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該換一雙了。鞋幫磨損的厲害，鞋麵也破了口子。老長的一道，那是方才對手淩厲的劍氣留下的痕跡。隻差一點，如果不是他反應即時，他的雙腿便要永遠的離開他了。
    風徐徐地拂過草地，他注意到有一柄絨白的蒲公英小傘停泊在細長的草葉上。
    已經到春天了嗎？
    “尋，尋，發什麼呆呢，樓主在等你。”
    他回過神來，苦冥關切地拍拍他的肩，又向前方呶呶嘴。
    順著視線望過去，那個人的臉上已經有了不耐。抿緊唇，縱身跟上前去，他的左手自始至終放在腰側的劍柄上。
    一路無話。
    英挺的長眉鎖的牢固，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利和稚氣的臉孔始終不見笑容。周身散發出濃烈的陰鬱氣息，所過之處人人斂息屏氣。雲樓的新任樓主一路進了閣樓，對老早便等在樓前廳堂裏大小堂主們視而不見。堂主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齊齊看向緊跟著進來的三位護法。
    樓上傳來悶悶的摔門聲，苦冥搖頭不語，小香捂著腮幫含糊地擺手歎氣：“各位堂主，咱們還是到偏廳候著吧，樓主心情不大好……各位請。”
    豈止不大好？能忍到現在不拔劍砍人已經很出乎他意料了。
    看著苦冥小香領著七位堂主離開，邢尋在原地站了一回，轉身上了樓。
    關好門，邢尋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屋子裏還留有熏香的味道，淡淡的，也暖暖的。茶是早上出門時泡上的，現在已經冷了，紫砂的茶壺觸手時有一點沁心的涼。
    淡青色的簾子放了下來，屋裏顯得晦暗不明。他過去拉起窗簾，明麗的日光便照了進來，照得這屋子多了幾分清冷。
    他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比起月前，不少價值不菲的裝飾家具已經變賣，換成了實實在在的銀子填了虧空。
    敗家總是比打拚來得容易的多。幾個錯誤的決定，利益的衝突，人心的離散……輕易便引起了一係列的不良反應，要不了多久就能毀了一個風光的勢力，把昌盛變成塵封的過去。
    即使是底蘊深厚如雲樓，也難逃這樣的命運。
    抬頭看見珠簾後沉默的人影，他隻能無聲的歎息。
    不是沒有想過。老樓主去的突然，雲纓還不夠成熟，沒什麼江湖經驗。少年人心高氣傲，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也是正常。本想少年會一天天成熟起來，隻要給上足夠的時間，他毫不懷疑聰慧的少年會成長為一代英傑。但誰知二樓主竟會挑這個時間點連手競武莊叛變呢？
    由於少年決策失誤，雲樓和幾大勢力的關係鬧的很僵。因此為了平複這場叛亂，雲樓付出了沉痛的代價。
    年輕一代的好手們折損過半，陣亡了一個護法，現在樓裏人心惶惶，雲樓一向引為根基的產業又受到煙州幾家勢力的聯合封鎖，帳目上的虧空越來越大。拿不出錢來，知曉，為防人心更加動蕩，少年甚至不得不靠變賣家具來籌錢填缺。
    迫於形勢，少年在他們幾個的連番勸說下勉強同意放下身段向同舟堂。同舟堂曾經附屬於雲樓，雖說在老樓主同意下自立了門戶，畢竟比別家多一分恩情，或許會伸手幫上一把……
    想到這裏，邢尋忍不住又要歎息了。
    少年這回算是知曉什麼是牆倒眾人推了罷。江湖就是這麼現實，而現實往往殘酷。
    “阿尋，我錯了嗎？”依舊坐得筆直端正，少年像是在問他，又像是自言自語。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總是自信滿滿，睥睨飛揚的聲音多了茫然，多了倦怠？
    心髒被什麼慢慢攥緊，他靠過去，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握住了少年的雙肩。
    瘦了，又瘦了幾分。漸漸突起的骨骼硌痛了他的手。
    胸口又開始疼了。
    “再試試罷……隨風山莊的風評一向不錯……”他低低地說道，眼光落到少年瑩白細膩的耳垂上。
    少年突然就暴怒起來，豁地站起來，用力甩開他：“試！試！試！！說來說去還是要我低三下四地去求人！本少爺今天受得的恥辱你還嫌不夠是吧？！”
    滿臉通紅地在屋子裏來回轉，少年用力踩著步子，咬牙冷笑，“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越來越大，沉重悲憤的教他喘不過來氣。他想起從前溺水的情形，無法呼吸的感覺扼住了他。
    “會好的……你要知道……”他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少年已有了血絲的眼瞳正死死地盯住他。混雜著失望、悲傷和不屑的複雜眼神他是頭一次在少年的眼睛裏看見。
    一點一點咬緊下唇，他低著頭，任過長的額發遮住視線，大力的摔門聲傳來，床帳上落的灰塵受了震動，落下來，在透進菱窗的光束裏靜靜飛揚。
    “當初是誰把你從那種肮髒的地方帶出來的？別看你現在活得像那麼回事，還不是擺脫不了下作的過去？……”
    “…………如果不是曾經親眼見過你淒慘的樣子，我甚至要懷疑你是混進來的奸細了——”
    “……看我失魂落魄、喪家犬似的四處奔走你很快意是嗎，你幸災樂禍是不是？”
    “哦，我差點忘了，雲樓垮不垮與你無幹，反正你還有後路可走——回去找錢老板也夠你過活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為什麼不反駁我？！被我說中了是吧？你看我笑話看得很愉快是不是？你居然敢瞧不起我……”
    “邢、邢尋，我真後悔認識你！”
    少年的話像大殿裏的鍾聲一樣在腦海裏回蕩，針線穿胸似的痛。
    他慢慢彎下腰，挎劍應聲而落，一滴血珠靜靜地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