傾歡也沒興趣，被母後記恨的東西著實很多，要是有那些閑工夫去一一探究，還不如多在永壽宮坐坐，省著那一幹閑雜人等來找七哥的麻煩。
    小姑娘拉了拉花青顏的袖子，仰頭問：“小姑姑是怎樣的一個人？”
    青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女兒，“她啊，小時候調皮搗蛋，及笄後也總做些幼稚的事情，女扮男裝跑出宮去看煙花，大家不拆穿她，還就真以為自己高明了，她當旁人都傻的是不是，頭發一束，綁了胸穿了男人衣服就當自己是男人了。學了兩招把式，弄套夜行衣，就跑出去劫富濟貧，冒充飛天女俠，可苦了那保護她，又不能被她發現的大內高手，還有那些臨安城裏的富戶，後來啊……”花青顏好像想起了什麼，神色有些黯然，很多年都沒提起的往事，本以為都忘了，現在一講，居然還可以說得這麼清楚。
    “後來怎麼了？”正聽在興頭上的花傾歡使勁搖了搖青帝的胳膊。
    “後來啊……她年紀越大就越囂張，居然還逃了婚，差點把你皇爺爺氣死。”
    “那父皇有討厭過姑姑麼？”小姑娘又問。
    花青顏愣了愣，眼神閃爍幾下後轉成一朵慈祥的微笑，“可能因為是自己的妹妹吧，怎麼鬧都不討厭。”
    各色的小舟從湖麵上搖蕩而過，逢舟必奏《獨行天下》，《玉堂春》。
    曲子是好聽，小姑娘卻突然覺得有點暈，眼皮發沉，使勁睜了兩下眼睛，沒睜開，反倒腳下一輕，軟倒在地。
    等到花傾歡再次有些知覺時，隻覺得自己的周圍是一盆正在翻滾的鮑魚粥。
    “公主是怎麼了？！”“老夫無能，看不出公主的病症在哪裏。”“真是群沒用的廢物！滾出去！”
    聽到“廢物”二字，花傾歡動了動手指。
    那尖利的女聲是自己的母後，顫巍巍的男聲大概是禦醫。
    紅顏彈指老，不老即為妖。自己的母後就是這深宮裏道行最深的妖。
    年過三十，依然傾國傾城，十足女人，十足風韻。
    “要不是你帶傾歡去湖上，她怎麼會暈倒，這分明就是中了邪！中了你妹妹的邪！你說怎麼辦，怎麼辦！傾歡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嗚嗚——嗚嗚嗚嗚——”
    花傾歡本來還是有一點點清醒的，緊閉的雙眼剛要慢慢睜開一條縫，卻被這尖聲又給嚇了回去。
    王廷就是這麼個地方，入了王廷的女人，從一開始，就是白花花的生肉進了煎鍋，不烤到血肉模糊，焦味四溢，那把壓在她們身上的鏟子就不會停，一下一下，直到黑發成雪，歇斯底裏。
    她知道，母後一直都反對父皇帶自己去日月湖，因為沒有恰當的理由，所以就一直忍著，今兒個總算是有機會爆發了。
    花十公主感到自己的床榻一震，有人在耳邊號啕大哭：“我的兒啊！你要等著母後啊，母後這就去找你了！！”
    找我？！
    我還沒死咧——
    “把皇後娘娘拉開。”
    青帝終於發話了，聲音冷冷的。
    凹下去的床還沒有騰起來，看來沒人敢碰自己的母後。
    花青顏目光所到之處，宮人們全都一個個把頭低得深深的，大家心裏都有數，皇後娘娘的指甲可不是白長的，一出手，可就是要見血的。
    青帝要瞪眼，都沒地方可落，隻好長歎一聲，自己把皇後拉了起來，轉頭吩咐道：“張皇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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