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後半生 第45章 瀲灩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5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仲春的黃昏,日影將斜,天空象一塊七彩的錦緞,變換著如煙的瑰麗晚霞。
三月的綠,五月的青,十月的藍……這個就是草原。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日的這天,青色不再是五月的代名詞,在我心中,這天滿滿充斥著象水波一樣漾出的各種色彩,青、綠、藍、金、紅……我叫它“瀲灩”。
猶如歡樂之神降臨這大漠草原,暮色下隻見整個草原炊煙嫋嫋,人聲鼎沸,燈火輝煌,大家喜氣洋洋,……似一片快要沸騰的海洋。
通往帝帷禁城的路上,雖現在不見那已經高高搭起巨大明黃色“天篷”底下的滿坐各王公顯貴的“國宴”規格一般的草原夜宴有多熱鬧,僅僅看這些在帝帷外,篝火連連,歡歌笑語,到處是載歌載舞的人。我似也跟著感染了快樂,腳步亦輕了起來。
一路過來,蒙古人的豪爽好客的性情充分得到體現,也許是漠北蒙古和俄羅斯接壤比鄰的地理,見多識廣,絲毫不奇怪我們這行服飾體貌發色不同的異族人,友好的叫我們一起過去和他們跳舞,或給我們塞上一段烤好的羊小腿,幾片噴香的肥羊……真是熱情呀!
尤裏是異國使臣,自然是早早的被請進那“天篷”,早就興奮得磨拳檫掌的他走的時候還算講義氣,承諾給我帶回好吃的,叫我一定空著肚子,等我帶著舞娘表演完回帳吃去。
抱著琴,披著鬥篷的一行人經過了重重哨崗的檢驗,終於也來到了這皇家“天篷”。一個麵生的公公走過來最後查視了下理藩院開的證明我們身份的“引條”,叫我們全部脫下披風鬥篷,準備進場了。
進得這“天篷”,雖說就皇帝金鑾寶座那一側有天蓬蓋頂,整個宴會得場麵猶如半個露天的廣場,但是還是感覺草原少有的一股熱浪襲來。
皇帝還未駕臨,那空空的金龍寶座前已經設好儀仗,和滿滿擺設好玉盤、珍肴的案幾。旁邊兩個太監正垂首而待。我輕輕舒了一口氣,暫時放心忐忑的心,不知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會不會知道是我?
已經設計好了計劃今夜我會做最後一搏,如果他認出我來……我又該如何?一想到那個場景,臉就感到火燙,現在光是想想就心思恍惚,心跳如擂不能自已。燁兒……如果……今夜過後你都還不知道我回來,那我……我安慰著自己不想再想下去會有不同的結果,知他如我,自小心思縝密,心細如發的他不可能認不出我的。
站在這天篷對麵最後一排看來,前麵就是以圈行的“U”字圍繞中間那高闊的舞台以矮腳鬆木案為幾,以氈為墊席地而坐的草原貴族王公。
就象再彪悍的草原之鷹也會懼怕具有王氣的森林之王的威儀,一陣宮廷“和樂”從金鑾寶座的背後的“天幕”後兩角緩緩傳來,隨著那聲熟悉的尖細嗓音在迂回空中飄蕩清楚的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皇上駕到!”本來還稍閑喧嘩的宴會場麵頓時鴉雀無聲,摒息等待。
啊……那是全公公的聲音!
那黃色的身影從天幕後轉身而出,旁邊跟著半鞠著身的太監正是乾清宮的總管太監全公公。
“吾皇萬歲!萬萬歲!”
那是象征臣伏的聲音。在地動山搖的高呼聲中,隨著天朝的皇帝落坐,絲竹之樂不知從何處輕輕響起,皇帝啟開金口,叫大家不必拘束,滿蒙自古是一家。王公們這才坐回原來的位置,可已不似剛才般熱鬧,看著麵前豐盛的食物也不敢大快朵頤,顯得有些拘謹。
許是有點冷場,皇帝帶頭敬大家一杯酒,叫大家即刻開始放懷吃喝並叫禮儀官宣布伴宴的歌舞開場。
一個小太監跑著過來告訴第一個歌舞就是安排的我們這群俄國人的“胡舞”……我頓時象吃了蒼蠅,真還沒有做好準備就是第一個。也沒個節目單什麼的東西,暗暗咬牙,我這次要是能重返宮廷定要叫燁兒改革一下這陋習。
這“胡舞”其實並不是俄國人的民族舞蹈,倒是按照中國人的審美習慣編排得比較象新疆舞,燈籠絲綢褲子,配著長長的頭紗,金發碧眼的這一行人一走出來就吸引住了全場的熱烈目光……還有他的……斜眼中我瞄過一眼,他端坐著看著台上,但是太遠,我隻是感覺。
我拿著手鼓站在最後為幾個奏著中國樂器的俄國姑娘打著節奏,看她們輕舒柳肢,扭著水蛇一般軟的細腰……真的很美,應該排練了不少工夫,由裏說得沒錯,是上等俄國舞娘呢……
很快,隨著曲子的變調,領隊的彈琵琶的列娜給我使個眼色,和我交換了她的樂器。古箏和一把胡琴流水般舒揚的琴聲冉冉響起,霍然是那中國江南水調之音……我昨天才把譜子寫出來給她們呢,這些姑娘們真棒,就聽這前奏已經有模有樣。
幾個伴舞的金發的姑娘們和著旋律舞姿也越見柔美……豁出去了,我挽起那隻琵琶配合著琴聲撥弄著和旋,猶如回到那多年以前……
範煙橋的《月圓花好》,燁兒……你可還記得?
浮雲散
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第一次和你合奏的那年也是仲秋,我彈琵琶你吹蕭,那琵琶你隻學了一個時辰卻比我還彈奏的好,我琵琶的和弦還是你給我配的,你說讓我偷一次懶,自己吹出主旋律,姑姑你伴奏和弦就好……你可還記得……
手輕輕的撥弄著那琴鉉,卻如同牽動那最深最深的心鉉,曲子還未彈完卻已淚流滿麵,淚眼朦朧中看向那猶如在雲端般高高端坐的他……
你為什麼還是那麼端莊?你知道麼我恨死你那張冷漠麵具,馬上舞曲就完了,我不相信你不知道這是我……如果你知道卻還是那麼冷漠那隻有一個可能……
是你不肯認我……
我不記得那天我是怎麼走下那舞台,隻記得似已經出賣了靈魂的軀體,沒有任何感覺,如果麻木也算感覺的話……
*
有些東西,輕輕的來,悄悄的走,無聲又無息,隻覺得背後一涼,驀然回首,才知道,希望的反麵是絕望,希望越大,那猝不及防的失落來臨真的能讓人心死絕望。
就象雪總會融,歸於大地。芳香散盡,梅也不會留戀枝頭。任何事任何人既然有聚集那自然也有散盡,就象這緣分……原來……一直隻有我在苦苦堅持。
也許……梅的最美,不在她傲然綻放的一刻,而在她微笑著告別,飄落的瞬間。
也許……蘇麻就象是這梅,你永遠記得她最美的瞬間,不容他人褻瀆。
所以……我懂你……你糾纏愛戀的是那叫蘇麻的人,而從來不是我這個突然闖入你十幾年生涯的異鄉靈魂。
原來……擁有帝王的愛真的隻是奢望,虛無飄渺……連人情都從來都是人走茶涼,何況那轉瞬即逝的愛情?
原來……心死的感覺就如那梧桐樹上枯萎的最後一片秋黃慢慢蜷曲,縮小,潰爛,繼而隨風飄散。
“傑西!你看我給你帶回來好多好吃的,中國皇帝還特地給賞賜一盤烤小鹿肉,說可以帶回帳裏吃!他真好。”
可能是我的臉色嚇壞了他,我聽見盤子掉地下“啪嗒”的聲音,正如我的心……雖然盤子沒碎,心卻早碎了。
“傑西!你怎麼了?臉白的嚇人!誰欺負你了麼?”
我綻開一絲笑,尤裏……這個世界上還算有一個關心我的。
“天,你笑得比哭還難看,傑西!發生什麼了?”
“尤裏,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求你!”
看他不知所措的樣子,隻是點著頭……嗬,可愛的孩子,讓茉兒最後利用你一次。其實茉兒對你也不算好,利用你來看“他”,現在卻又要你……
“帶我馬上離開這裏,我跟你去俄國可好?”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僵直地站在那裏瞪著眼睛消化我的話,片刻沉默……
“娘娘!”隻聽得一聲拉長的尖細公鴨嗓子喘著氣傳來……是他?
果然……帶著幾名禦前侍衛已經堵住了我的帳篷大門,領頭進來的正是剛剛還隨侍帝側的全公公,見他雖容顏未改雙鬢卻已現微白,這十年歲月他似也很辛苦。
燁兒果然認出我來,卻裝做不認識,連身邊的老奴都還記得那首曲子……
“公公你認錯人了!我叫傑西不叫娘娘。”
這老奴卻哭得眼淚縱橫,不看我的冷臉隻顧自己嘮叨說著:“皇上隻叫我散席後就跟著俄國使節,穩住你一會兒就好……很多東西不是我一個奴才該說的,萬歲爺可能也不準我說,可是我不得不說……”
“公公我不知道你說什麼,請不要擋住我!貴國沒有權利挾製外國使臣不準離開吧!”
我的聲氣兒並不好,他卻不以為意:“您知道嗎,自您一出現在舞台上,萬歲爺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您身上,等那首當年你們合奏的曲子響起,他的手顫抖得都快握不住茶杯子。”
“您走後這十年,萬歲爺從來不許任何人提及您的名字,那是他的禁忌……可,他剛剛對老奴說,是她……姑姑回來了。”
我冷笑……哼,我早就知道他認出我來。
“第一天剛剛到多淪的時候萬歲爺那天就很興奮對老奴說,可能她要回來,老奴不懂。可昨天他又看著月亮出神,奴才給他披衣聽他說,是她……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說的是您,雖然摸樣大變,但是萬歲認定的事情是絕對不會錯的,多年如此。娘娘啊,萬歲這些年好苦,你可知道……十年來,我就見過剛剛他叫我趕緊過來看住您,奴才不解,他說以姑姑的脾氣肯定要跑了……這話是笑著說的。”
是嗎……我錯怪他了?但是……
“娘娘,十年了啊……老奴一時多嘴說了很多不該說的,你以後什麼都會知道,他的苦……”
尤裏看看這個匍伏在地一直跪著又哭又嚎的人,再看看坐在椅子上如木雕般坐著蒼白得象朵快要凋零的花般的女人,又實在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幹脆跑到門口和幾個突然冒出來的穿著黃馬褂的侍衛大眼瞪小眼。
突見自那盤踞在草原大如燈城的帝帷此刻引出一條細細的燈河一樣的一溜提著宮燈的人影,似朝著自己的方向蜿蜒而來。
“今天的怪事真多,傑西,老頭……現在又來一群人,難道,這就是傑西的秘密?”
隻見最見麵是兩個錦衣皇家侍衛後麵跟著一個披著鬥篷的身影。
聽外麵侍衛靴聲橐橐,人不少……還未進得我的帳篷,門口就已經響起“撲騰”地跪地聲,猜也能猜到是誰來了。
抬眼瞪視著那門口的方向,明明已經死去的心此刻還是渴望著再看一眼那個又恨又愛的身影……
一片帶著鬥篷的影子及門而立,他又長高了,快及門高……半遮著臉的鬥篷露出鼻頭,帳內火光映在上麵似微顯兩、三顆雀斑一樣的小點。
不爭氣的眼淚似又要決堤……連隻看到他的半張臉我都不能控製自己,我捂著嘴轉過頭去,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眼淚。
尤裏見那慢慢拉開鬥篷後出現在眼前的人……居然是……剛剛還在宴會上大筵群公的天朝皇帝,他無法相信的大張著嘴……這個就是傑西的秘密……太神奇了!
“你們都出去吧。”他的聲音。
很快,一幹人知趣地消失地幹淨,全公公走前還拉走那個木偶一般杵在那一頭霧水的尤裏。
“姑姑……”
沉默許久,他的聲音終於響起,帶著少許的鼻音,他果真受了寒了。唉……“姑姑”兩個字啊……就勾出了我那眼眶中連綿不斷鏈珠一樣的東西。
“燁兒想你……十年了。”
他為什麼要說這樣煽情的話!他為什麼要說這個……既然已經明了是我那為什麼還要折磨我三天,為什麼今天才來,又為什麼要偏偏人家已經死了心……
抑製不住啊……我真懦弱……抑製不住抽泣,我的肩膀無法控製地抽動,他肯定知道我在哭……
“你……認錯人了……我叫……傑西……”深吸一口氣,一句話分四段斷斷續續地說出。
“我知道你現在怎麼想的,第一天其實已經明白你回來了,而昨天……更是確定,但是,除了十年前那一天,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他的鼻音越來越重了……
“小時候你就說過的要陪我一輩子,”他似在喘息,“但是你不守諾言!棄我而去!”
他好大聲……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燁兒不是我棄你,是命運……
“你……真的認錯人了。”
“認錯了?哈哈……那為什麼你會是小時候那個人告訴我的綠眼睛褐色頭發!為什麼你的字和她一樣!更為什麼你偏會彈當年我為她譜的和弦!哈哈……姑姑……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認燁兒?”
他要瘋了麼?說話那麼大聲又快又急又痛,語氣又怪是在笑還是哭……
一雙胳膊纏了過來……唉……他真沒耐性……掰住我的臉不準我再逃避,讓我對上了他的眼睛……嗬……原來比我好不了多少,兔子眼……
我癡癡貪看著他久違的容顏,十年了,雖還是我心中的偉岸英姿;但,臉的輪廓也打上了些歲月的痕跡。眼窩更深了,下巴也冒出一片新出的青茬。這身子雖更高了但卻比當年的他更見清減……他這個紅著眼睛的摸樣看得我實在心疼,也不想再做矯情,隻是氣你不早點認我。
一如他兒時受了委屈時安慰他般,情不自禁地抬手撫上他此刻緊緊鎖住的眉頭……哎,終究心管不住手。
“你真的認錯人了……燁兒……”開口即“穿幫”,咬了咬下唇,真後悔死自己的舌頭,臉上卻隨著自己那已然放鬆的心拉出一絲微笑,穿就穿吧……我耍賴……就是不認!
聽到我的話他懵了一下,隨即象是久渴的人飲到甘泉般恢複了神氣,隻見他眼光一閃捉狹……
“喜兒,還不出來見你額娘?”
“啊……喜豬來了嗎?”我苦命的女兒,乖豬寶寶,媽媽好想你,我拚命的伸長了脖子往他身後探去……
他埋頭用下巴狠狠地摩挲著我的頭發,抱著我的手越收越緊,“嘿嘿”出聲高興了半天卻又長歎:“現在的這一刻一直都以為隻有夢裏才會出現。”
“你嘿嘿著高興什麼?”
“哦?這個……有的人哪,就算換了身體腦子還是一樣,真好騙啊……嗬嗬。”
那就是說,喜兒……沒來?我不敢相信地怒瞪著這個剛剛相認就開始騙人的壞人!剛剛還有人說他十年沒怎麼見笑過的,怎麼著都不象是在說此人啊。
微嗔著仰著頭睇著他,讓他見我眼裏那憤怒地控訴,大了十歲的人怎麼還是這般淘氣……
卻,陷進了那深不見底的寒眸……瑩瑩流轉著如熾的紫金色光……隻映出我的身影……
他,還是他,猶如十年以前……我的他。
有一種花,開在心的最深處;有一種感覺……叫蘇醒;有一種溫暖……叫深情。
原來這心花遇到那如泉的深情……會,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