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話 五月憂鬱症候群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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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覺除了幾罐打折的貓糧罐頭之外,全身上下已經一無所有,是在櫻城源誌走出便利店不久之後的事。
     存折上的一串零從三個月之前就沒有變過,行動電話在前天徹底宣布欠費停機,房東終於忍耐不住連續的拖欠房租,今早將他幹脆地掃地出門。
     即使這種狀況下也不怎麼擔心未來的生活,反而比較在意過去的種種。想必若母親在世的話,一定不會對這麼不濟的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說不定還會被揍得鼻青臉腫。
     想到小時候的一些事,源誌歎了口氣。
     對比種種悲劇的主角,自己根本連萬分之一都算不上。作為一個正值二十六歲的青壯年來說,熱血地向著夕陽奔跑或許還比較好。
     不,那應該是十六歲的青少年做的事。
     想著些不著邊際的事,源誌一路繞到幾裏開外的一片街區中。
     以前還在努力奮鬥的時候也就是在便利店或者加油站打工,兼職四五份才能勉強租到一間1LDK的小公寓。看到眼前這片獨棟房屋組成的街區,源誌禁不住想起自家那座稱不上精致的房子。
     但並不很懷念,即使最後是被那個不爭氣的老爸賣了抵債,想起來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惜。
     如果是一家人在一起的話,小公寓也好、獨棟房屋也罷,隻要有人在就會覺得溫暖。
     但是現在誰也不在了。
     現在住在那座房子裏的,說不定是很幸福的一家呢。
     那樣的話,房屋本身也會覺得喜悅的吧。
     誰都不在了。
     之前覺得稍微有點聒噪的女朋友,一旦離開了,也會覺得無可抑製的寂寞。
     醒著的時候對著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發呆,一直一直到天黑,百無聊賴地翻翻電視節目就睡覺。這種生活過上三個月,是佛也會覺得焦躁的。
     即使是身無分文的現在,源誌依舊沒有工作的動力,被房東趕出來也不曾想過找朋友家借住,哪怕世界明天就要毀滅都不在意了一般,整個人都已超脫到九霄雲外去了。
     所謂的自生自滅,是不是就是這種狀況啊。
     抓抓淩亂的卷發,源誌意識到手上還緊攥著幾隻罐頭。
     對於貓狗之類的一向沒什麼耐心、卻破天荒地養了一隻三色花貓的根本原因,是因為忍不住前女友的嘮叨,說什麼要有同情心、貓可愛又通靈之類的。事實上對於那種白天懶洋洋夜晚則分外精力充沛的動物,源誌實在覺得無話可說。
     似乎這三個月都沒怎麼喂過那隻叫哈娜的貓,隻偶爾在自家公寓的陽台上見過幾次。窮途末路之際,卻忽然想招待它一次。
     結果是找遍了周家附近,也不見它的蹤影。
     事事都不順心啊。
     源誌又歎了口氣,走進路邊的街心公園。
     如果天黑前再沒點動力的話,就在這裏將就一晚得了。
     自覺已經一步步邁向流浪漢之路,卻一點不覺得羞恥或負罪。
     煩躁。
     什麼事都是。
     回老家結婚的女朋友也好,不負責任的父親也好,沒有人情味的房東也好,跑掉的貓也好。
     一開始就說總有一天會離開的話,那就別留下什麼回憶了。
     下意識沿著樹蔭下的小路走進樹叢深處,遠遠看到一張空下的長椅,源誌加快了腳步。
     走近了些,忽而聽到斷續的貓叫聲低低傳來。
     總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
     抬眼望去,長椅的一側,一隻貓正乖乖地蹲坐在地上。
     反應超過三秒之後,源誌終於認出那就是哈娜。
     “居然跑到這種地方來了啊……”
     嘴上抱怨著,心情卻似乎好了許多,源誌幾步上前,正準備伸手將哈娜拎起來,一身白影驀然映入眼中。
     參差不齊的樹叢間,一個麵無表情的青年正仰頭望向他。
     淡栗色的頭發和瞳色,沒什麼血色的皮膚,一副平時就不怎麼出門的樣子。
     該不是哪家多病的少爺偷偷跑出來的吧,正這麼想的時候,腦海中倏然浮現出一張麵孔。
     ‘不會吧……’
     行動卻比思考來的更先,在否認自己的念頭之前,源誌喚出了聲:
     “輝夜?”
     客觀來看,青年的表情確實沒有什麼明顯變化,但源誌卻有種他正感到疑惑的直覺。
     ‘就算真的是……也聽不懂這叫法的啊……’
     意識到這點之後,源誌立即改口道:
     “上原?”
     “……你是?”
     淡色的瞳孔微微張大了些。
     ‘喂喂,開玩笑的吧……’
     哪有人十年都一點不會變的啊。
     而且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重逢。
     源誌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
     “二中的,櫻城源誌,高一的時候我們同班過……你大概不會記得了吧?”
     表情一成不變地思忖許久之後,青年點了點頭。
     隨之是更久的沉默。
     上原和泉。
     隱約記得高中那會就很少能跟他說上幾句話,分科之後,偶爾打個照麵都顯得困難。
     據說從未有人見過他表情變化,像是普通人的笑啊、難過啊,放在他身上就像是不可思議的事。
     加上他又是那種長相,久而久之,眾人在背地裏約定俗成地叫他作輝夜。
     意為竹取物語裏,來自月輪的清高的姬樣。
     不過直到畢業為止,和泉本人都不曾知道這個稱呼罷了。
     結果過了十來年,再見到他,依舊不知該說什麼好。
     而且還被看到這種窘迫的樣子,實在有些挫敗感。
     總之找些什麼話題都好,起碼先打破這種僵局。
     就從近期的狀況談起好了。
     正想開口,和泉忽的抱住哈娜站起身。
     “好久不見。”
     “啊、好久不見……”
     這種話不是剛才就該說了嗎。
     果然我還是無法理解這個人的思考回路。
     “那麼,我先告辭了。”
     趁著源誌還沒反應過來,和泉側身繞過他,沿著小徑向外走去。
     “啊……那個,等等!”
     不假思索地叫住了他,待和泉停下腳步,源誌才開始考慮要找什麼借口留下他。
     視線最終定在靜靜伏在和泉胸前的哈娜身上。
     “那隻貓……其實,是我家的。”
     “它在這附近徘徊了好幾天。”
     不僅表情,連語氣都一成不變。
     禁不住會想他真的是活生生的人類嗎,難不成隻是個做工精細的人偶而已。
     ‘我似乎越來越沒救了啊……’
     “你家在這附近嗎?”
     聽他問出這等與常人無異的問題的時候,源誌差點以為自己糾結過度產生了幻聽。
     還好自己唯一值得驕傲的健康身體沒出問題。
     “其實……我今天才被房東趕出來……”
     聽到這種答案,想必對方輕易就能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了。
     源誌本來就不是什麼愛麵子的人,何況對和泉來說,說不定別人怎樣都沒什麼所謂。
     像在想些什麼似的,和泉直直地盯著他,然後緩緩開口道:
     “你跟這隻貓,要不要來我家住。”
     “誒?”
     “我家還有空房間,收拾一下應該能住人。”
     “那、那也……”
     本來就不怎麼熟的同學,過了十年之後怎麼看都算是陌生人才對。就算對方情況窘迫到要露宿街頭,也不該絲毫不加防備就引入家門。
     他這叫沒有常識還是熱情過度了呢。
     源誌擅自認定為前者。
     “走吧。”
     不待源誌點頭,和泉又轉過身,不緊不慢地沿著林蔭道向出口走去。
     自覺與他爭論常識問題無異於白費口舌,源誌隻得放開腳步追了上去。
    
     一路上幾次想提出就這麼作罷,可一看到和泉表情嚴肅的側臉,源誌隻得暗自打消了念頭。
     說是麵無表情,直覺上卻感覺到他正處在某種異常焦躁的狀態下,掩藏在沉默之下的火藥味一觸即發般蠢蠢躍動著。
     像和泉這樣的人怎麼也會焦躁呢……八成是自己莫名的錯覺。
     雖說如此,源誌倒也沒有心情去試探自己的第六感是否靈驗。若真的踩到和泉的痛處,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
    
     步行約五分鍾後,兩人停在一幢裝飾簡單的白色獨棟房屋前。
     從屋後伸出的繁茂枝椏來看,應該還有一個不小的庭院。
     “你一個人住啊?”
     源誌忍不住感歎道。
     和泉默默地點點頭,將哈娜放在肩膀上,翻了許久才從口袋中找到鑰匙開門。
     一入玄關,直麵就可以透過客廳盡頭的玻璃拉門看到後院的風景。
     春末夏初的時節,未凋盡的花還多多少少地開著,院牆另一邊,一座藤蔓編織的秋千正在輕風中微微搖晃著。
     溫和的光線透過樹蔭間的縫隙星星點點投在新綠的草地上。
     除過一張米色的沙發外,客廳裏幾乎看不到什麼別的擺設,顯得格外空曠。
     原本應該是飯廳的地方整個空下來,製作精致的流理台上空無一物。
     該說一點活人存在的氣息都沒有好呢,還是說太過空白而令人感到寂寞呢。
     將哈娜放在地板上,和泉徑直前去拉開拉門。
     一股夾著些青草香的溫暖的風撲麵而來。
     回頭望向源誌的那張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源誌卻又憑直覺認為,和泉現在的心情變好了些。
     “那邊的房間你可以用。”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
     “不要太吵,別的都隨你。”
     隨即和泉低身抱起靠在腳邊的哈娜,踏上一旁的旋轉樓梯。
     腳步聲漸漸消散在樓梯轉角處。
     被就此撂在一邊,還說了什麼“隨你”一類的話,源誌實在有些脫力。
     自覺就這麼在客廳站下去也不算回事,心底一聲輕歎的同時,源誌推開了借給自己的那間房間的房門。
     比過去租住的公寓還要大上一倍,唯一的家具就是擺放在房間正中的一張特大尺寸的雙人床,同樣顯得單調而空曠,仿佛說明著這僅僅是用來一處睡覺的地方而已。
     忽然覺得和泉有點可憐。
     具體是什麼地方也說不上來,隻是有種驀地湧上心頭的衝動。
     在公園的那時,說著可以借房間給源誌住的時候,和泉的眼睛並不在看著源誌。
     這一點回味起來他當時的表情就愈加明了。
     好像是望著遠方的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在意。
     要找詞語來形容的話,說是寂寞又不很貼切。
     那一刻源誌覺得和泉跟他很像。
     什麼都映入眼中,而什麼都看不到。
     這種感覺從高三那年父親負債出逃起就已然淡淡存在。
     延續至今,愈加明顯而無法用其他情愫來掩蓋遮攔。
     仿佛無心劃開的傷口,一味逃避而拚命將傷口捂起來,不久之後就會潰爛淤膿。
     連心也快要壞掉似的。
     一點點。
     一點點。
    
     聽到門鈴聲而覺察到窗外的一片暮色,是晚上七點左右的事。
     源誌下意識趕去開門,待一位妝容精致的女性一邊匆匆喚著“上原老師……”一邊出現在視野中時,兩人同時怔在原地。
     片刻之後,那位女性瞬時花容失色地驚叫起來:
     “闖空門的小偷啊!!”
     “不、不是啦!”
     慌張想讓她先鎮靜下來再加以說明,沒想這一舉動反而惹得她更緊張地對著源誌揮起皮包。
     聽到門鈴聲下樓來的和泉,見到這一幕之後也慌了手腳。
     “本莊小姐,請住手!”
     語氣算是有了些頓挫,表情卻還是不可思議地沒什麼變化。
     “誒、誒?”
     我誤會了?
     疑惑地來回看著源誌與和泉,那位女性不解地歪了歪頭。
     “他是上原老師的什麼人嗎?”
     “是這隻貓的主人。”
     說著,和泉握住抱在懷中的哈娜的一隻貓爪,輕輕揮了揮。
     “啊,好可愛。”
     事實上對於這兩人的關係還是一知半解,而看到哈娜之後,本莊的表情立刻緩和下來。
     正想俯下身來逗弄哈娜,本莊忽的又直起身:
     “不對不對……老師你怎麼還有心情跟貓玩啊,原稿呢?應該沒問題了吧?”
     和泉的表情閃過一瞬間的陰暗。
     “我已經……”
     “這麼說就是完成了?啊啊終於有一次能趕上截稿……”
     不待本莊感歎完,和泉果斷地搖了搖頭:
     “我已經不行了!”
     “這麼說……”
     連本莊都一同陰暗下來。
     “原稿呢?!啊?!”
     “還有一半……”
     轉瞬間狀態轉換,一邊抓住和泉線條纖細的肩膀用力搖動著,本莊甚為激憤地吼叫道:
     “你這家夥又摸什麼魚了啊?!半個月前就說快完了快完了!現在給我說什麼還有一半!就是吐血也得給我趕出來!啊啊!為什麼啊……讓我省心一點你能短命啊?!”
     “我要陪它玩所以沒時間寫。”
     和泉又握住哈娜的貓爪揮了揮。
     “那就這樣,我們回房間了。”
     “哪樣啊?!你給我站住啊!事先說好明早八點半前原稿還不能完成的話我就把你和這隻貓一起丟到鐵桶裏灌澆水泥然後投進東京灣!”
     “那我們現在搭車去東京灣……”
     “老師啊你饒了我行不行……我隻是要原稿啊!!!你想被扔進東京灣等交稿之後多少次我都陪你!”
     “可是我已經寫不出來了,不行了。”
     連作為一個旁觀者的源誌都覺得用一臉淡然的表情說著這種話的和泉有那麼一點點的欠揍。
     本莊看起來已全然崩壞了。
     “我不管你是行不行!哪怕寫完你就去庭院裏吊死也好!總之你現在就給我回房間去寫!”
     “是是~”
     和泉隻得無奈地點點頭。
     “等等!”
     攔下正欲轉身上樓的和泉,本莊一把搶過他懷中的哈娜。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敢讓我發現你其實在房間裏麵摸魚我就把你打包了從二樓丟下去!”
     “是是~”
     聽來就沒幾分反思意味,和泉又戀戀不舍地看了眼哈娜,才緩緩踱著步子往回走。
     惡狠狠地盯著和泉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本莊才稍稍舒緩了因為氣憤而扭曲的臉。
     瞥了眼本莊線條優美的側臉,源誌禁不住在心中感歎。
     若是平常狀態下看,本莊不得不說是個有品味的知性美女。
     沒想這種女性也有這般暴躁的一麵。
     說起來的話,應該算是……長了見識?
     不,這怎麼看都不像是件好事。
     “你……剛才失禮了。”
     注意到源誌的目光,本莊整理好表情,轉身投來一個禮節性的微笑。
     這麼一看就更無法想象剛才那一幕了。
     維持著不變的微笑,本莊動作優雅地從皮包中掏出一張卡片遞過來。
     上麵以花體印著本莊咲耶四個漢字,其上則是井川書店第一編輯部。
     “本莊小姐……是編輯?”
     “是……說起來,你跟上原老師到底是什麼關係?”
     “這個有點……”
     與本莊一同在客廳的沙發上就坐後,源誌向她簡單說明了與和泉間的種種。
     聽罷,本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雖說情有可原,不過也真算破天荒了。”
     “誒?”
     “上原老師一到截稿前就異常焦躁,所以會找各種各樣的事來平息情緒。”
     “這麼說上原真的是作家啊……”
     “嗯,這回會找上一隻貓,還真有他的風格呢。”
     想想,本莊又笑了笑:
     “而且還為了一隻貓收留一個十幾年前的同學,這點才更出人意料呢。”
     “這樣啊……”
     原以為是他太過不解世事,結果真正的原因在於哈娜嗎。
     源誌果然還是覺得無法用對常人的認知來解釋和泉的心思。
     還想向本莊多打聽些關於和泉現狀的事,忽而庭院裏傳來一陣急促的樹枝搖動的聲音。
     像是什麼被扯開了似的,劇烈的沙沙聲之後,又是一聲沉沉的重物落地聲。
     尋聲望去,一團白影瑟縮在樹下。
     打消了突發靈異事件的念頭之後,源誌定睛一看,那團白影竟是裹著一張被樹杈撕扯得殘破不堪的白床單的和泉。
     腦中總算拐過“上原從二樓跳下來”這一事實的彎,隨即就聽到身邊一陣震耳欲聾的怒吼:
     “你這混蛋又給我搞什麼節目啊啊啊!!!!!”
     剛剛的溫和瞬間消失殆盡,本莊疾步衝進庭院,一手拎起和泉,硬生生地將他拖進室內。
     還好有樹枝與床單的緩衝作用,和泉隻是手筆和左臉頰有些許擦傷,真該說是謝天謝地。
     強忍著怒火,簡單處理過和泉的傷勢之後,本莊板著臉、親自拖他上了樓。
     走前則以處刑般的嚴厲神態對源誌交代道:
     “聽到再大的動靜也別輕舉妄動。”
     不久之後源誌就自覺回房睡覺,迷迷糊糊中,還隱約可聞陣陣本莊歇斯底裏的怒吼遙遙傳來。
    
     次日早晨,源誌被溫煦的陽光喚醒之時,差不多正是上班族趕著擠地鐵的高峰期。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隱約回想著昨晚發生過的片段邊走出房門時,源誌正遇上坐在客廳裏整理書稿的本莊。
     “早。”
     且不說那明顯的黑眼圈,就是對他禮貌性微笑時偶爾失神的表情,源誌都能大概想象出她陪和泉熬了一整夜的情景。
     “早,工作還算順利嗎?”
     “托福,上原老師正在寫最後的部分,我趁現在校對一下,完成之後就可以直接拿去印刷廠了。”
     “那個……本莊小姐,不休息一下可以嗎?”
     訝異地看了源誌幾眼,本莊禁不住又勾起一抹微笑。
     “你會關心人的話,跟上原老師住一起說不定是件好事呢。”
     “誒、那個……”
     對女性溫柔一點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怎麼會扯到上原去了。
     “如果可以的話之後就拜托你盡量照顧一下他了,上原老師是我負責的第一個作家所以我對其他人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就是那種不太在意自己身體狀況的作家,有時候連旁人看著都會忍不住擔心他要怎麼辦才好,可是他好像都沒什麼知覺的樣子。”
     “是這樣啊……”
     說不上討厭文字,但也算不上喜歡,源誌還從來沒想過作家是很辛苦的一件工作。
     在以往的印象裏,作家大概算是平時過著輕鬆的生活、心情好的時候寫寫東西就能賺的比常人多的職業,事實上親身不經曆過,很難想象到其中的艱辛。
     “嗯,時間好像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原稿的狀況。”
     溫和地欠了欠身,本莊踏著不穩的腳步走上樓去。
     看來就覺得她好像稍不注意就會倒下似的,源誌禁不住在心底輕聲抱怨若是和泉能嚴格遵守截稿期,也不會這般拖累認真工作的編輯小姐了。
     其實源誌是沒什麼立場說這種話的。打工時遲到早退一類的事在他身上發生的頻率遠比拖搞什麼的高得多。
     多虧了他的性格還算得上是中等偏上的程度,多年來一直不曾被店家主動辭退過。
     最近一次辭去工作時,包括店長在內的員工都勸說他要對生活想開一點,要積極一點。
     心中是很感謝他們的好意,自己所承受的、別人畢竟理解程度有限,有時按照真正的想法去做或許比傾聽忠言而壓抑心意要好得多。
     缺了些什麼似的,卻想不出辦法把空洞補上。
     源誌又歎了口氣。
     一放鬆下來,空腹感即刻奔湧而來。
     源誌全身上下最後的財產,隻有一件洗得看不出圖案的舊T恤、一條被趕出門前剛換的內褲和一條稍有些掉色的深褐色短褲了。
     能在這裏落腳已是和泉莫大的恩惠了,再白吃白喝是否會顯得太過隨意了呢。
     還想再做最後的思想掙紮,腹中忽而傳來的咕嚕嚕的聲響徹底繃斷了源誌薄弱的神經。
     走進開放式的流理台,深吸一口氣,源誌滿懷希望地拉開了一體式冰箱的拉門。
     眼前堆成小山的健康飲品徹底敲碎了他的暢想。
     不是青菜汁就是胡蘿卜汁,好一點還有番茄汁和芹菜汁。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都太奇怪了吧。
     飯團也好速凍食品也好,會出現在正常人家冰箱裏的東西一樣都找不到。
     難道那家夥是全靠這些東西維持生命的嗎。
     那、那怎麼可能呢。
     對吧對吧,這隻是特意用來儲存蔬菜汁的冷藏室罷了,一定還有另外能吃的東西。
     ……
     沒有。
     沒有。
     哪裏都沒有。
     結論依舊是隻有蔬菜汁而已。
     已經連該從哪裏開始評判都不知道了,頹然合上冰箱門,源誌默默回到客廳,整個人縮進沙發裏。
     正想為了逃避饑餓再這麼沉沉睡去,樓上忽的傳來本莊暴躁的怒吼:
     “都這會了你還說什麼啊!就差一頁了啊啊啊!!!”
     想象著和泉麵無表情、小聲抵抗著本莊的樣子,以及拿這樣的和泉毫無辦法而整個人陷入混亂的本莊,源誌就覺得簡直像一對搞笑組合似的。
     沒過多久,滿臉疲憊的本莊抱著一隻文件夾袋從樓上慌慌張張地跑下來。
     “來不及了,我先走了老師就交給你了。”
     “交給我是……?”
     “你看著辦吧,回見。”
     話音未落,本莊就匆忙出了門。
     望著她背影消失的方向,源誌心情複雜地抓了抓頭發。
     既然被她拜托了,還是去看看怎麼一回事比較好。
     上了樓梯,一條筆直的走廊映入眼中,兩旁依次對開著三四扇房門,走廊盡頭處則有一扇圓形的窗,室外明亮的光線一直投到第一扇房門前。
     除了最靠近窗子的房間,餘下的都房門緊閉,懷著不可名狀的惴惴不安的心情,源誌輕聲走近那扇門前。
     從稍稍打開一些的縫隙中,約摸能看到裏麵一片灰暗的情景,不知是深紅還是深棕色的落地窗簾隱約透著光,以及從門後就延伸出去的滿地的狼藉,或許是光線太過模糊的原因,不見和泉的蹤影。
     悄聲鑽進房中,漸漸適應昏暗的光線之後,源誌認清了眼前的情形——滿地的狼藉是堆積起的書本,四周仿佛與牆體融為一體的書架上塞滿了書,本來應是相當寬闊的房間,由於被數不清的書本占據顯得格外窄小,甚至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一片寂靜中,角落裏傳來細微規律的呼吸聲。
     向那方向望去,大概能看出是個書桌模樣的家具之後,一角白影時隱時現。
     躡手躡腳靠過去,繞過書桌,就看到和泉正靠在一張不大的座椅上,以半個身體垂在外麵的姿勢沉沉睡著。
     本莊所說的看著辦,就是這種狀況嗎。
     被光線模糊的和泉的麵孔,顯得格外年輕。
     昨天在公園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原來世上真有不因時間的流駛而改變的人。驚奇之餘,心底有什麼地方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仿佛他會永遠定格在十幾歲的時候。十年二十年都一直一直不會改變。
     宛如輝夜姬一般。
     想必不能再放他這麼睡下去,叫醒他又顯得有點殘忍。沉默片刻,源誌果斷低下身,動手將和泉架在肩上,連同他手上緊抓著不放的一隻海星形狀的抱枕一起扛起來,確認沒有驚醒和泉之後,源誌小心翼翼地將他搬出書房。
     麵對兩旁眾緊閉的房門,此刻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哪間才是和泉的臥室,又不能把和泉丟在一邊再去確認,無奈之下,源誌將他搬進了一樓那間自己暫住的房間中。
     直到這時為止和泉依舊沉沉睡著。
     將蜷成一圈的和泉放在床上,替他蓋上棉被,源誌總算鬆了口氣。
     喵喵地叫著,哈娜站在門口遠遠望了一眼,又緩緩踱著步消失了。
    
     “走吧走吧去什麼地方我請你午飯。”
     這是和泉在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後,看到源誌時說的第一句話。
     “我覺得你叫救護車會比較好。”
     這是源誌的回答。
     該說是餓得奄奄一息還是因為餓過頭了已經完全沒有所謂的空腹感,即使現在提起什麼山珍海味,源誌隻覺得那些還不如一盒蔬菜汁來的充實。
     自和泉睡下之後,拚命自我安慰著饑餓隻是上天為了考驗人的意誌所設下的陷阱,忍到最後源誌還是禁不住蔬菜汁的誘惑。看著冰箱裏逐漸減少的蔬菜汁群,源誌淡然想到人的意誌總會動搖。
     哪怕是什麼聖人也無法克服的。
     就跟那些女高中生以減肥的名義把蒟蒻當作三餐似的,明明當時變得很飽,不過幾個小時澎湃的饑餓感就洶湧而來。
     不是沒想過臨時去什麼地方做小時工賺錢,然而對於現在的源誌來說,“工作”的震懾力遠比“饑餓”來的大得多,簡單來說就是寧死也不要出門工作的倔強。
     ‘五月病嚴重到這種程度,還不如犯中二來的有效。’
     拯救世界什麼的聽起來不僅土的要命還附加了百分之七八十的自我妄想主義,然而五月病也不是多好的名義。
     看到和泉真的一臉認真地準備打電話到醫院,源誌已經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開玩笑的啦,別打啊。”
     起碼也等我胃出血倒下了再說。
     放下了電話聽筒,和泉不解地望了源誌一眼。
     “你不是哪裏不舒服嗎?”
     “是這裏啦這裏。”
     指指自己凹陷下去的胃部,源誌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及時診治的話會更嚴重的。”
     和泉再次抓起聽筒。
     ‘這個人怎麼能這麼死認真啊?!’
     正想上前奪下和泉手中的話筒,源誌的胃先他一步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尷尬地停下動作,源誌抓了抓頭發。
     “我是餓了啊,餓了。”
     直到聽他這麼說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和泉不解地盯著他:
     “餓了的話就應該是去餐廳而不是醫院吧。”
     “那……就當是我個人的冷幽默吧……”
     “原來如此。”
     “啊啊就是這樣……”
     “那就走吧,你喜歡家庭餐廳嗎?”
     將外套拿在手上,和泉抱著哈娜向玄關走去。
     “還好……你怕冷啊?”
     尾隨在後,源誌不經意瞥了眼和泉手中的外套。
     不知想了些什麼,和泉先是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覺得帶上會比較好。”
     “哦……”
     和泉的表情依然沒什麼變化,源誌卻覺得他心情出奇得好。
     整個人都散發出一股很平和的氣息似的,客觀去看他依然是同一副模樣,有時卻覺得他似乎在微笑。
     不知如何形容的微妙感覺。
    
     處在早上與中午的分界線的十點左右的時間段中,附近的一間餐廳中隻有為數不多的顧客稀疏地坐著。
     和泉特意選了臨窗的位子。
     等待上菜的時候,一邊望著玻璃牆外麵的風景,和泉輕聲問道:
     “櫻城,你現在沒在工作嗎?”
     源誌無聲地點了點頭。
     側臉瞥了他一眼,和泉似乎在淡淡笑著。
     “那要考慮來幫我做事嗎?”
     話音未落又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
     “最近好像會越來越忙了。”
     “……為什麼找我?”
     重逢不過三天,直到現在源誌還在為借住在和泉家是否妥當而猶豫不已,和泉那邊卻提出了將這件事合理化的理由。
     “為什麼啊……你是哈娜的主人吧?”
     和泉理所當然地說道:
     “與其找不認識的人來幫忙,找你還比較好。”
     源誌歎了口氣。
     “既然這樣你來養哈娜就好了,作為它的新主人的話,就沒必要在意我的存在了吧。”
     “你在不滿什麼嗎?”
     “我隻是覺得如果是你的話,哈娜會很高興讓你做它的主人的。”
     對比跟著自己時連夥食都成問題的生活,哈娜若是能跟和泉在一起是再好不過的。
     “那隻是你的想法而已。”
     和泉打斷了源誌的話。
     “誰來做它的主人比較好,這種事情除過哈娜別人是沒辦法判斷的。”
     “它現在跟你在一起不就很開心嗎?”
     說著,源誌望向靜靜臥在和泉懷中的哈娜。
     和泉直直地注視著源誌答道:
     “但你對它來說是必要的。並且就我自身來講,我沒有要養它的想法。”
     “喜歡卻不會想要得到嗎?”
     “我覺得現在這種狀況就很好。”
     不懂他在顧慮著些什麼,源誌覺得在這麼談下去也毫無裨益。
     “那麼……你想讓我做什麼工作?”
     “你答應了?我想想啊……差不多就是整理資料,如果可以的話有時候幫我打掃一下房間,總是找鍾點工有點麻煩。”
     源誌的視線無意識地落在和泉撫弄哈娜背部的纖長的手指上。
     “薪水的話,我不清楚要怎麼算,你有什麼要求嗎?”
     “我可以再考慮一下嗎,我不確定能不能接下這份工作。”
     “都好,你想做的時候隨時告訴我。”
     和泉微微眯起眼睛,看起來像是微笑似的,表情卻依然沒什麼變化。
     察覺到這一點,不由覺得心情好了起來,源誌無聲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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