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夏天算是有名的炎熱。但就是在這四十度的大熱天裏，霍家宅院裏卻彌漫著一股陰寒肅殺的氣氛，讓人有些發寒。
    中院是霍家宅子的主院，避暑的地方是必然有的。離霍清住處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座避暑的屋子，四麵竹樹環合，就算是在這樣的大熱天都還有幾分清冷的寒意。每年的夏天霍清都會到那小屋子去住上一段時間，直到天氣變涼了，才搬回原來的住處。
    竹樹下，霍清躺在竹製的躺椅上，微眯著眼似是在享受這份難得的陰涼。一旁的霍林恭敬地站著，手裏拿著把蒲扇，一邊輕扇著一邊低聲向霍清報告著什麼。竹葉的陰影映在霍清蒼白的臉上，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還是怒，微眯著的眼眸看起來有些慵懶昏昏欲睡的感覺，遠遠看去給人像是快要睡去又好似在認真聽著霍林說話的錯覺。
    “三爺，範延後背中了兩槍，還有一槍打在左臂上。背上那兩槍幾乎是擦著心髒邊兒過去的，險得讓人冒冷汗，但也沒要了他的命。不過就算他命大身子骨也健壯，這麼一折騰，也少不了要他大半條命，一兩個月內是不能下床了。”
    “……”
    “三爺，這回範延算是立了大功的，您打算怎麼安排？”
    聽到這兒，霍清慢慢睜了眼，看著頭頂來回擺動翠綠新鮮的竹葉，低聲道：“傳令下去，就說，範延舍命護我有功，得我寵信，榮擔副幫主之位，凡有不服者，親自來問我霍三爺。”明明是低沉無力的語氣，卻生生地多出了幾分不容抗拒的冷厲氣勢。
    霍林向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露出幾分吃驚，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卻又想到，那天三爺渾身染血地背著範延衝進北區分堂的模樣，心裏一猶豫又頓住了，隨即彎腰鞠了一躬道：“是，三爺。”
    霍清像是乏極了，閉了眼朝霍林擺了擺手，霍林立即會意正準備躬身退下卻又聽見霍清道：“霍林……五天後，我要去趙家拜訪趙老爺子，你給我準備份厚禮……另外……這趟回來後，就著手去辦範延上位的事吧。”
    霍林聽了這話，臉色微變忍不住道：“可是三爺，您的身體……”
    霍清抬眼瞄了一眼霍林，隨即又閉了眼擺擺手。霍林見狀也不敢再多說，躬身退了下去。
    覺意著霍林走了，霍清才慢慢睜開了眼，看著頭頂的大片綠色，又想到了那天在郊區的情景。
    霍清當年也算是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被人擋回子彈當真算不得什麼，可不知為什麼，範延撲向他的場景一次一次在他腦海裏回放著，仿佛……想要永遠地刻在他腦子裏。
    不止如此。離那天已過了足有半月，他卻仿佛還能感到當時手上那些溫熱的紅色液體遺留下的觸感，那些血液仿佛已經滲進了他的手掌，與他的血液相溶在了一起！那些血液仿佛滲進他的身體，隨著他的血液在他身體內循環著，漸漸地沸騰，經過心髒時，變得無比灼熱，將他的心髒燙得生疼。
    霍清又想起，那天在車上，他扭頭卻冷不防地被範延撞了頭，現在想來，他的左臂應該也就是那時候中的槍吧！但是那孩子第一反應卻是擔心撞疼了自己。那副驚慌的表情……就好像……真的很擔心自己一樣。
    霍清伸出手，將手背覆蓋在雙眼上，覺得陽光有些刺眼。
    霍清覺得他有些看不清範延這個孩子了。以前他隻覺得這個順從乖巧外貌不怎麼招他喜歡的孩子，能忍，能幹，有出息，現在卻覺得這孩子有些傻，太重情。但又或許是他錯了，範延這孩子或許不過是城府太深，心思極多而已？但無論如何，霍清都不希望範延是第二種人。
    他也絕不會讓範延成為第二個霍棋。
    這樣想著，霍清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霍清睡得極沉。還做了個夢。
    夢見了一個孩子。七八歲的樣子，細細瘦瘦的，趴在一個老人身邊哭得厲害。
    那孩子像是不知道老人已死，隻是一個勁兒地喚：“爺爺、爺爺……你別睡了，你別跟爸爸媽媽一樣一睡著就不理我了……”小孩細瘦的肩膀隨著哭泣一抖一抖的十分惹人憐。
    他在旁邊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出聲道：“你爺爺已經死了，你想報仇麼？想的話就跟我走。”話一出口讓霍清吃了一驚，他想說的……明明不是這些……他明明隻是想安慰這個孩子……為什麼話一出口卻不一樣了？可這樣的話……他似乎真的對誰說過……
    小孩像是聽見了他的話，頓時停止了哭泣，一點一點地轉過了頭……
    霍清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麼跳得這麼快，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有些異樣，又有些難受。他張開嘴，像是要喊出一個名字，卻又覺得喉嚨堵塞，發不出絲毫的聲音，他難過地幾乎想要昏過去……
    小孩扭過了頭。然後霍清看到了一雙漂亮至極的眼睛。那雙眼睛柔且含情，跟上等墨玉般溫潤黑亮得緊。那樣黑亮溫潤，仿若含著如海深情般的眼睛……分明就是……
    “範延！”
    霍清猛地坐起，大口地喘著氣，臉色出奇地蒼白，額間冒得滿是汗珠，左眼下的淚痣顏色也變得有些淺淡。墨色的長發散在臉側，有些淩亂了。
    霍清坐在那呆愣了半天才回過神，發現地上掉落著一件黑色西服上衣，撿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
    有人在他睡著期間來過？應該是霍林吧……
    “三爺！”喚聲有些低沉，有些擔憂。
    霍清猛地扭過頭，卻發現是霍林拿著條白色毛毯小跑了過來。霍清臉色變了變，隨即有些無力地躺了下去。
    霍林到了霍清身旁，彎下腰小心翼翼地給霍清蓋上毛毯，正要直起身卻冷不防地被霍清起身抓住了手臂，頓時心裏一驚，抬頭疑惑地看向霍清：“三爺……？”
    霍清朝他僵硬地笑了笑，垂首捏緊了手中的黑色西服，低低地問：“我睡著時，你來給我披的衣服？”
    霍林看了一眼霍清手中的西服，又把視線放在霍清蒼白中透著虛弱的臉上，皺了皺眉，淡淡道：“是的，不然三爺還以為是誰？”
    霍清被問得一愣，隨即臉色有些難看，動了動唇似乎是想發怒，卻又什麼都沒說，隻是懊惱地側身躺了下去。
    霍林看了看已經沒了平素冷靜陰沉的三爺，苦笑了下，再次給他蓋好毛毯躬身退了下去。
    霍清像是沒察覺到一般，隻是側著身子躺著，竹葉的影子在他臉上搖晃著，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半晌，霍清閉了眼，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別人：“……不然……我以為是誰？”
    “範延。”
    …………
    院子裏竹樹被風吹得婆娑作響，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喚著，卻唯獨無人回應那一聲深情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