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後半生 第57章 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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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旭日照銅龍,
朝罷從容侍上宮。
花萼聯翩方晝永,
晨昏常與問安同。
————康熙禦製詩
花瓶子裏插著一束來自草原的紫色的小花。
小鍾兒似的星星點點的花蕾像“滿天星”一樣密密麻麻簇生著。
燁兒說這花叫“姬鬆”……這麼小的花兒偏取個大樹氣勢的名字。
我用手輕輕碰了下那看似嬌嫩的淡紫色苞蕾……卻沒有鮮花滑潤的觸覺……幹的?幹花?
“姬鬆是蒙古科爾沁部的語言,意思是永不凋零的花,如青鬆般。它隻長於蒙古科爾沁大草原上,是皇祖母特地叫人送到這裏。”
永不凋落敗壞……我著迷的撫摩著這已經失去生命卻豔麗依舊的花兒,猶如時間停止在她綻放出最美的那刻,隱隱地還有一股清鬱的草葉幽香,花形還保持著凝露後甫被人采摘那時的模樣。
咦……皇祖母叫人直接送到這裏?送到目前作為我書房的東暖閣這間“無憂”閣?她知道無憂閣?
那年我已傾空那間密室的所有“寶藏”,惟獨燁兒寫的那塊匾舍不得丟,幹脆挪到這裏。她點著名地叫人送來……我後知後覺的想起這個問題,這個花的花語是永不凋謝枯萎衰老,以花比人……蘇麻?
心裏猛地一悸,抬頭望向他……他的墨色瞳子倒映出我的驚惶。玄燁反手握住我的,眼神卻是平淡無波。
她什麼都知道?她一向洞悉宮中大小細微不是嗎?現在的我卻已不是以前她信任的蘇麻,以前還有個身體還能和她攀緣上點關係,可如今從身體到靈魂都不再是她。我……不是那個她交心,愛護的蒙古蘇麻喇,我就是我自己——葉茉兒!
我無助地望向燁兒……我該怎麼說?
“去吧,茉兒。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他幽深的眸子平淡無波,可那溫熱的手包握住我的,是那麼的緊,那麼的有力。
“別怕,我陪你去。”他說得自信而又篤定。
瞅著這個早已褪去稚嫩的偉岸男子……記憶中猶如轉眼,這個一直叫我姑姑的孩子、繼而少年、青年……到目前已經而立的他,容顏未改卻更多了幾分睥昵天下的君王霸氣,和一個盛世帝王的自信。
不管老祖宗對我這個新“蘇麻”是接納還是拒絕,就算慈寧宮裏設有“鴻門宴”,我也不會畏懼,三百年的時空都跨越了,不就為了他麼。再說,我有他……
心無怖懼自然心情如雲開初霽,我揚起頭對他欣然一笑。
*
慈寧宮。
它坐落在皇宮的西北部,宮的東麵對著乾清門西側的隆宗門。慈寧宮其實是個宮殿群班的建築自明代起就一直是皇太後太妃們的寢宮。宮院麵積一般象征著主人地位,而慈寧宮算上慈寧花園的話占地麵積比東西六宮加起來還要大。
孝莊皇太後就是現在的太皇太後是清朝開朝以來第一位入住慈寧宮的女主人,她一住就住了四十四年。
為了表示對這位曆經三朝,更是輔佐了兩位皇帝登基的偉大女性的敬意,康熙皇帝的的親生母親已仙去的聖母皇太後以及現在的母後皇太後(順治帝的第二個皇後)都沒有入住慈寧宮,而是和幾位太妃分別住在東部的寧壽宮和慈寧宮西邊的一些宮院裏。
今日玄燁與我步行,西出隆宗門,不多遠就是慈凝宮的東門永康左門了。他每日早朝之後,都要沿著這條路線到老祖宗的寢宮中問安,幾十年如一日。
今日,帶上了我。
“得失不計,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老祖宗寢宮前貼著如是對子,看筆跡卻是出自燁兒之手。貼在這座簇新的新修的寬五間重簷廡頂琉璃瓦寢宮的正殿。
太皇太後不在寢宮,兩個早早留守在門口等候來問安的皇帝的嬤嬤即帶我們一行人往南而行……老祖宗在花園為即將來臨的盂蘭節準備法船、荷燈等物事。
盂蘭節又稱鬼節。每年的農曆7月15日,道教叫中元節,佛教稱盂蘭節。傳說由農曆7月1日起,地府中的遊魂野鬼就開始被釋放出來,他們可以在人間遊離一段時間,接受人們的祭祀,直至7月30,鬼門關關閉,鬼節的節期亦就此結束。
而盂蘭節這天又是鬼魂出沒最多的一日,據說陰氣最盛,在這一天上自皇室下到民間都有為自己已故去的親人做法事,燒法船(一個很大的紙船,內放置很多需要燒寄給亡故親人的物事,然後置於河中或一平地點燃)
我們沿慈寧花園的石階路逶迤而上,園中移步換景,片片蘢翠中點綴著亭、閣、池、館。讓人似乎走進一副渾然天成的水墨畫,山青水黛、林靜園幽,讓人沉連。
經過一條扶花夾道,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塊平坦的拚花石子地麵,正中放著一隻用細竹片挑起做支架的紙船,寬暢得足足可以裝下四、五個人。
老祖宗正端坐在旁邊的方亭子裏指揮著幾個太監往那紙船上糊上一些紙做的裝飾品,看起來精、氣、神甚好,矍爍依然。
眼角瞅到我們一行人的到來,十分開心地喚著玄燁:“燁兒,快過來,看看今年新做的三層樓的大法船。”
園子裏的宮人們見皇帝駕臨都靜靜地跪成一片,幾個正在搭法船的太監也立即停止了工作。
“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祝皇祖母福壽安康。”玄燁按照家禮給祖母磕頭問安,跪下時偷偷拉了下我的衣角,示意我這個一直低垂著頭和別的宮人們跪在一起的宮娥也跟著他學樣給老祖宗行家禮……就如同回到以前……我的上個身體的時候……蘇麻生前。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祖宗既然叫人往無憂閣送來了“姬鬆”,自然是知道我的秘密,雖然也許不是所有的秘密……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行完這個“家禮”。
感覺到身上一陣涼意……她在打量我?可等到行完禮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她依然笑容如故,似根本就沒有看到我剛才的動作,徑直問著皇帝幾句例常的日中起居事情。
她……把我當成了透明的空氣。那看似平靜不起任何波瀾的神情,自如地與皇帝進行著閑聊試的談話,多麼慈祥多麼和藹的天倫呀……可是如果有人願意和我賭,我此刻可以壓上我當年“無憂閣”裏所有珠寶賭此刻我麵前的這兩個祖孫倆均是一心二用,都至少放了大半顆心在我身上……留意著我這個貌似透明的人。
唉……他們果真是血緣相通的祖孫,對話中他們天南地北的說著看似完全地不經意,其實卻是處處旁敲側擊地留心。
對玄燁這個我從小看著長大的皇帝來說,他對祖母絕對是發自內心的熱愛和尊敬。要他為老祖宗死我覺得他也決計不會說不。可是這皇家的天倫在我看來怎麼就那麼別扭,是因為長期被長幼禮教約束,還是因為這皇室的皇子出生即被帶走的嚴苛祖規所束,反而不知道用最簡單的肢體語言來表達對親人的愛?
他八歲孩童時候起就這樣,對祖母孝順卻又拘謹,性格使然吧。唉,可對我,不管上世還是這世他就從來沒有這麼客氣過……我正天馬行空的想著,突然發現他們轉移了話題,老祖宗開始講起了故事,每年都要講一遍的故事。但孝順的皇帝卻聽得很專心,就象是第一次聽。
“這盂蘭節啊,相傳佛祖釋迦牟尼在世時有個跟隨他修行的名叫目連的徒弟,在得道之前父母已死,目連很掛念母親,用天眼通察看母親在地府的生活情況。發現母親已變成餓鬼,境況堪憐。於是就運用法力,將一些飯菜拿給母親吃,可惜飯菜一送到口邊,就立即化為火焰。目連將這個情況告訴釋迦牟尼,佛祖教訓他說,他的母親在世時種下了罪孽,萬劫不複,這孽障不是他一人能夠化解的,必須集合眾人的力量。於是目連同其他高僧們,舉行大型的祭拜儀式,來超渡母親和別的亡魂。佛祖受目連救母所感,於是特開許盂蘭節那天陽世的人可以或念經或燒寄回向功德給亡靈讓他們早日超脫。所以,我們每年的這個時候要燒法船,要放河燈……”
說到這裏她幽幽地歎了口氣,仿佛想到什麼,一時不語。
陽光濾過班駁的樹影,在她臉上打上或明或暗的團團印記,她微眯著眼,陷入回憶。
悄悄地瞅著她的側臉,細看她真的已經到了古稀之年了,十年前還隻是僅僅幾綹斑白的發絲如今已經銀白如雪。老祖宗今年應該七十三了吧,美麗的杏眼眼角已經布滿密密的魚尾紋,還夾雜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在傷心?
“都說黑發人送白發人,目連救母啊!可我這個白發的母親卻……”
“孫兒不孝,惹祖母傷心。”玄燁見這白頭的老祖母心傷,垂首跪道。
“你有什麼錯?”她輕輕撫著皇帝的臉,眨眨眼,眨落眼底的濕意。
“這祖宗打下來的江山,祖母不認為有別人能比我孫兒坐得更穩,做的更好,就算是你父皇……”
她瞅著麵前這個把她的蒙古血脈和滿帝國皇室高貴血統融合在一起的皇帝……與她血肉相連的親孫子,微微地笑了,笑得滿足而又驕傲;笑在飄香的清風中,溫暖而又慈愛。
她端坐著,任夏日花園裏穿亭而過的微風緩緩吹動那拂地的衣裾……象聖母一樣沐浴在晨光中。
“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你伯父近來可好?”
唔……叫我?我這個人她是第一次見到吧,就這麼確定我的身份,看來早就“盯”上我了,身上頓時一陣發寒,汗毛豎立。我那個蒙古爸爸叫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伯父?伯父是什麼可汗來著?怎麼突然不記得名字了……看她那不失清澄的蒙古杏眼向我瞅來,不由得心裏發毛。
鎮定……她在試探我呢……是個漠北蒙古的可汗叫什麼來著?蒙古名字也很奇怪的那個,真是的,越是情急卻越是想不起來……眼珠微轉……偷偷向我的救星看去。
“土……謝……圖……可汗,身體安好,謝謝太皇太後的關心。”跟著燁兒的嘴形無聲的提示我一字一頓道,心裏懸著的石頭依然沒有落地,不知道她下文又是什麼。她思維真是跳躍啊,剛剛還在感傷,現在又突然問起這個,一會東一會西的。
“察暉庫還好吧?”她示意玄燁去看看這次準備的祭物,一邊不經心地問道。
察暉庫又是誰?我蒙古家譜雖背過一遍的可印象中不記得有這個名字啊,鬱悶地瞅向我的活百科全書……的背影。認命了,蒙吧……
“他身體很好,勞煩太皇太後掛念了。”硬著頭皮說著,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那個勞什子察暉庫是誰!總歸一個謝字應該不錯吧。
“據說你是新晉的乾清宮女官,應該識字知禮。這鬼節的種種祭祀本是漢人習俗,不過這祭奠親人表達哀思之意是人之常情,不論民族。”她從桌上的擱盤裏拿出幾個寫有幾個人名的牌子,然後遞給了我。
“你去把這些祭祀名牌放進法船的尾部那個盒子裏,他們雖不是皇室宗室,可和我都有淵源,每年我都會為他們燒法船祭奠,我不會忘記他們。”
話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犀利而又詭異。
我應諾著,拿著這寫有生卒時間的亡人名牌走近那大得可載人的紙法船,按吩咐把它們一個一個小心地放進同樣紙做的朱色盒子。
都是些蒙古和滿族人的名字,唔……也有一、兩個眼熟的漢人名字,應該都是老祖宗私交甚篤或者……突然,我的手抖了一下,看到那個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口上名字。
蘇麻喇……卒於甲寅年五月丙寅,也就是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手撫上那幾個新寫的似墨跡都還未幹透的字跡,她……每年都祭奠我這個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人,似仆似友似親的我?心裏百味交集,萬般感覺都化作酸意衝向鼻頭和眼框。
我,我在做什麼?老祖宗是心思多麼縝密的人,她定在背後觀察我呢。吸了下鼻子壓住那似要如潮水般泛濫的情緒,匆匆拿起下一個名牌正要放進那盒子裏,手卻象被烈火燙熾到一般又縮了回來……那個那個那個,那個上麵寫的名字竟然是——察暉庫!
“啪嗒”那隻寫有察暉庫生卒時間的竹製名牌從手裏滑落跌進半空的硬皮紙盒中,放出清脆的響聲。
“察暉庫,姓博爾濟吉特,蒙古科爾沁貝勒赫圖的女兒,是我的堂侄女兒,你的伯父土謝圖汗的第一個可敦。”她說得緩慢,我聽著清晰,象交響樂中的慢板,語氣柔和。
“嘩嘩啦啦”手中剩下的竹牌與紙盒敲擊發出的聲音象歡快跳躍的快板,如音符般傾瀉而出。
“她卒於甲寅年十二月,十年了。”實在忍不住的皇帝陛下終於出聲,語氣象英明睿智的老師看到一個老是答錯題的笨學生般的無可奈何。
我瞪他一眼,誰叫你當時叫我背的家譜裏沒有寫進亡人呢,能怪我嘛。而且……老祖宗這番擺明了就是設好局讓我進套的。這祖孫倆還真象,想問什麼事什麼話偏要拐著彎設個套讓人出糗,直接問話不就完了麼,還是他們天生就愛玩這樣的遊戲,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不過……招就招吧,本來就不想對老祖宗隱瞞,我也不擅長說謊,也沒有精力和時間以後去圓謊,隻是……希望她能接受我的故事。
回首過來,怯怯地看向老祖宗……她仍然端坐在亭子的中央,那麼慈祥那麼端莊。她揮了下手擯退了左右嬤嬤宮娥。
“你今天要給我講的故事一定很長,蘇麻?”
嚇……嚇得我打了一個激靈,她見到我的驚惶,眼波微轉,閃過一絲捉狹。
“奴婢小名茉兒,太皇太後怎麼叫我蘇麻?”凝了下神怯生生地問道。
“那是因為呀我們家有個長得象傳說中的草原仙女一樣可愛的丫頭天天跑來我這裏,給我講故事,選秀的故事,金殿傳臚的故事……她和一個叫‘媽媽’的人的故事。”老祖宗笑吟吟地說道。
燁兒在旁邊給我使了個顏色,那意思是還不趁現在的“梯子”下台。於是我……“撲”地跪了下來,算是認了。
喜兒!我就知道是她幹的!她可不是什麼仙女……是命裏克我的小魔女!我眯著眼睛暗道。
“而我現在更想聽你給我講的故事。”老祖宗笑得更開心了,笑容明亮得象個純潔的孩子。
講就講吧……我知道這將是個很長的故事,長得我都不知道從哪講起好;長得我現在隻想揪起那個小魔女去掐她的脖子……
*
毓慶宮裏。
正在聽先生講課的喜格格連打幾個噴嚏,還不時地雙手撫摩自己突然陣陣發癢地脖子。
“姐,小心,夫子盯你好久了!”旁邊坐著的是老愛黏著這個大格格的弟弟,帶有奶腔童音的四阿哥——胤禛。
他們的先生——內閣大學士王掞剛剛經過他們的座位,她聳了下肩膀,對著弟弟從容一笑,笑得沒心沒肺地燦爛。
“啊——切!”又一個響亮的噴嚏蓋過了王大學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