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20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在這個院子好像住的有些久了。陸錦言把懷裏的那張紙扯出來又塞進去,有些不確定這信是否能到無上大師手上了。本來以為這雨最多也就五六天吧,可,看著半個月好像就這樣過去了。
清水觀就是太偏了。從山腳到清水觀走的話要個三五天。不是那清蘅山多高,是那山路太難走。石頭少,土壤多,亂七八糟的樹更是數不來。下起雨來,那霧蒙蒙的誰能保證在山裏能活著進觀啊。
青硯坐在床邊看書,手裏那本鐵筆書生翻了不知道已經是第幾遍了。
陸錦言也覺得稀奇,他怎麼就能看一本書好幾遍而不膩呢。
陸錦言抬起筆,把那厚厚的寫著青硯兔子的書翻開。在新的一頁上勾勒出床邊那個少年的身影。
他從不把頭發像其他小道士一樣盤成一個髻,隻是很隨性的披在肩上。青色的發絲遮著溫潤的眉眼。他隻是很悠閑的倚在床邊,嘴角還勾著笑。他穿著灰色的道袍,隱約帶著風一吹好像就要飛走一樣的仙氣。
青硯抬起眼,正好撞到陸錦言在打量他的眼神。兩個人眼中都藏著隱約的情緒,兩個人都不知道這突來的情緒,是個什麼。
陸錦言看著青硯幹淨的道袍,終於想起了自己很久一直想問又忘記問的事情。
“青硯,你是清水觀的道士?”他很難想象青硯是個小道士,仿佛在他心裏,青硯不過是個離家出走的少年,和他一樣深陷在這青煙墨雨。
青硯走到桌邊,還未看到什麼,陸錦言就合上了書。
有些失望的坐下。一隻手撐起了腦袋,像陸錦言經常那樣做。
“也不算是,無上大師和那些道士哥哥對我都挺好的。我,隻是寄居在那吧。不過,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在那了。”
陸錦言點點頭,看見青硯的神色有些難過。也是,一個孩子從小在道觀長大,父母家人應該都是沒有的吧。
陸錦言稍稍咳了一下,打算講講自己那些丟人的往事。
陸錦言是陸家唯一的兒子,當然,陸家女兒還是大把大把的有的。蘇州陸家,應該算是名門了。陸家的雲錦,可是一直當做貢品往京送的。
陸老爺就這麼一個兒子。打算培養他當本朝第一奸商,但這個算術白癡陸錦言啊,傷透了老爺子的心。陸老爺子時常對他那些十二十三十四姨太說,“你說,怎麼就生出這麼個傻子,愣是不會撥算盤呢。那糖葫蘆不和算盤長一樣嗎,他怎麼就知道吃。”
陸老爺子覺得自家兒子從商是沒有什麼希望了,就想著要是咱陸家也出個文人,狀元,多喜慶。
就這樣,又逼著陸錦言背那些之乎者也,論語百家。
就這樣又過了些年,陸錦言十九的時候,去參加科舉。放榜的那天,陸老爺子親自來到那個榜下,差點拿出西洋鏡去看了,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愣是沒看見自家那油鹽不進的敗家子的名字。
陸家老爺子還因此病了一場。病在床在動不了的時候,他還握著陸錦言的手。
“兒啊,爹現在終於知道了。這人呐笨起來,敲開腦袋往裏頭倒墨水也無用啊。你啊,爹也不逼你了。你就得過且過去吧,陸家還是撐得起你的。回頭我讓你那幾個妹妹學些算術去,哎,誰說一定是兒子管用啊。”
陸錦言在床邊聽著爹的話,點點頭。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好像有些欣喜,還有些涼。
陸錦言苦笑了一聲,回神的時候,看到青硯眼角已然濕潤。陸錦言伸出右手,拇指的指腹輕輕劃過青硯的眼角,指上留下了一滴清淚。
青硯用袖子遮著大紅臉匆匆奔出了門。陸錦言抬起手,放在了嘴邊。原來,替別人難過的淚水也可以這麼鹹。
“不過,有什麼好難過的。我現在挺開心的。”
陸錦言嘻嘻一笑,走到床邊,拾起那本鐵筆書生蓋在了臉上,仰麵就倒下了。
夜裏,外麵的雨突然變得特別大,好像想一次下個夠。那種帶著絲憤怒的雨,讓本來隻有兩人的安靜的院子變得更加靜謐。
陸錦言本來都睡了,昏昏沉沉的聽見青硯在那邊叫。他掀開被子,正好看到天變亮了,接著是一聲沉重的悶雷,整個院子好像都像閃了腰一樣扭曲了一下。
然後,青硯的叫聲更大了。
果然還是個小孩子,居然怕打雷,還有居然怕也不來找他。
陸錦言披著棉被,就衝出了房。外麵的天色果然時而亮堂時而陰暗,院子的門不知道為什麼大開著,一棵恰巧被雷劈中的樹在風雨裏變成焦煙。
陸錦言推開青硯的房門,果然,那個笨蛋正縮在床的一角抱著一團被子發抖。陸錦言走近一些,才看見那張青澀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痕。
聽見腳步聲,他也沒有抬起頭,還是繼續蜷縮在角落。
陸錦言坐在床邊,輕輕摟住他。天邊又閃了一道光,一聲劃破長空的響聲,近在咫尺。懷裏的人抖得更厲害了,陸錦言抿著嘴,除了陪在他身邊,他也幫不上什麼了。
過些了天,天暫時的開朗了。沒有出太陽,卻難得的沒有的綿綿的斜雨。
青硯因為上次麻煩了陸錦言,這些天都太過於不好意思而有些躲閃他。
陸錦言最近也很疑惑,總是看見青硯一個人來去匆匆。每當陸錦言起床後,就發現水備好了,飯可以吃了,還有一碗清淡的茶。
當陸錦言努力寫那篇青硯兔子時,青硯也不在身邊看那本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書了。
今天的天氣微有好轉,陸錦言還不打算上山。這天,看上去還是像個要糖吃的孩子,隨時會哭一樣,不敢冒險啊。
從窗子縫看青硯的房間,那家夥正閑得慌,拿著那本書翻來翻去。陸錦言也不清楚,是迷上了書了吧。也是,一個從小在觀裏長大的這些閑書他哪看過啊。
陸錦言看見青硯淡淡的眉眼,專注的神情,順勢就拉開了窗。
“青硯,我們去市集買書去吧。”
陸錦言彎著眉眼,露出白白的牙齒,青色的衣袍在風裏鼓鼓囊囊,像是裝了很多奇怪的東西。
青硯抬起頭,看著陸錦言,不知覺的點著頭。
“嗯。”
兩人本打算什麼也不帶,青硯還是堅持捎上了一把傘。
清蘅山真的那叫一個地處偏遠,這個蒼色的小屋在清蘅山腳底下,卻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陸錦言那天來的時候還不覺得,住了一些天,走出小院子,才覺得天地在這裏也太空闊了。
沿著清蘅山的邊緣一直右轉,終於看到來時的那條吊橋,綠水橋。
青硯跟在陸錦言身後,不時的打量橋下的魚。顯得很開心的樣子,但眉眼間有些難言的憂慮。
陸錦言停在橋中間,也看水裏遊來遊去自由自在的魚。
青硯側著身子,問陸錦言,“你說,魚如果隻想每天自在的遊來遊去不想成為精怪,天卻偏偏要讓它成為精怪,那這條魚還能自由自在的遊來遊去嗎?”
陸錦言覺得這個問題本身就有些亂七八糟,卻還是彎著眉眼說,“能的吧。無論魚變成什麼樣,它始終是一條魚,它想遊水的時候便變回魚即可。還有一個好處呢,一個池子的水幹了的時候,它起碼能比別的魚多個選擇。”
青硯點點頭,繼續看著水裏的魚,不說話。
陸錦言小心的瞧著青硯,咳了一下,接著說,“精怪不精怪的,你既然說是天讓它變的,那一定有它的道理。難道天會無聊到就為了看一條魚走出水?你不要想太多。”
走完了綠水橋,是一條長長的官道。此時路上無什麼車輛,兩人走了大半個時辰才看到人煙滾滾的大道盡頭。
坐在擔擔麵攤吃了麵,路過糖葫蘆棒子買了兩支,聞到餛飩香又往肚子裏填了碗餛飩。
啊。陸錦言開心的歎著氣。最近憋在那蒼色小院子裏,每天吃來吃去翻來覆去就是院子後邊種的青菜地瓜的,雖說青硯想著法子翻新,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是。
陸錦言笑的眉頭一挑一挑的,看青硯很認真的吃餛飩。
不好,讓這小道士破戒了,豬肉餡的。可這小道士自己也不在意,反正也快吃完了,陸錦言就不好心的提醒他了。
兩人茶足飯飽後,站在街口。
“誒,我記得四海書屋就在這附近啊,怎麼不見了呢。”陸錦言撓著腦袋,有些不想承認自己犯路癡了。
青硯看著街上形形色色的商品和人,心裏有些鬧騰。在山上住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人間繁華的景象,好吃的東西,美麗的字畫,花瓶,古董。不自覺多看了幾眼。
回神的時候,陸錦言已經尷尬的站在那邊吹風很久了。
青硯心情好了些,看到陸錦言呆呆的樣子。
“記得你說的四海書屋邊上有些什麼店嗎?”青硯問道。
陸錦言努力的回想,有一家賣古董的,好像叫一家古董店。對麵那家是賣扇子的,還是賣雨傘的來著,不過,名字挺雅致的,叫閑情逸致。
然後,青硯就帶著陸錦言轉了兩個彎,站在了四海書屋前。
陸錦言老臉一紅,咳了聲就去和那老板打招呼了。
青硯走進書屋,本來清淡的眼,也放出了光芒。
陸錦言認識這家老板,很久之前就認識了。這家老板不僅開著書店,他還有個印刷廠。好些有名的小說是直接把手稿交給他,由他負責的。
所以,當青硯舉著一本叫《落花神劍》走近時,陸錦言扶額頭了。
青硯注意到這本書,是因為,作者名字叫夜色君子,對,沒錯,就是陸大少爺。青硯瞪大眼睛示意自己解釋解釋介紹介紹。
陸錦言看著其老板,壓低聲音說,“怎麼還有一本,不是說賣完了嗎?”
其老板是個五十多的老頭,和陸錦言算是莫逆之交。長得一副商人的精明樣子。
其老板捏著小山羊胡子,也壓低聲音說,“本來是快賣出去了,可那天不巧,書生來拿書,正巧趕上上品人間的新書發布,沒擠進來。”
其實他不好意思告訴他,那個書生打聽到上品人間的書出來了,立馬不要那本書了,排在了另一邊長長的隊伍後邊。
陸錦言歎了口氣,“誒,難得遇見這麼個知己,怎麼就這麼不巧呢。”
陸錦言拍著青硯的肩,薄薄的卻不柔弱。
“看在你也是我一知己的份上,這書我掏錢送你,最後一本哦,高興吧。”
青硯點點頭,有些似笑非笑。
其實,他剛才站在那邊已經翻過了。好吧,早知道他的風格很糟糕,咳,沒想到這麼糟糕。
其老板也哭笑不得,就刊印了二十本的書,咳,算精裝豪華版吧。
陪青硯挑了四五本好看的書,陸錦言和其老板告辭。
“對了,那封你給我的信,還在我這呢。”陸錦言想起了那封信。
其老板緩緩的點頭,看上去無奈卻難掩想看好戲的心。
“命裏有時隻需有。不急,不急。”
雖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看到其老板那張臉,陸錦言覺得,嗯,還是要飛快的去一趟清水觀的。
回去的路上,天又陰了一點。青硯建議走快點,也許在下雨前就能回到蒼色的小院了。
可,這雨來的太急,兩人正巧上了橋,斜斜的雨絲就進了脖子。陸錦言冷得一抖。
青硯笑笑說,“還好我帶了傘。”
於是,青硯抱著五本書,陸錦言撐著傘,兩人從剛才的疾走狀態轉為了悠閑。
雨勢很斜,傘怎麼也遮不全。
青硯看陸錦言和雨奮戰的樣子,嗤嗤笑,轉了個身,背對著雨。
青硯倒退著走,雙手袖子攏著書。陸錦言盡職的為他撐傘。這一小片天地,倒是一片和諧。
兩人說著青硯兔子的故事該如何發展才不至於像《落花神劍》一樣情節輕浮不好推敲,人物性格不討喜之類的。
青硯覺得兔子最好不那麼傻,他成精了後,應該變機靈,一隻傻兔子誰想看啊。
陸錦言搖搖頭,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不,不,不,兔子的本性就是兔子,狐狸的本性才狡猾呢。不寫那些迎合別人口味的小說,我自己喜歡就好。”
青硯的笑臉緩緩收斂,過了很久才說,“是啊,狐狸真狡猾啊,又自私又無情的。”
陸錦言本想說些什麼反駁的,卻看見煙雨中蒼色的小院子就在不遠處了。青硯恰回過身,看見十幾米外的院子,連雨也不顧了,衝出傘,推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一個晚上都沒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