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憶錄 貳 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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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司無奇
2010-7-15 保護神
青山隱隱水迢迢
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簫
中元夜,大宅四處暗影幢幢,老房子總會有些故事適宜半夜來講,要輕聲,要肅靜。
正廳內人聲鼎沸吵鬧得不堪,姚明豔的聲音最大,底子差真正是沒救藥:“要這個,要那個,要大紅,要明珠盤扣,要滾邊鑲金……”
鑲金哪裏夠?當你兒子至少也得鑲鑽,不然怎麼把其它姨太太打壓下去更兼嚐試與本鄉媽媽分個勝負?——司無奇坐在輪椅上很是無趣地腹誹,手裏正翻到一節古人雲:“凡村婦無不獨喜紅,非紅不愛。”
嗬嗬,這樣的刻薄句子無邪一定會點點頭,彎一下嘴角以示讚同。無奇笑著搖搖頭,示意老管家將輪椅推到窗前,遠望明月短鬆藏拙廬。
四色奉承翻湧入耳,聽多了就會產生一定頻率耳鳴,嗡嗡嗡嗡嗡……而後世界清靜了!一切雜亂離人遠去,獨獨留下自己想聽到與想看到的物事。比如,這輪搖晃著沾在樹梢頭的月亮,微微風吹拂亂一簾淡月疏,仿佛能看到樹杈上閑坐一名白衣少年手執八角竹燈籠,眉目如畫,對住下邊木窗嘴裏輕輕地喊著:“小姐姐,小姐姐……”
被叫的那位是不會應聲的,她隻懶懶地抬一下手中酒杯,算是打招呼。如果是月正當圓的夜裏,也會走到廊下煮水衝茶聽風賞月。無奇很奇怪:小姐姐這麼點子年紀怎麼盡喜歡些老人家物事?
偶爾一天,無邪中途起身,無奇才看到小姐姐放下的那書——《七種武器》,頓時臉上表情很崩潰,又有一天月圓夜無邪挑燈夜讀,坐姿端莊,無奇窗外借月光瞧眼——《幽遊白書》!
無邪是無奇的“小姐姐”,無邪十六歲時,無奇一般大,兩人隻差半年便前後腳出生。
無邪是無奇的“保護神”,無邪十歲那年,無奇痛哭後沉沉睡著,醒來時躺在“藏拙廬”客房床上,魚七細細地將膏藥抹遍無奇傷口,奇痛,嘴一扁又要哭。無邪懶懶說:“痛得厲害才能好得快,好起來且不留疤,不礙你美色。”
無奇大聲回答:“男子漢大丈夫,要什麼美色?”
“嗯,勇氣可嘉!那更不能哭。美色已經不要,一哭連膽色也沒了,隻能當小白臉。”
暮色中無邪嘴唇粉嫩瞳仁烏黑容色清靜,看她,比藥管用。
無奇傷好便不記疼,跑到“藏拙廬”庭內爬樹。初開始時被魚一發現,硬當小偷揪下來一回,惹得無邪大笑。魚一見無邪萬年破功一笑也高興起來,請無奇喝茶吃點心最後禮送出門歡迎再來。此後,無奇還叫著司懷奇的那幾年,幾乎逢月色便去爬大樹,吃了不少廬內魚七巧手做的點心,也分享過無邪的各式奇怪書籍——從武俠至神鬼到漫畫甚至正而八經的經史典集,但凡有點八卦意趣,孤獨無邪很是願意培養一個有共同語言的美貌小弟。
一切一切的友善與分享,算來也隻是姐弟倆兩小無猜的青梅事,本來不值得念叨太多,隻是,這主人家老婆娶得有點兒多,兒女群也頗可觀,於是這庭院深深深埋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物事。說出來,是天打雷劈的惡人惡事,不說,也隻是法不傳六耳天知地知的秘密。
什麼人需要保護神而什麼人可以成為保護神?弱小而身處險地者被強大而冷靜通達者保護,是要互相甘願,這紙契約就算成立。無邪,是無奇那幾年的保護神。沒有無邪,司無奇,什麼也不是。無奇貢獻陪伴,無奇收獲安全。
姚明豔對無奇與無邪的親近是相當之樂意,俗語有雲“背靠大樹好乘涼”。在這司家裏,司無邪真正是一顆千年老榕樹,根繁葉茂,不老卻彌堅!
回憶錄姚明豔
2010—7月15魅由心生
人生無根蒂,
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轉,
此已非常身。
……
這天是忙而不亂的一天,結婚周年、中元節、祭祖……然而薑明豔這二十多年來的司家生涯,也算是練出了主母手段,硬是安排得大麵上看得過去,細節上也不好講究她些什麼,畢竟是小戶人家出來,能做到這般周到是相當狠心學習了。
司天弩與司家族內各房祧吃過年中這頓祭祖餐就去午睡,外間的事情有老管家安排,薑明豔對著各祧妯娌勸了兩輪酒,才得這點閑功夫在內園四處逛逛。祭祖必須回家族大宅是鐵打下來的規律,司天弩自扶正她後,平日裏卻從不踏足大宅一步,生生地放著這臨水背山冬暖夏涼的好地方不住,與她住在七年前特意買來過她名下的別墅內。她明白,雖說外間一直傳聞是司天弩重視她的一個佐證,兼而別墅比大宅離司家大廈要近上半小時車程,但內裏的原因讓她苦澀難言。
司家大宅內園裏藏著一處久不住人的精舍,入了二道門過內堂再轉左,穿過木蘭花徑就是了。這裏無雕欄畫棟珠玉滿堂,木色質樸,老漆桐油,僅有“卐”字格在玄關處修飾;西邊木架上種了大片常春藤,翠得像要流淌出來似,極為寧靜;庭前三槐,屋後墨竹,錯落有致;東邊沒有遮攔,金燦燦地開滿了向陽花。這就是七年空置無人居住的“藏拙廬”,七年前無邪住在這裏,再往前十一年,本鄉彤帶著三個孩子住在這裏。
屋子一應家什都被罩起,空落落的桌椅十分幹淨,老管家看來是非常上心,這七年間每天都安排打掃,薑明豔牙一緊。她這主母比之前那位是百分之一的位置也不到,人人敬她一聲司夫人隻不過是做給天弩看罷了,想想那些個千金小姐出身的妯娌從來是無事不登門,相逢點頭笑,今天也狼一群狗一夥說體已話,有意無意將她冷落在外。
她找了張椅子坐下,手掌處硌到個物件,那扶手上有兩個小小的凸起字樣“無邪”。
這是司無邪的印記。本鄉彤的掌上明珠,零落在外已有七年。
酒有些沉了,回憶十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七月午後,一群人聚在“藏拙廬”青石庭中,無奇那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她將自己養大的黑土狗“櫻桃”殺掉,隻是緊抱著背對眾人無聲流淚,她在邊上火冒三丈,天弩與一眾姨太太幾步外冷笑看三娘教子。
那黑狗什麼人不好咬,偏偏把天弩剛娶進門的五姨太小腿給咬傷了,那美人兒全靠那付舞姿才能進門,天弩最愛惜她也是那雙腿,好容易在這裏把狗抓住了,怎麼說也得就地正法!
十幾雙眼睛看著,她狠狠心,抄起篾條劈頭蓋臉朝無奇抽去,那孩子就是抱著狗死也不肯鬆手,細長血痕滲出點點血珠,不一會兒就流成線滴落地麵,無奇不出聲地流淚,不肯躲,她也是淚流滿麵,狠心打。
這時,幾道人影從濃蔭中緩緩行來,無邪來了。薑明豔過了這許多年,想起無邪還是會從心裏畏懼起來,那小小的人一絲煙火氣也沒有,連笑容也極少見到。
無邪經過青石庭院,遠遠向司天弩鞠一躬,也不瞧其它雞犬貓狗就往屋子走去,經過這打鬧不休的母子時,看了看無奇,突然停下。薑明豔到如今也感謝她那一停之威,無邪在看到無奇血淋淋的手臂時嘴角一彎,笑了。
“魚一,搬椅子來。”一會兒便坐在離大家夥三米開放。
天弩臉色生硬,大喝一聲:“無邪,我還站在這裏,你坐什麼?”
薑明豔收住了手,怔怔地站著,其它幾個姨太太也噤聲不言。
“魚七,給老爺搬太師椅。”
司天弩直著身子坐在高無邪一等的太師椅上生悶氣時,無邪轉過頭來望向無奇。
“二姨太,這藏拙廬是有主人的。”
薑明豔不敢作聲,低下頭抽泣。
“大小姐,這全家可都是司家老爺的產業,主人也應該是天弩吧?”五姨太笑衿衿。
“住口!”司天弩漲紅了臉,狠狠地一揮手。
老管家站在無邪身後彎了彎腰,“司家大宅內除藏拙廬外全屬司家所有,藏拙廬是嫁入姬家的姑奶奶與休望堂紅氏贈予本鄉彤小姐的嫁妝,自本鄉小姐回國之後,藏拙廬屬無邪大小姐所有。”
一直望著無奇懷中的黑狗不吱聲的無邪又開口了;
“二姨太,懷奇雖庶出,也姓司,是我的弟弟。司家無主母,內堂的事,問誰?”
停了一會兒,見司天弩不開口,五姨太剛碰了個滿頭包,誰也不敢仗馬一鳴。
“二姨太,懷奇的狗隻是狗,難道它咬你一口,你也放下身份咬它一口?”
無邪眼光轉向無奇手臂,語氣清冷:“二姨太,扶正後你當然能打他。現在要打是勉強了些吧?”
難得無邪在多人麵前一講就是這麼多,更難得一見無邪的好利嘴。薑明豔放下一半心,就勢哭倒在地。
天弩哼一聲,拂袖而去。
身後美麗得像瓷娃娃的少女扶起無奇,眼風掃一遍鶯燕,歎,“憐卿薄命甘做妾。”
就這一件事,薑明豔感謝無邪。
陽光偏西幾寸,房門口一暗,有人進來了,是司天弩。他略看看薑明豔,轉向內房。薑明豔跟上,他停一停,沒有阻止。
司天弩麵前有張合歡床,不過帳幔被褥全收,空留一具上好木材床架。司天弩摸著床沿,手微微抖動,這一瞬間突然老去,挺拔強健的身板顯得佝僂幾分。
他還惦記著她!薑明豔惡毒地想,哈,他這輩子恐怕也就愛過她!那又怎樣?她走了,不會再回到這裏。她那樣的人,丟掉司天弩就和扔掉一隻破襪子樣,難道他還指望她會回來翻垃圾房?
大夏天裏不需要開空調,這屋內讓人清涼無汗,花木香氣順窗縫絲絲鑽進,本鄉彤這一生受盡寵愛,人還沒到,外祖父紅氏就大手筆請來張家傳人趙家後代給蓋了這麼一幢屋子,姬家祖母也湊趣送了一園景色,人都回去了,司家還不許其它人衝撞此地——老管家可是跟著司老太爺自戰亂時走來的,自“動”字輩以下無人敢拂其威。
她與她如此不同,她承盡寵愛,她則拾人牙慧。本鄉彤不戰而退出乎薑明豔意外,她以為入司家會刀光劍影幾個年頭,哪想到對手根本視她無物。一陣涼風來,薑明豔仿佛看到當年本鄉彤坐在窗前搖椅上抱著剛滿周歲的無邪冷漠目光穿透跪在地上挺著大肚子的自己,渾身一冷,她抱住頭尖銳狂叫起來。司天弩被嚇得一跳,暴怒,指著門口:“出去!”
薑明豔又羞又氣,轉身飛奔而出,撞上了剛進門的無奇。
無奇看也不看她稍稍閃身就進去了,無奇也不理她!
腦海裏突然響起無邪十三歲那年低低的冷冷的聲音:
“你也為人師表數年,怎能做下這許多事?”
十三歲那年的無邪,已經七竅玲瓏:
“是你自己。任性結局無非後果自負。”
十六歲那年的無邪,像她母親一樣清冷寡情:
“我懶得見你,別壞這月色。”
無邪與她說話最多的那次,就是十六歲那年的今天,她送完客人不知怎麼跑來這藏拙廬。無邪正抱著一台筆記本看無穹搞怪。她酒氣衝腦,大聲地對無邪說:“無邪,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媽媽了。”
少女那像月光一樣冷清的臉轉了過來,像看到什麼新奇事物般,隔了數年再次嘴角一彎,“我已被姑姥姥收為姬氏誼女。司家是姬氏世仆。司主母,自重。”
薑明豔大吼:“那好,既然你已經不是司家的大小姐,我明天就讓人拆了這藏拙廬。姬小姐,請你回姬家去討口飯吃!司家養不起你號人!”
無邪看了一眼屏幕,轉身正對薑明豔,
“司主母,人和人是不同的,出身、背景、教育、眼界,均與父祖息息相關。你先天不足,後天就要下苦功,既已成為司家主母,我就費事說一回你聽。”
“司家原主母離開,姬氏盡力掩蓋,不為外人多聞,固然有臉麵原因,更有安撫本鄉氏怨氣的成份,兩姓隔洋世交,都是千年望族。”
無邪的語調使她渾身發冷,“我母親與父親在國外相識熱戀,不顧本鄉家隻有一千金不舍得她遠嫁到此,請姬家老太爺出麵提親,允諾司家大少一世隻有我母親一位愛人,不得另娶,不得納妾。婚後一直相敬如賓,先後有無字,與我。男人情濃轉薄,我父親也難免這樣,有我時,一年不能親近母親,轉向外泄欲。你尋隙入侵,知道司家重視子嗣,用無奇換我父親納你為妾,使我母親失望,自此不能維係夫妻情感,更使姬氏對本鄉失信。所以姬老太太從不見你,你使她顏麵掃地!”
薑明豔激烈反駁:“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愛你父親多少年了。我十三歲他在城中已經是女孩子非他莫嫁的堂堂司少,圖書館裏我幫父親打下手,遇到他回鄉探親,你父親文采風流當時讓多少女子心動。我知道司家被暗地裏允許納妾,那時已經下定決心,要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我是真心愛你父親!我的愛情有什麼錯?”
“多少人拿著愛情二字說事,無非為滿足一已私欲。你也算是國學教師,讀了不少年書。哈,難為你願意足足花上七八年時間籌劃設計,夥同他人作出搶人丈夫離散骨肉的事。當年不嫁進來作妾,難道就沒有其它良人?”
無邪很厭憎這幾個封建餘孽,進入數碼時代多少年還天天糾纏著分男人分家業。
“學會怎麼做好一位主母。不要把念頭打到我和無字頭上來,我們根生不同。”
無邪轉身,輕輕補一句:“三年前,你還做了一件事。忘了?”
“轟~”像天雷擊落般,她傻了,發瘋似的向無邪抓去,低沉了聲音,陰森地問:
“三年前?哪件事?你說!”
哪裏可能讓她碰得了身子?輕輕四兩撥千金,她已經被無邪用鎮紙帶出,跌在牆角:
“那件事與我無幹,我懶得見你,件件事都極髒,出去。”
踉蹌而出,她聽無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藏拙廬,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