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道是無情卻有情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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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前
    濃厚的夜色中,一支整齊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行走在曲折的山路上。為首一人,青衫白發,銀色的麵具服帖在俊臉之上。舉止間飄逸出塵,風儀泰然。
    “大帥,前麵就是聖劍峰!”
    風霜雪抬眼望去,高聳如雲的山峰正如劍刃一般直插天際。山下是秋高氣爽,山上是積雪冰淩。輕柔的白霧縈繞在山腰,寒意深重。
    自古名山皆五嶽,惟有聖劍上青天。
    往來多少英雄漢,傲骨長埋無情岩!
    無情岩,以一位劍客的名字而命名,是聖劍峰頂上的一處絕壁。江湖傳聞,那裏住著一位絕世劍客,隻為采得聖劍峰獨有的紫蘊蓮為心愛的女子醫治雙眼,而發誓不得此蓮將終身不下雪峰。傳說中,紫蘊蓮六十年才開一次花,劍客便在山上住了六十年。而當他終於在絕壁之顛見得紫蓮時,無奈他心愛的女子早已長眠。
    那名劍客便是六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碧蕭公子——蕭無情。十歲出師,十四歲成名,十六歲時號稱天下無敵。也許是他太過完美,完美到連老天也嫉妒他的風采,才在他最得意之時,安排了那一場致命的邂逅。
    林落,江湖人稱第一聖手。彼時,他是劍客,她是醫者。
    蕭無情身為天下第一劍客,做的自然是殺人的買賣。他曾揚言,隻有出不起的價錢,沒有殺不了的人。
    “你是蕭無情麼?”
    蕭無情手中的碧蕭還在滴血,天成閣上下一百九十三口盡數死於蕭下,血流成河。青衫被血浸透,狹長的雙眼中還翻騰著濃烈的殺氣。他正蹲在地上,仔細地檢查著還有沒有被遺漏的人,亦或是,還沒死絕的人。
    “你是蕭無情麼?”林落見他不語,又上前幾步,走到他的身前。
    隻記得,當時蕭無情的碧蕭已橫在林落纖細的脖頸上,生與死,不過在他的一念之間。
    “你不怕死?”江湖中無人不知碧蕭公子劍下從未留過活口。第一次,竟然還會有人對著自己微笑。而且,還是個弱女子。蕭無情收回了碧蕭,麵無表情。
    林落沒有回答,隻是對他說:“不要再殺人了。”
    蕭無情似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仰首大笑,狂傲的笑聲回蕩在寂靜的古堡中。許久,他收起了笑意,嘲弄地看她:“憑什麼?”
    “要不我們打個賭吧。”林落安靜地等他笑完,再溫和地問道。
    “賭什麼?”
    “你殺一個,我便救一個。以一千個人為約,若是你輸了,就不要再殺人了。”
    從那天起,碧蕭公子身邊多出了一個白衣女子。而每次他殺人時,那女子都會背著一個大大的藥箱跟在他的身後,如影隨行。
    唐門,天下第一毒門。浸淫毒術,為江湖人所不齒。而這一次,蕭無情接下的生意便是殺了唐門門主,柳翩翩。
    “她是第一千個。”蕭無情的碧蕭已穿破柳翩翩的胸口,柳翩翩無力地倒在地上,胸口的血洞不停地向外湧出粘稠的血液,臉色泛青,已無鼻息。
    “也是最後一個。”林落將身上的藥箱放在身邊,蹲下身來,仔細檢查著柳翩翩的傷勢。
    這是一個無聊的賭約,然而蕭無情偏偏樂在其中。他喜歡看林落每次將人救活時,朝他微笑的樣子。剪水秋瞳中,是單純的滿足。她的善良仿佛能將世間的塵垢洗淨,也包括了蕭無情自己在內。不知從何時開始,每次下手時,總會留有餘地,僅僅是為了想看到她滿足的微笑,更為了讓她的雙眼永遠這麼明亮純淨。
    蕭無情承認,從一開始,自己就注定是輸家。他輸的不是劍法,而是輸給了那雙眼睛。
    對待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身為一個劍客,一個殺手,他顯然犯了不可彌補的錯誤!
    就在林落抬起頭來對他微笑的那一瞬間,蕭無情看見了柳翩翩指間閃著寒光的金針射入了那一雙明亮的眸子中。一切發生的是那樣的突然,突然到蕭無情還來不及出手,甚至嘴角揚起的弧度就這樣僵硬在了臉上。
    林落最後看見的,是蕭無情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柳翩翩死的很慘,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便隻能說非常地慘!經脈盡斷,麵目全非,死無全屍。
    故事的最後,蕭無情帶著林落翻山越嶺,登上聖劍峰,隻為那朵六十年開花的紫蘊蓮。
    無情岩,一朵紫韻流光的蓮花悄然綻放,盈盈斜立在懸崖峭壁上。蕭無情沒有將它采下,隻因十五年前,林落就已經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她再也沒有機會再看她心愛的男子一眼,但他俊秀的容顏早已深深銘刻在心底。
    “無情,下輩子我還要見到你。”美人遲暮,曾經如水的容顏已老去,枯瘦的雙手僅憑著呼吸的感應,顫抖著伸向身旁的男子,掌心在他臉上細細的撫摸。一滴冰涼的水珠滑入了手心。
    “好。”
    “無情,下輩子換你來找我。”
    “好。”
    “我還是林落,你也還是蕭無情。”
    “好。”
    “無情,無情……”
    最後的呼喚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林落走時,笑的很滿足
    蕭無情沒有和林落一起死,因為他在等一個人。一個能繼承碧蕭的人。
    聖劍峰,我又回來了!
    風霜雪撩起青衫,步伐從容,神態悠然。就如同離家的遊子,終於踏上了歸家的路。
    “傳令下去,連夜上山。”
    “是!”
    青衫之後,是蝶影、雪影及暗影。十五萬大軍整齊的排成兩列,有條不紊地跟在後邊。腳步聲,馬蹄聲,攪亂了這原本寧靜的山脈,月亮的清輝,照亮了前進的道路。
    待天明時,大隊人馬在山腰處安營紮寨。腳下已是厚厚的雪層,紛飛的大雪夾雜著刺骨的寒風,呼嘯在耳邊。
    近乎九十度垂直的山壁讓人望而生畏。
    “主子,前麵沒路了。”蝶影緊瑣著秀眉,瘋狂的大雪幾度讓人睜不開眼。
    風霜雪沉默半響,道:“蝶影,我離開一會兒。這裏就先交給你了。”
    “屬下遵命。”
    風霜雪繞到營後,伸手摸了摸山壁上一塊毫不起眼的圓石,用力按去,圓石竟陷了進去。刹那間,白雪紛揚落下,光滑的峭壁上冒出許多石階,很窄很小,隻容得下半足,一順而上,錯落有致。
    斂神聚氣,風霜雪展開輕功連點數階借力往上掠去。不能停頓,一鼓作氣直躍上峰頂,縱使是風霜雪如此身手,也頗費真氣。
    無情岩依舊沒有任何改變,寒霜呼嘯,漫天飛雪。
    風霜雪稍微調試了內息,便往風雪中的那所石屋走去。
    走到屋前,風霜雪恭敬地跪地拱手道:“師傅,徒兒來看您了。”
    “霜雪,進來吧。”
    一股掌力催來,石門自開。風霜雪抖了抖袍上的積雪,走進門去,石門又自身後關起。
    蕭無情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盤膝坐在炕上,脊背已顯得有些佝僂。花白的頭發披散在身後,抬頭時,滿臉皺紋,就連眸間也是渾濁一片。
    誰能想得到,這就是當年名震天下,人與劍齊名的碧蕭公子?英雄美人,終究逃不過歲月的蹉跎。
    “師傅,徒兒來看您了。”風霜雪提起石桌上的鐵壺,用內力融化壺中的堅冰,倒出一碗熱水,恭敬地奉上。
    蕭無情顫微微地接過徒弟奉上的熱水,喝了一口,又放下,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霜雪,可是有什麼難事?”
    風霜雪也不隱瞞,將自己要帶兵翻越雪山一事告知了師傅。蕭無情刻的石階,連風霜雪這等功力要想上山都頗費周折,更別說那些普通的士兵了。何況,行軍打戰,馬匹糧草缺一不可,他不能將這些丟棄在茫茫雪山中。
    蕭無情沉默地聽他說完,渾濁的目光漸漸清明:“想去洛城,不走陸路和水路,為何偏偏要選擇這條不可能的天路?”
    “師傅,”風霜雪誠實地說:“我等不及了。”
    蕭無情仔細端詳著風霜雪,許久後,他皺紋遍生的臉上扯出一抹微笑:“霜雪可是要去尋心愛之人?”
    風霜雪苦笑道:“被師傅說中了。”
    “以你的武功,這天下,還有哪是你去不了的?”
    風霜雪道:“師傅有所不知,我與她之間有些誤會。她不肯隨我走,我隻有將這天下握在手中,她才能無處可逃。”
    “哦?”蕭無情好奇地問道:“是什麼樣的女子居然能拒絕得了我的徒兒?”
    石屋內,殘燈如豆。
    風霜雪坐在地上的蒲墊中,緩緩訴說著他和程子矜從相遇,到相知,從相守,到分離。他竭力保持著聲音的平和,隻是手中碧蕭忽明忽暗的流光出賣了他強裝的冷漠。
    蕭無情合眼坐在炕上,側耳聆聽。恍惚中,他又見到了一身白裳的林落,在天機古堡中緩緩朝他走來,然後低頭問:“你是蕭無情麼?”
    十年前,是風霜雪在聽他說自己的故事。
    十年後,蕭無情變成了聆聽者。
    “霜雪,”蕭無情淡淡地開口,“人的一生總會犯錯,就要看你所犯的錯,是不是還有挽回的餘地。”
    “徒兒知錯。”
    “她是個很好的女子。”
    “是。”
    “她已經不屬於你了。”
    蕭無情平靜地說出這一句話,風霜雪沉默了。
    “師傅,我不甘心。”許久,風霜雪抬起了頭,眸中盡是懇求,“我放不下她。”
    蕭無情了然地點點頭,道:“曾經我也和你一樣,不甘心。直到落兒去了,紫蓮開了,我才明白,世間事,不是你的一句‘不甘心’便能改變它所遵循的軌跡。”
    蕭無情在石炕邊上輕叩了三下,石炕一角聞聲陷落。暗格中,一支精致的玉簪躺在裏邊。圓潤無暇的白玉雕琢出一朵半開的梨花,梨花蕊中,鑲嵌著一顆朱砂豆,像一滴血淚,懸掛在花間。“這是落兒的遺物。”蕭無情取出玉簪,輕輕撫摩著梨花,蒼老的麵容泛起一漣柔情。
    “你很聰明,猜得到這山中另有一路。”蕭無情將玉簪遞給風霜雪。“山下穿過南邊雪原,三裏處有一道石門,可通一人一騎。拿著你師母的玉簪,自會有人帶你走出雪山。”
    “徒兒謝師傅成全。”風霜雪將梨花簪小心地收入懷中,磕頭道。
    “霜雪,隨我出去走走。”
    推開石門,門外依舊是一成不變的銀白世界。
    絕壁之上,一朵紫韻流光的蓮花還在原處,經受了十年的風霜,依然還如初綻時一般嬌豔。
    紫蓮之下,“無情岩”三個大字刻入山壁,是蕭無情當年用盡畢生的功力,隔空而書。懸筆一決,劍氣揮灑,如行雲流水。
    “道是無情卻有情。我若真是無情,又豈會傷情。”蕭無情回頭道:“霜雪,去把紫蘊蓮采來。”
    風霜雪頷首,提氣掠出,青霜一揮,紫蓮落入手中。足踏絕壁,借力翻轉,青衫飄處,積雪紛紜。
    “師傅。”風霜雪奉上紫蓮,蕭無情卻沒有接:“它對我來說,早已沒有意義了。”
    風霜雪不解地望向他,又聽他道:“你拿去吧。或許有一天你會用得到它。”
    紫蘊蓮,能解天下所有的毒,能醫天下最奇的病。
    風霜雪沒有猶豫便將蓮花收起。因為他知道,蕭無情對著這朵花二十五年,也感傷了二十五年。如今,無情岩上,隻剩無情,沒有紫蘊,未嚐不是件好事。
    “霜雪,我們去看看落兒吧。”蕭無情負手在前,風霜雪緊隨在後。
    石屋後,一座孤墳,沒有立碑。林落就安靜地躺在那裏,一如她的人,素淨安寧。
    風霜雪上前先磕了九個響頭,然後扶著師傅在墳前坐下。
    “落兒,我來看你了。”
    風霜雪沉默著守在一旁,在山中和師傅習武的那五年,蕭無情每日都會像今天這般,到這裏來和林落說話。專注的眼神,溫和的語氣,仿佛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座孤墳,而是白衣的林落。他不在乎沒有人回應,他隻是怕林落會寂寞。
    他會將自己一天中的點點滴滴,一字不漏的向林落彙報。他會把自己一天中的思念,一一向林落訴說。
    蕭無情還是那個蕭無情,林落也還是那個林落。不管過了多少年,不管世事如何轉變,她的眼裏隻有他,他的心中也隻有她。
    慢慢的,蕭無情垂下了頭,聲音也漸漸停息。茫茫雪原上,隻有銀發被風撩起,遺世獨立。
    “師傅,徒兒走了,以後再來看你和師母。”風霜雪捧上最後一掬雪土,深深俯首。
    青衫飄過,風霜雪踏著沉穩的步子,向山下走去。
    身後,是兩座雪墳。林落終於可以不再孤單,蕭無情終於得償所願。
    從原路返回,風霜雪一進營帳,便見蝶影。
    “主子,你終於回來了。”
    “出什麼事了?”
    蝶影上前遞上魅影傳來的密報,風霜雪展開一看,溫柔的笑意在薄唇上漾開:“天明時,我們就出發。”
    黎明的曙光照耀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銀裝素裹,一片北國風光。馬蹄聲聲,攪亂了這片寧靜,大隊人馬整齊地向南行去。
    三裏過後,層層疊疊的雪林深處,果然有一道不起眼的石門嵌在山壁之中,前麵無路,大山擋道。
    風霜雪上前查看,隻見石門中有一個細細的小孔。從懷中掏出梨花簪,緩緩推入小孔,待簪尾沒入時,沉重的石門緩緩自兩邊退開,隻見一老者恭敬地站在石門後。
    “公子。”
    “前輩。”
    算是打了招呼,老人領著風霜雪走入石洞。蝶影三人緊隨其後,軍隊人馬也魚貫而入。
    石洞算不得是寬敞,正如蕭無情所說,僅供一人一騎通過。老人走在最前依次點亮石壁上的火把為他們照路。
    不知走了多久,按腳程算去,至少有十裏之長。風霜雪不禁暗自佩服,猜測著是誰人能在這雪山之中,開鑿出如此精密的暗道。
    “公子,到了。”老人在一道石門前停住,“此門需得公子手中的玉簪方能打開。”
    風霜雪頷首應允,取出梨花簪,用同樣的方法,打開了這道數萬斤沉重的石門。
    石門一開,眼前是一片樹林,遍栽梨樹。
    “公子在此等後,待老奴進去通傳。”老人不等風霜雪回話,徑直走進了林中。
    雪影好奇著正要往前走去,被風霜雪喝住:“雪影!”
    雪影聞聲收回了步子。
    “這梨林中,遍地機關。若我猜的沒錯,這裏的每一棵樹都是按五行八卦所設置,稍有不慎,便會踏入地獄之門。”風霜雪剛才仔細觀察過那老人的步子,雖然看似平常,但其中大有奧妙。
    “哈哈哈哈!碧蕭公子的傳人,果然不一般!”
    “晚輩風霜雪,見過歸雁莊主。”
    隻見樹林深處,一中年男子,玉帶莽袍,聲如洪鍾,步伐穩健朝他們走來。
    風霜雪迎上那男子深邃的目光,坦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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