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第30章 紀年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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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生死一線,一宿寒山飛虹,葬心中紀年。
    靠窗的幾上擺著一簇鈴蘭。春日的陽光早已將水曬幹,花和葉子都已幹透。潔白的小花變成了淡黃透明的小鈴鐺,隻是仍一串串懸於細柔的莖上,保持著它原來的樣子和姿態,它好像還沒來得及枯萎,隻是被陽光濾去了香味和顏色。
    合著幾個大丫頭一起把還保留著盛時模樣的幹花用繡好的大小枕頭套子包起來,或者打成末再加上一層薄薄的蠶沙就是最好的鮮花枕頭了。鈴蘭的花朵是小喇叭形,中空。睡著時除了那花香的味道縈人心脾外,稍微有丁點兒動靜,都能清晰的從那中空的小喇叭樣的花殼傳來。
    前些日看老祖宗有這樣的一對枕頭,她戲稱“救命的喇叭枕頭”,以前未進關時,兵荒馬亂的時候很是派上了用場,看她不經意的說著,我自然不好問仔細,卻對這散發著草原清香的東西感了興趣。便學了樣兒做來。果然,耳貼著小寐倒真能把周圍的細小動靜放大數倍。
    燁兒看了隻是擺弄了一小會兒,問了下構造、作法,就推委著不用,說朝廷上已經掛著許多麵具,在自個兒的“家”裏還是睡得安穩塌實點吧。
    我這大肚婆,目前嗜睡得要命,怕是打雷也驚不醒。隻是愛那帶著陽光氣息的清香,當寶似的,午睡時候枕個大的,晚上和他共枕的那長長的有著精致刺繡的“龍枕”上擺上個小的。
    這兩月來宮中、朝廷似是波瀾不驚,一片太平。隨著當今天子開始“不務正業”地偶爾早朝遲到;早朝結束後也並不翻牌子再招大臣議事;午後即忙著和那些個童子玩布庫……一切的一切都按照他製定的劇本全方位地在宮廷這個活色生香的大舞台上演繹著……
    慧貴人已經新晉上了慧嬪,更蒙聖恩,特許家裏帶來一嬤嬤入宮侍侯她直到生產,那嬤嬤還斷定是龍胎。一時宮中更是大喜,連老祖宗都隔三岔五賞賜東西,玄燁更是補品加衣料加珠寶一批一批的送去,最近還特地陪慧嬪連用幾次晚膳。朝廷和宮廷折射的境象其實是相同的,雖然版本不同,內涵卻是一樣。鼇拜的榮耀和權勢此刻更是可比那在點點群星光芒中,襯出的八月十五的月亮,顯赫中天、盛極一時!
    不過,鈴蘭枕頭以它的方式給我傳遞了許多這喜慶太平的版本下的幾絲微讕。
    午後的他總要陪著我午睡一小會兒,但是最近每次等我剛一睡著就悄悄出去,好幾次和暖閣門口的小全子輕聲對話中都傳來那幾個侍衛和幾個我熟悉的大臣名字。拜這鈴蘭枕頭……以前一直以為都隻是恍惚中的夢境……
    *
    夜裏耳畔忽然傳來“唏唆”聲,手往身後那團溫熱的固定位置摸去……溫軟的觸覺……是被子,那人呢?最近身體怕寒,忽然沒有了那一直偎依的活動暖爐,心象有了缺口一般空虛,抖著眼睛掙紮出夢魘撒開的黑色睡網……
    “萬歲爺……晚上夜涼,加件衣服吧。”小全子的聲音。
    費力的支起沉重的身子……我繡花鞋孤零零的擺放在床邊,它的伴侶今天也被主人帶著一起溜號……嗬……帶著軟軟的笑,下床趿上鞋子,拉過掛在床邊烏木的架上那專為我做的寬大的溫暖睡袍。
    睡在外間當值的翠兒聽到聲響,揉著惺忪的睡眼過來,看到我已經起來,驚訝得就要出聲……燁兒就沒驚醒到她,難道我現在真是舉止笨拙,動靜太大?我朝她擺擺手,叫她噤口。
    *
    窗外,月涼如水,星兒稀鬆。
    薄薄的月光濾過剛剛經春吐露出的嫩枝綠芽,搖曳出跳動的婀娜樹影。
    走過幾階湖石壘成的後殿花園小路就見全公公抱著披風站在那,兀見我臉現在他前,月色下那臉象是見到鬼一般煞白,嘴巴張成“窩”形……
    果然……他跑來這禦海亭。
    禦海亭是武英後殿花園的一個方頂小亭,佇立在高高的湖石壘成的小山上,向西可遙望重重宮閣外的西苑海子(目前位於中南海內),登高遠望那三個海子的湖光山色連成一片……這裏是武英殿內玄燁最喜歡的一處地方。居高臨下,望得高,看得遠,自然做事也隱秘方便,比如偷偷要見什麼人……
    禦海亭四麵都關著窗,惟有通向台階這麵小門半開著。裏麵立著數人,依稀便是明珠、曹寅、索額圖、費楊古,還有幾名武官摸樣的生麵孔。其中一名佝僂著身軀,滿臉胡須頭帶雙翎,霍然是個一品的紅頂子大員。
    “太皇太後對臣有救命之恩,奴才是個武夫,不曉什麼大道理。隻知道十年磨刀,用在今朝。但憑皇上差遣!皇上放心,明日得手即罷,如有萬一,管他在內廷有多少眼線,布下多少親兵,老臣即封九門來個‘甕中捉鼇’!”
    原來此人便是那個據說個性古怪具有江湖習性的傳奇人物——九門提督大人吳居奇。多爾袞做攝政王時代,忤逆過當時的國父攝政王,因救過先皇皇太極和從龍入關的赫赫戰功為由,被莊太後抵死保了下來,當時隻是被革職而保全了性命,順治帝親政後即刻被封為九門提督,享有調動京畿所有禁軍的大權。
    原來這才是捍衛皇帝的最後一麵鐵旗,最大的,最硬的,也是埋藏得最深的……
    正月時吳居奇常以多病為由不上朝,被禦史彈劾,康熙當朝痛斥吳。
    二月吳居奇公子吳官被彈劾在江南為官時科場收賄,被禦史彈劾,康熙罷了他兒子的官。
    四月吳居奇以年老為由上書請辭九門提督一職,康熙留中,與鼇拜商議誰能任此要職。鼇拜大喜,立刻推舉他兄弟穆裏瑪,康熙聽話地在朝廷上提議穆裏瑪接九門提督一職。鼇拜高興之餘挽留還吳居奇任這最後一年,任滿再退,康熙同意。
    就在我的眼裏看來,吳居奇不是一直和燁兒卯上了嗎?是個垂垂老矣的過氣要員而已,今日卻神采奕奕的出現在這……
    他有著這樣深沉的帝王之術……嗬,就是這個燭影下邊走邊說邊來回踱步的男人,眼眸堅定似澄夜寒星的男人,我肚皮裏孩兒的爹親……
    “近月來臣已換掉了武英殿所有宿衛,皆是親信之人。”這是曹寅的聲音。
    “另外西路的西華門和熙和門、隆宗門等慈寧宮通往武英殿的禁門侍衛臣都已換上了可靠之人,內侍衛大臣現在是鼇黨的人我們不動,底下的利害部門已經都換了大半。”這是索額圖。
    “武英殿所有最親信的侍衛明日都派去慈寧宮護衛,武英殿有你們陪我再加上那些布庫少年,我就不信捉不了他!”聽得我心一跳,他的聲音充滿著決鬥前的自信……嗬,這才是我愛的男人。
    “娘娘呢,娘娘明日去?”明珠揣測道。
    “慈寧宮……明日武英殿就是全天下最危險得地方,現在她有了身子也經不起意外,明日一早你們即刻護送她去慈寧宮和老祖宗一起,今日皇祖母已經在那邊做了安排……”
    “恕辰鹵莽鬥言,慧主兒娘娘是鼇拜侄女,穆裏瑪親生,她應該在後宮很安全,再出什麼事也沒人會害她吧……”吳居奇納悶的摸摸胡子,感覺好象當今天子白操心。
    “不是慧嬪……”玄燁頓了下,輕聲道。
    明珠轉頭朝這個不開竅的大臣擠兌著眼睛,轉身來剛好對上我的正在往裏窺探的大眼。他的嘴巴也立刻張大變成了“窩”形。
    咯咯……我不由得笑出聲來,立刻裏麵十幾隻眼睛刷刷過來,本來是要殺人的厲眼,看到我這個大著肚子的著宮裝的孕婦慢慢在陰影中顯現,後麵跟著無可奈何的全公公……一起嘴巴大張,瞪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是我……”我對著他們優雅的微笑,不過現在笨重得身體鐵定優雅不到哪去。
    認識我的幾個侍衛都給我行皇後規格的宮廷禮,那吳居奇和幾個不認識的將軍摸樣的人也跟著手忙腳亂的行禮。
    “是她……”玄燁瞥我一眼,拉過我手,道:“她和肚子裏的孩子就是要拜托各位明日保護的……朕的……身家性命。”
    聽這很少見在朝堂露出真實情緒的當今皇帝一席肺腑重言,眾位大臣即刻麵對他們的主子跪俯下身來。
    “明日曹寅、明珠,還有圖海將軍,你們率能抽出的所有親兵護衛慈寧宮,朕的身家性命即係她和皇祖母二人,你們可能擔得這重任?”
    “臣等誓死衛護宛儀娘娘和太皇太後!以人頭作保!”兩名侍衛以血盟誓,鏗鏘有聲。
    那晚,在將士們的誓言中……我心融融,和燁兒一起為了那個共同的目標激揚……
    那晚……我見證了這個偉大皇帝政治生涯第一次,也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決策……
    那夜……一顆紫色星辰在東方升起劃亮了天空,發出鑽石一樣璀璨的光芒……
    風輕輕飄過述說著曆史底下的故事……
    蒼天為證……歲月為證……
    *
    康熙8年5月戊申。
    慈寧宮後殿,卯時。
    紗窗外已經隱隱約約透出一抹泛白的天際,鎏金大鍾“滴滴答答”的來回搖擺是殿中唯一的聲氣。正殿寶坐上端坐著身著朝服盛裝打扮的當今太皇太後,雙眼微合,麵色嚴峻,惟手中那串金黃色的蜜蠟佛珠撚得飛快。和往日不同的是緊跟著身後隨侍的四個大丫頭今日不見,四個眼露精光,太陽穴微微突起的大內高手手持寶劍佇立在後。
    除了表麵上慈寧門的宿衛還是那幾個老臉,轉過花牆進得慈寧宮內來,裏麵裏三層外三層靜悄悄地排滿了武英殿撥來的侍衛,如星星護月一般拱衛著慈寧宮正殿……怕是一隻蒼蠅也休想越過這些侍衛的頭頂飛進殿去……
    那晚,一夜無眠……
    卯初時刻,玄燁放開了一直抱著我的手,拉下腰上那塊自我見到他8歲起就一直掛在腰側的龍形翠佩,塞到我手裏。那是他6歲時寫了百壽圖給他父皇祝壽換來的的寶貝,順治唯一親手留給兒子的東西。
    再不敢看我,隻是催促著曹寅他們幾個即刻送我來到老祖宗的身邊。
    離開武英殿前,除了攥著他給我的佩,我什麼也沒帶,隻是俯在他耳邊輕道:“我隻是暫時去老祖宗那坐幾個時辰而已……你會平安回來的,我和寶寶一起等你……”
    他深邃的瞳眸漾出一抹很快消失的水氣,深深的看我最後一眼,轉身罷罷手叫侍衛準備好宮轎趕快帶我走。
    “一會兒我會去接你,等我……”我剛轉身走出幾步,他自製的聲音傳來,帶著幾絲壓抑的情感和不容懷疑的滿滿自信。
    跟著這幾個忠心的侍衛走出殿門,明明知道這次關係到生死存亡的搏弈他最終會勝利,就象烏雲過後必然會升起太陽。但是……為什麼隨著這一步步遠離武英殿而去,我的心也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漸漸剝離……
    “滴答滴答”,那西洋自鳴鍾的鍾擺沒有休止的來回搖擺,象催命的號角讓我心煩意亂,突來由的心慌讓我坐立不安,老祖宗讓翠兒扶著頂著大肚的我在大殿中慢慢走動,以緩解此刻我心理、生理上的壓力。
    “老祖宗……我實在擔心他,靜不下來……”看著她神色安定,手撚著珠子隻管念經,不由羨慕她臨危不亂的心胸,長期的政治曆練果真不通尋常。
    她微微開啟闔著的眼襝,“曹寅,明珠你們隨萬歲數年應該知曉他行為脾氣,今日遇此大事更是需要你們隨侍帝側,這就即刻去武英殿罷,哀家這裏有圖海將軍和泰畢克大人護佑大可放心。”
    兩位侍衛麵麵相覷,不敢應答,皇帝可下旨死保這兩位等同生命的女人。他們望望我又望望老太後……
    “去吧……如果皇上有個什麼不測,還會有我這個太皇太後嗎,還會有人有能力保護娘娘和肚裏的骨血?”老祖宗聲嘶力竭,落地有聲。
    兩位禦前侍衛早就心似歸箭,此時再不猶豫謹尊懿旨,飛奔而去。
    卯初、卯正、卯末、辰時……
    時間象沙漏一點點流逝,打探消息的幾個公公都沒有帶回有價值的消息,隻是說皇上今日又沒去早朝,倒是召了鼇大人去上書房見聖。
    “後來又不在上書房見鼇大人,改為去武英殿,據說……皇上今日一起床就開始和布庫童子們玩耍,叫鼇大人直接去武英殿了……”張公公細聲細氣的道來。
    哦……遊戲開始了……我和老祖宗頓時來了精神,仔細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聽著。
    “鼇拜現在在武英殿?進去多長時間了?”我急急地問道。
    “這個奴才不知,我剛一得到全公公在上書房的傳話,傳鼇大人去武英殿晉見,我就趕緊溜過來。”
    “你這就帶幾個太監去武英殿門口給我守著!等不到皇上出來別給我回來,遇到有什麼情況即可派遣小太監回來稟告!”老太後下完旨意,站起身來,手也再撚不住佛珠,起身來回踱著步,看似也無法再心平氣和念經了。
    我卻因緊張而腰疼,坐在椅子上輕輕喘氣,隻是眼睛死死的瞪著那大鍾,心也隨著那鍾擺的韻律飛快地跳動著……“滴答、滴答”。
    辰初過去了……辰正時刻。
    外殿突然傳來騷動,接著隻聽得慈寧宮大門“砰砰砰”被擂得震山響。誰敢來動慈寧宮?難不成燁兒他……象要窒息般心悸得快要昏厥。
    “圖將軍快去前殿看怎麼回事。”老祖宗也聲音顫抖,臉色如灰。
    圖海還未走出正殿,隻見他迎進來一隊禁軍,那為首的霍然就是那紅頂子雙翎的九門提督——吳居奇。
    一進得殿來他利落的行著叩禮:“臣吳居奇前來護駕!京師九門已奉旨關閉,臣已率禁軍圍住了武英殿和大內各宮門要塞,累太皇太後、娘娘受驚了。”
    原來是這樣……
    “那皇上那邊呢?”我和老祖宗同聲問道。
    “武英殿已由臣的副將烏蘭都圍了個滴水不漏,管他活鱉死鱉,今日也都一塊甕中捉了!”這武夫說得眉飛色舞,豪氣衝天。不過擔心皇帝安危的我和老祖宗,實在也坐不下去,決定立刻隨侍衛們和這護駕來的禁軍前去武英殿,看那最重要也是最後的一戰。我們期望的是當今天子……毫發不能傷!
    有著這簇簇侍衛們的潮水般拱衛的保護,我們兩頂宮轎過了金水河到得武英門來,隻見武英門內外密密麻麻圍滿了禁軍和大內侍衛,這麼多人竟然安靜得鴉雀無聲,幾千隻眼睛直直地望著那武英殿緊閉著的紅色宮門……
    因為不知裏麵情形,大家不敢喧嘩隻是等待……忽然門裏傳來一聲:“外麵何人?”我心一凝,是那明珠的聲音。
    “吳居奇率禁軍奉旨護駕!”
    “快開門!”門內那聲興奮而又焦急的話音……啊……是燁兒,久懸著得心就要墜下……
    隻聽得“嚌嘎”一聲,朱漆大門慢慢開啟,先出來的正是那明珠,額頭一角還帶著一處傷痕正往外滲出鮮血。然後出來的是衣衫殘破的費揚古,臉上也帶有兩塊烏青,兩人出來往左右排開讓出道來……隻見康熙從宮中氣宇軒昂地走出,除了稍顯淩亂的發辮,上下衣衫卻是簇新完好。
    “吾皇萬歲!萬萬歲!”由吳居奇領頭,黑鴉鴉地跪下一片,那地動山搖的高呼聲一聲響徹一聲。
    那天……晴空萬裏,天藍如碧。
    辰時的朝陽撒出的金色光芒在他身上籠罩出一圈光環,象天上的神祗緩緩向我走來……
    看他那洋溢著勝利的喜悅而朝氣勃發年輕的臉,心底緩緩流動著的那股暖流仿若因為他才找到方向淌向那最深最深的心海……
    也許生死一線,一宿寒山飛虹,葬心中紀年。
    那天……滿滿含有康熙朝特殊的意義……我叫它……紀年。
    *
    《紀年》
    誰撥亂了棋盤散落的俥馬在華夏的土地征戰
    血流淌出界限卻分割不了一張炎黃勇敢的臉
    戰帶厚重的塵煙十四人之前圖騰上還插著鏽劍
    簡祥瑞落成畫卷指南車推向北鬥之下的阪泉
    衣裳單單衣不禦風寒
    蠶絲牽扯落一田稻穗亂
    西陵女握璋器跪向昆侖那一邊
    今夜長河月圓宜灑酒祭天
    赤煉神洲逐戰戰火灼天桃都建木都斬斷
    明朝十日重顯問誰能射出後羿弓中的殘箭
    荒神逐鹿求戰一手蔽天傲笑群雄顏
    也許生死一線血順手中劍
    華夏滄海桑田填滿千年雨飛霧漫一場煙
    翻開舊曆一篇問誰又能撐開混沌化江山
    軒轅刺血題書龍背擊鼓正襟天下亂
    一宿寒山飛虹葬心中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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