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3 第115章 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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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我沒有吱聲,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賭他會不會放棄用大炮攻城。”
藍天蒼蒼,扯雲為被,大地莽莽,擲石成岩。
春寒料峭,早晨冰冷透骨的濕氣中,薄煙蒙蒙,沿著草原上個個若大丘陵般迤邐的地貌隅隅向南而行。
待得爬上平緩而又連綿的孟納爾山高處時,太陽也終於爬出了厚重的冷雲,一道金光漫過,驅散了如煙似霧的混沌,草原恢複了清明。
“康熙難道果真是天佑之人,乘運而生?以皇帝之尊親涉這瀚海荒漠,也算是古今少有了。”阿敦放下單孔的長筒望遠鏡遙望著遠處克魯倫河對岸,一臉肅穆。
拿過鏡筒看來,隻見湛藍的克魯倫河的那頭,猶如神兵一夜之間從天而降。河南駐紮著黃雲般的禦營,禦營四周有帷幕環繞著皇城,黃幄龍纛高揚;外環網城,護衛兵統更是勇猛異常,軍容山立,那圍繞拱衛著禦帷的軍營更若海一般連綿不斷。
厄魯特的首領丹濟拉手裏捧著的那份已被噶爾丹揉得起皺的敕書,這是皇帝的第二道敕書,可不若第一次的有禮可親,卻是一道通知他即刻迎戰,措辭簡明而又嚴厲的敕諭。
“屬下自南而來,草原沿途都說當今皇帝是天子聖君,是活佛!清軍中的蒙古科爾沁部的士兵逢人便說親眼見到皇帝讓石頭開出花來,讓戈壁長出豐沛的水草,讓沙漠湧出清泉……”
“夠了!從古知兵非好戰,康熙這廝真正把攻心之策用到極致了。”丹濟拉見噶爾丹鷹目生瘟,隱有怒意,低瞼垂手,噤若寒蟬。
“大汗早聽我的一句話,何至於有今日啊?”娜仁嚶嚶哭泣道,“那些羅刹國的人豈是一個講信義的?還有那朝中的什麼索相國,他吃的是朝廷俸祿拿的是皇帝的……”
“你給我閉嘴!”噶爾丹怒吼一聲,一掌擊在身側的青鬆上,還蓄得有積雪的鬆針簌簌抖落一地的白雪,飛揚的雪沫子嗆得我連連咳嗽。
“求人不如靠己,雖連遇不信不義之人,但有這孟納爾山做屏障,清軍有遠程勞頓之疲,我未必就怕了他!不如一搏!丹濟拉你去回康熙,說明日我博碩克圖汗噶爾丹定列陣相迎。”一道寒戾的眼神從我臉上掃過,猶如一道陰風吹過,讓我背後生涼。
*
翌日,碧空如洗。
晴天透藍如鏡,絲毫沒有草原早晨慣有的濕氣氤氳。
阿敦一身戎裝,盔甲配弓決意於丈夫一同應戰,臨行前卻把最小的兒子巴特爾留給了我。
“我的大兒子已經戰死在烏蘭布通,這最小的兒子也是我唯一的兒子,暫時托付給你。放心……有他在,準噶爾部屬的蒙古人不會對你們怎麼樣。有你在,我想……清軍也不敢對你們怎麼樣。”她騎在馬背上抱住這才剛滿六歲的的稚童,重重地親了一下,滿臉愛憐。
“如果我沒回來,你就拿我的這個牌子,帶巴特爾趕緊離開……”
“你會回來的。”緊緊拉住還懵懂著的巴特爾,不想這一別變成訣別。雖然我心裏自然期盼清軍大捷可就不忍她……這個似敵似友的女人像漢子一樣血濺沙場,女人本不屬於戰場,不是嗎?
“有賭局,就會有輸贏。今日總會有結局。”微一哂笑,她揚鞭而出,灑脫颯爽。
*
雖隔著孟納爾山,那山卻不高,站在城樓上也能窺見一點南邊的戰況。
城外,“嗚嗚”的號角,“咚咚”的戰鼓一聲緊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
片刻過後……地震山搖,震耳欲聾的炮聲密集地響起,似雷鳴。腳下的大地被震得劇烈地顫動著,巴特爾嚇得躲進了我懷裏,小小的身子一直在抖卻是忍住始終沒有哭泣。
南邊,濃煙和火光四起,孟納爾最高的那座山頭上的幾棵樺樹起火,在北風中噼啪作響。如潮的殺聲鼓聲夾雜在炮聲的間隙中,不絕於耳,聽起來甚是恐怖,就像末日……提前來臨。
戰爭,不管冠以再神聖的名義,卻注定血流成河,萬骨摧枯。可我卻在自私地祈禱,祈禱這場戰役的締結者毫發不傷。
“茉姑姑,不怕,巴特爾保護你。額吉(蒙語母親)說男子漢不能哭泣。”輪廓似阿敦的小臉帶著一股稚嫩的英氣,這孩子長大定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巴特爾,你長大了後一定是個英雄。”
“我的名字巴特爾就是英雄,我是準噶爾的巴特爾,長大後會保護額吉的巴特爾,額吉給我說以後也要保護你……茉姑姑,你別哭,巴特爾在這裏。”
他的小手摸著我潤濕的臉,才發現……我還不如懷中的巴特爾,他都可以不哭,我卻淚流滿麵。
抱緊了巴特爾,在雷鳴的炮聲中,我祈禱神佛庇佑,無論勝敗,我隻求他能安康……
*
“你這個會說蒙語的羅刹奸細!”嬌媚如花的臉此刻因怨毒顯得猙獰,噶爾丹口中草原上的太陽美女娜仁帶著幾名侍衛走上了城樓。
“把她給我綁了!冒充我妹妹薩薩格格的賤人。”一聲嬌喝,兩名敦實的蒙古兵就準備上前來“拿”我。
我頭痛欲裂,這個女人怎麼會突然來找我麻煩……還是在孟納爾的男女主人都在戰場上廝殺的這個時節。
“不準過來!”懷裏的小巴特爾皺起了眉頭,還帶著奶音的童音卻讓那兩個侍衛退了停了腳步,轉過頭來望著娜仁,對著這小主子的命令似有些猶豫。
“巴特爾,乖孩子,到姆姨身邊來,她是壞人,是害你額吉和大汗的壞人!”娜仁緩和了臉色蹲下了身來對巴特爾道。
“你才是壞人!你走開!”小小的臉上滿是敵意,看來他並不喜歡自己父親近來的新寵。
“把小主子抱開,給我拿下她。”失去了耐性的她不願再扮演好後母討好小孩,畢竟……巴特爾不過隻是個小孩。
身上的藤皮繩勒得我死緊,壓迫著胸肋,呼吸仿佛都不那麼容易,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朝這女人看去,但見她遂心過後的滿臉得意,和抱著哭鬧不休的巴特爾的侍衛漸行漸遠……
“咳咳!”低著頭,感受著腳下大地真實的撼動。
這個女人手段不過爾爾,圖逞一時之快的人通常都沒有什麼好果,難怪噶爾丹寵則寵矣卻沒聽說給她過任何名分,她要想占據阿敦的身份地位談何容易……見最近阿敦待我猶如上賓,不過遷怒於我罷。
她……不足為懼。
*
太陽已經爬到樹梢正中的位置,這城樓正對著南邊風口,雖寒風一陣陣襲來卻也不覺得十分冷。瞧著我的衣袂在那鼓鼓的風中飄飛,莫不是想起此時被人綁縛的境遇,我幾乎可以假裝享受淩空而飛的快意,因為……那麻木得失去知覺的肩膀和手臂已經不覺得疼痛。
不知道什麼時候,怒吼的炮聲漸漸停歇,交織著血與汗震耳的嘶喊也不似方才大聲,隻聽見……“嗚嗚嗚”的牛角聲在四麵八方同時吹響,瞬間在山穀中來回飄蕩,像是無數人在大聲哀哭一般,聽起來著實瘮人。
“快開城門,快開城門!”一騎士拿著令旗飛騎而至。
“清軍的大炮轟破了隘口,大汗準備撤退守城!”
“弓箭手都上城樓站好位!”
“火槍手,在鹿砦後準備!”
噶爾丹敗了……這麼快?剛一轉念,隻聽得橐橐靴聲驟響,留守的蒙古兵士一層層上得城樓,按位在青磚所製的梅花箭孔後布設站齊三名可輪換的弓箭手。
“把這女人拉到一邊去,別在這裏礙事!”一軍佐對著我身後大聲喝道,我才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人被綁在這裏,原來娜仁還留得有兩名兵士在後麵看守。
嗬……難道她還怕我這個已綁得和粽子差不多的女人逃跑不成!微微一哂,轉眼中瞥到準噶爾部的蒙古兵如蝗似潮,鋪天蓋地的從南邊穀口蜂擁而出……似背後有強敵所驅。
炮聲雖已不再我卻聽見了……鼓點聲……那是清軍進攻的鼓聲。清軍……那他會不會也在?伸長了脖子想再看一眼,卻被身後一大力拉扯著連連後退。
“你想死嗎?還不後退,清軍來了!呸,真是晦氣不讓爺們上陣殺敵卻讓我看著一個娘們。”身後那叱聲甚是粗魯,他離我那麼的近,近得能聞到嘴鼻中噴出的猶帶著羊腥味道的氣息。
幾聲號角聲響,孟納爾城門哢哢開啟……紛雜的馬蹄頻急。
“薩薩呢……她呢?”
是穆夏的聲音,那聲卻是從身後城樓的磚砌通道處傳來,我想轉頭看他,能扭動頭的角度卻無法讓我如願。
“她是大汗和可敦的客人,是我們準噶爾的貴客,誰叫你們綁住她的?”猶如氣急敗壞的大熊,穆夏如鍾的嗓門帶著一絲沙啞。
“是娜仁夫人。”兩名武士稍一猶豫說道。
“給我解開!”隻聽得“噌”地一聲金戈之音,穆夏似撥出了腰間配刀。
“將軍別為難屬下啊,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娜仁夫人說是奉令……”許是那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這人說得又快又急。
“放屁!將士們都在拿性命外與敵廝殺,她能奉誰的令,滾開!”騰騰地走了兩步,穆夏的腳步聲就近在咫尺。
“奉的我的,穆夏。”一聲低沉的男音響起,讓我驟然一驚。
是噶爾丹。
*
遠處,屬於春的蒼翠還沒有盡染剛經冬破冰而現的山,夾雜著點點嫩綠的褐色山頭此刻升起了一麵明黃色的龍旗,在北風中獵獵地響著冉冉而起,直上桅頂。
從山頭到山腳按照火器營、槍營、炮營、藤牌營、騎軍、步軍的次序一層一層的拱衛著中軍,那金盔銅甲反射出來的灼目陽光極是晃眼,黑壓壓的清兵似乎覆蓋了整座孟納爾山。
這端……城門重新閉合,鹿砦後埋伏著幾百名火槍手,城樓上更有上千名弓箭手嚴陣以待。
可是,這兩軍對峙,卻是一片寂靜,靜得能聽清幾聲天空中偶爾飄過的鳥啼。
“大汗叫我看著這妖精,真是英明啊,她果真是奸細!不是奸細那就是小偷,不然哪來的這牌子。”娜仁手中把玩著的銅令牌,正是從我身上搜得的那塊。
“阿努?”噶爾丹卻是沒看得意邀功的娜仁一眼,卻瞅著自己的結發妻子微微歎息。
“大汗心中自有韜略,已然決定,為何卻要在這臨頭來問阿努?”
阿敦深深地看了下噶爾丹,斷然回頭向我走來,滿臉的歉意。
“茉兒,阿敦對不住你。”
隻聽得娜仁一聲驚呼,阿敦撥出佩劍“嚓嚓“幾下,已是把我身上的藤皮繩割成數段。
這下變故讓我愕然,她是要救我麼?卻為什麼給我道歉?失去束縛後突來的輕鬆讓我踉蹌了一下險些坐倒。
“阿努……”噶爾丹喚著他夫人的小名竟語帶生死離別的眷戀不舍。
頸側傳來的冰涼觸覺讓我低頭看來……是劍,阿敦手上斬斷我身上藤繩的劍。泛著森森白光的劍刃提醒著我這是一把飲血的武器,在它下麵不知道有多少人頭落地。這把劍如今架上了我的脖子。
阿敦……你終究要背叛你我的諾言?心裏一塊柔軟的東西漸漸如缺水一般幹枯繼而變為僵硬。
記得曾經和玄燁下棋,不善弈棋的我從來不是他的對手,雖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他曾經無奈地笑道,說我要是男人,他絕對不會浪費我這個最適合去前鋒營的人才。
逼回眼底湧上的濕氣,我不要在敵人麵前哭泣……對麵,山的那頭,燁兒就在那裏。對著阿敦,我努力地保持著臉上那抹笑意。
對麵,此刻傳來了聲響,清軍的大炮緩緩推到了最前方。攻城……再沒有比紅衣大炮更好的武器。
城內,數千戰馬已經備好,上麵的騎士俱是蒙古精銳,隻等他們的大汗下令,整裝待發。
“大漢,阿努已為你做了背信棄義的人,不要讓我後悔,還不走快走!”阿敦高喝道,連連催促。
噶爾丹徘徊再三,見對麵皇帝親率的清軍有如天兵,黑壓壓一片如潮如蟻;那五十門澄亮簇新的黃銅大炮正反射著金色的豔陽,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畢竟敵我懸殊,眼前的局勢不容得噶爾丹走錯一步。
是拿命相搏以卵擊石……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等待東山再起?
“阿努,我會等你……相聚。”
馬蹄聲驟響,陣陣黃塵向北而去……他選擇了後者。
“不!大汗!為什麼不帶走娜仁?我不想死在這裏啊,大汗!”娜仁跑下城樓,追著漸行漸遠的騎士痛哭著跑去,可那個背影始終不再回頭。
她也知道,自己的丈夫帶走全部精銳逃跑,留下的除了那上千名弓箭手和鹿砦外的火槍手外其實……已是一座空城。
阿敦自願守城為逃跑的丈夫從皇帝武裝到牙齒的“天軍”手中爭取一點時間一個機會而已,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景總讓我想起六年前,她也同樣為噶爾丹做過性質相同的事……就如同自殺。
這次,他們真能相聚麼……側眼,但見身邊的她兩行熱淚瞬間在風中滑落。
*
“看來噶爾丹心中並沒有她。”我笑道。有些佩服自己,脖子上架著把劍還能和敵人談笑風生。
“女人,在男人心中不過是旅途偶見的風景,會停駐欣賞,但卻絕不會駐留。”她微一哂,立刻收斂了神情:“不過我希望你是個例外。”
何解……盯著她異光閃現的眼眸,似有些明了。
果然,她叫侍衛在城樓的高台上升起一麵碩大的迎戰大旗,並拉我上了這高台,把劍給了穆夏,神情慎重:“就做個樣子,不要傷到她。”
眼前豁然開闊,對麵山頭清軍的部署一覽無餘,遙遙地我似乎能看到對麵那明黃龍纛大旗下隱約的身影……我定是久念成疾,這麼遠,要不是炮身反光,能看清楚山腳那大炮已是不易,我怎麼可能能看到他呢?
不過,他也許會看到我……此刻他手裏定有望遠鏡,而阿敦升起這令旗不就是為了吸引對麵那人的注意?注意到這大旗,還有旗下的人……我。
“茉兒,這是我們第二個賭局。”
哼!第一次她就輸了不也沒放我走,食言而肥。
她見我沒有吱聲,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賭他會不會放棄用大炮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