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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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遊子流落異鄉為異客,最起碼還有一個家國讓自己思念眺望,而那些國破家亡的遷客,如何才能緬懷自己的內心,讓心靈有一個寧靜的歸宿?
大新591年,乾宇10年,這個具有近六百年璀璨曆史的王朝,終於在一片浩天烈火中慢慢地走進汗青史冊。六百年披荊斬棘的路途,三千裏錦繡不絕的江山,轉瞬間便被蠻族鐵騎踏破。
是年6月22日夏至夜,流光飛舞,飛星逐月,靈動的蓮心湖上浮光躍金,靜影沉璧,似乎已經做好準備來迎接今年的花燈勝夜。然而,昔日玉壺光轉,魚龍亂舞的場麵已成為後世傳說,此時眼力所及的畫麵,無不是破敗的屋瓦以及幹焦的土地,往來行人步履匆忙,都在為今後的生計打算著,誰還在乎一個覆滅王朝奢侈腐敗的歡宴?
波光粼粼的湖邊,新皇光穆單於負手而立,語氣可惜地感歎道:“真想不到,不過一個月的功夫,這裏竟會變成這般場景。我以前跟隨父汗來過這兒,這裏從前可是日日笙歌,夜夜沉醉,我還清楚地記得哪裏放著雕花的燭台,哪裏懸著火紅的綢帶。”他伸出手臂,朝著遠方比劃起來,“父汗當時就立下誓言,一定要奪下大新王朝,將這寶馬雕車盡收於手!不想大新皇帝竟然陰狠異常,一場大火燒得整座普陵城麵目全非,父汗也在火中喪命!”
“大汗,那大新皇帝此時就在我們手上,何不殺之為先皇報仇?”隨行的將軍一臉的義憤填膺,妄圖殺之而後快。
相對的,光穆單於卻頗為冷靜,“不可,大新建國近六百年,這裏的百姓思想怕是早已被同化,我們留著大新皇帝,他們還不會掀起什麼大浪來,若是殺了他,怕是要引起舉國暴動。”
“大汗,屬下不明白。殺了乾宇,叫他們群龍無首,我們統治起來不是更方便些?”
“呼延,你不是中原人,對他們了解還太少。”光穆看著行色匆匆的路人,嘲諷地說道:“中原人,個個都是狼,表麵上看起來迂腐頹唐,實則每個人心裏都有反骨。此時有大新皇帝鎮著,他們還顧及臉麵不敢囂張,一旦大新皇帝死掉,到時他們黃袍加身人人稱王,我們更加不好對付。”
“原來如此。”呼延恍然大悟,向後欠了欠身,“是屬下考慮不周,可是,也不能放任乾宇不管,我聽說他還有一萬八千名鐵甲軍,此時就在洛離酹手裏,洛丘的兒子本就不好對付,再加上那些訓練有素的兵士,我們不得不防啊!”
“洛離酹?他和洛離醇是什麼關係?”
“是他弟弟。”呼延起身回道:“我在堇城見過他,他長得和洛離醇一摸一樣,當時嚇我一跳,還以為洛離醇起死回生了。”
“人死豈能複生?”光穆單於喃喃自語,似乎夾雜著一絲怨天尤人的情緒,“洛離酹,他的將才如何?”
“是個人物。他將那一萬八千名兵士分成六部,每部設有統帥各司其職,相互合作又互不幹擾,堅守在普羅平原,我們久攻不下,傷亡慘重。”
“既是這樣那就不要硬來。”光穆負手和呼延信步遊於湖岸,“普羅那邊的地形怎樣?他們的後援供給如何?百姓都是什麼態度?”
“普羅那邊是一馬平川的平原,是個打對攻的好地方,隻是現在正是汛期,河流湍急不說,單是河道就加寬兩丈,有此天塹實在是易守難攻。至於態度,這可奇了怪了,那裏的百姓都對洛離酹尊敬愛戴,反倒是他麾下的將士個個囂張跋扈,不將他放在眼裏,有幾次還差點鬧出了內亂,雖然都被洛離酹給製住了,但能看出他們軍心不穩。”
“哦?咄咄怪事。”光穆微微挑下眉頭,“那些鐵甲兵都是從皇城調走的,按理說親眼目睹山河易主應該會更加激進才對,怎麼上下不是一條心?”
“這個,屬下也不清楚。”呼延也是一臉迷茫,“隻聽說那些兵士大罵洛離酹通敵叛國,說即使死也不會聽從他的調遣。”
“通敵叛國?這倒有意思,和他哥哥犯下同一條罪了。”
“大汗,您的意思是……”呼延試探性地比劃一個手勢。
“嗯。”光穆點了點頭,“我也在普陵城聽到些許傳聞,不管是真是假,對我們都大大有利,普羅離皇城較遠,可能還沒有聽到這裏的消息,你趕快挑幾個人手過去,把從這裏聽到的都添磚加瓦地大肆宣揚一番,我倒要看看洛離酹要怎麼過?”
“是,我這就去辦。”呼延彎腰告辭,恭敬地轉身離去。
浮光靜影的湖邊,光穆臨湖而立,望向水天相接的另一邊,“這就是你最喜愛的花燈節麼?我現在就站在蓮心湖邊,卻沒有看見流光溢彩的花燈,還有那飛得同月亮一般高的焰火……”
猶記那年中州盛日,自己與父汗喬裝打扮混在人海之中,當時父汗就很篤定地對自己說:“大新百姓,六百年隻經曆過兩個階段:一個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階段,另一個是坐穩了奴隸的階段。光穆,你告訴你,就算我們的鐵騎踏破這萬裏河山,屆時江山易主,天下大亂,他們在乎的也隻是逃亡時自己的金錢應該埋向何處。”
光穆聽聞不禁莞爾,仰頭望向自己的父汗,“那您一定要將這天下打下來,讓我好好見識一下這些大新子民的蠢樣!”
“哼!荒蠻野族,鄙夷鼠輩!竟敢妄圖破我大新河山,真是癡心妄想!倘若你們真敢來,我定殺得你們片甲不留!”身後一道清朗而堅定的聲音傳進耳中,就這樣生生打斷了光穆關於未來的幻想。
“誰?”光穆心裏一驚,猛然回身條件反射地就去摸腰間佩刀,卻見燈火闌珊之中,一位翩翩公子正憑欄而立,英姿勃發,風流倜儻,令人見之忘俗。
光穆見此忽然來了興致,他微笑上前,帶著四分嘲諷,卻暗含六分調情,“怎麼?難道我說錯了?大新國昏君無道,連帶著百姓也跟著不思進取,每日不被花迷,便被酒困,飽來覓睡,睡起逢場作戲。像今日這樣的花燈盛火,能騙過旁人,卻瞞不過我。大新國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就快要完了!”
一語道出,引得行人紛紛側目,升平和樂的年歲裏,誰會無端地說起災難與覆滅?仿佛逃避現實一般,方才還接踵而行的人群此時都匆匆散去,偌大的街市上隻剩下那位逞一時英雄的少年。
“果然是一群行屍走肉的奴隸。”光穆輕蔑地看著那些避而遠之的行人,“就憑這些‘死屍’,你還想殺得我片甲不留?真叫人笑掉大牙!”
“那我告訴你!你的牙不是笑掉的,而是被人打掉的!”語音剛落,那少年便衝身向前,右手握拳衝著光穆的麵門便揮了過去。
光穆淬不及防,被動地抬手去擋,陰錯陽差的竟也穩穩接住了那迎來的拳頭,剛想鬆口氣,卻覺手腕一陣疼痛,緊接著眼前的畫麵便跟著乾坤倒轉,等再回過神兒來,自己已是重重地摔倒在地。
“哼!酒囊飯袋,少在這裏丟人現眼,從哪來的滾回哪去吧!”
聽到這話,光穆頓時惱羞成怒,翻身一腳直攻那少年下盤,那少年躲閃不及一下失了重心,身形一晃竟是穩穩當當地壓在光穆身上,弄得光穆剛剛撐起的身子,又一下跌了回去。
僵持間,隻聽‘嘭’的一聲,一記絢爛的焰霞在夜空中綻放出奇異的花朵,緊接著便是成片成片的焰火於空中同時綻放,方才還黯淡無光的星辰霎時變得流光溢彩,無數星火散落在蓮心湖上,將兩張年少氣盛的麵孔映的通紅……
“離醇!”遠處兩個公子打扮的人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我的洛大公子呀,那邊樂宴已經擺上了,唱曲兒的姑娘也是個頂個的紅牌,你怎麼還有心思在這兒跟別人打架?快走,別叫他們都等你一個!”說完便拉起少年,不待他有所反應便駕著他的胳膊朝蓮心湖方向走遠了。
“洛離醇?”光穆撐起身,朝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喃喃自語。
“光穆,我們該回去了。”大汗在身後冷冷開口,聽得出心情並不是很好。
“父汗,這個洛離醇和洛丘是什麼關係?”
“我不清楚,想要知道,自己到戰場上去問!”
“哈哈!父汗,我也正有此打算呢。”光穆別有深意地笑出了聲,“我和他一定還會再見,屆時我定要與他一決雌雄!”
大新575年,宣威22年,匈奴兵分兩路,大舉進犯西北要塞,繁關、堇城告急。洛離醇奉皇命拜少將軍印,領精兵5萬掛帥出征。卻不知此時,在北風卷地,百草相折的胡天八月,有一個人已經恭候多時了……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綿延的普羅河上波光粼粼,仿若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披著華彩的衣衫緩緩而行,淩波微步,婉轉多情。
呼延一身甲衣站立在岸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來普羅河的汛期已過,我們終於可以渡河了。”他興奮地搓了搓手,轉身大踏步走回營寨。
“傳我將令,中軍即刻拔營起寨,連夜渡河,趁洛軍沒有防範在明日日出之前拿下洛軍大營!”
“將軍且慢!”參軍蕭秦拱手起身,“此時剛過六月,桃花汛沒有這麼早就過的,此事定有蹊蹺。況且河岸兩邊多是窪地泥沼,十分艱澀難行。若我們冒然行軍,必會引起敵軍察覺,屆時兩軍對峙,後果不堪設想。古往今來,渡河作戰乃是自絕後路,我們兵多糧足,犯不著用‘背水一戰’這種冒險的打法,還望將軍三思。”
“蕭秦此言差矣。”呼延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普羅平原地勢平坦,一馬平川,是天然的古戰場,若是能在這裏打上對攻,憑我們的兵力定能一戰成名。等攻下普羅城,你就等著加官進爵吧。”
“將軍!”蕭秦還欲再言,卻被呼延抬手止住,“我意已決,你不必多言,趕緊收拾行裝準備渡河!”說完便負手離去。
是夜,江河沉默,暗月斂輝,呼延率領三軍將士換上輕裝,棄下重載,悄無聲息地朝普羅河邁了進去……
遠處長河日落,大漠孤煙,眼力所及之處均是漫天黃沙,尖刻的沙粒借著強勁的旋風,將自己的軍隊圍個水泄不通,光穆眯著眼睛伏在馬背上,隻覺得有千萬把刀子在自己身上割劃,疼痛難忍真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
“洛離醇!……我……中你之計了……”光穆艱難地張開口,話還沒等說完,卻吃進去一嘴的黃沙。
“哼哼!”堇城之上,洛離醇輕蔑地朝下望去,“為將者,不通天文,不時地利,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乃庸才也。王子殿下,您久居大漠,竟不知道今日申時堇城附近會有旋風嗎?”
“洛離醇……”光穆還欲再罵,突然覺得身下的汗血寶馬變得躁動不安,馱著自己開始橫衝直撞,待知道衝不出去之後,竟是高高地揚起馬蹄,一聲嘯鳴,轉身使個巧勁兒,將自己重重地甩了出去。
光穆不明所以,被摔得頭暈目眩,渾身無力,勉強睜開眼睛,隻見自己的愛馬以及跟隨而來的三千兵士均哀嘯著被卷進昏天暗地的旋風之中,轉瞬之間便消於天際。
“……洛、離、醇!”身陷黃沙之中,光穆緊咬牙關將淚水連同血水一齊咽下,“我定要讓你為此付出代價!”
……
“……洛……離……醇……”午夜夢回,光穆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這個名字,連眼淚滑過眼角都渾然不知。
“大汗……大汗!”身側的皇後起身輕輕地推了他幾下,“大汗,醒一醒,您又做夢了麼?”
“嗯?”光穆翻了個身,眼睛在睜開的同時便瞬間清明,“外麵出了什麼事?”
“大汗,蕭秦的八百裏加急文書剛剛送到。”皇後畢恭畢敬地回道。
“宣。”光穆起身披件衣服便朝外走去,從始至終都沒看皇後一眼。望著大汗離去的身影,她隻能哀怨地獨自歎息,身為皇後,她的言行舉止都得體的無可挑剔,但是她知道,不管她做得有多完美,光穆都不可能正眼看她,試問一個根本沒辦法從一個執著的生命裏走出去的人,又怎麼能走進另一個生命?“大汗,你十五年來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人,他可曾有一刻把你放在心上?為何我總覺得,在他的頭顱被高高地懸掛在堇城城牆的那一刻,你的心也跟著死了?”
聖德宮裏,光穆麵無表情地合上奏章,“慘敗?笑話!我軍兵精糧足連大新皇城都能踏破,竟然攻不下一個小小的普羅平原,一馬平川的平原,憑洛離酹有天大的本事又怎能守得住?”
“大汗!那洛離酹當真陰險狡猾!他事先派人到普羅河上遊阻截了河水流量,造成了汛期已過的假象,呼延將軍不知是計,於深夜率領三軍渡河妄圖殺洛軍一個措手不及,不想剛踏進水中,洛離酹便搗毀了河堤,積攢了近一個月的水量頃刻間便衝了下來,水勢之大雖乘驥禦風不已其急,我軍始料未及,傷亡慘重,幸而蕭將軍率救兵趕到,不然隻怕會全軍覆沒……”
“混賬!”光穆拍案而起,氣得聲音都跟著顫抖起來,“呼延無能!盲目自大!去之前我是怎麼跟他說的?攻心為上,攻心為上,他怎麼就是不聽?他人呢?怎麼不親自來見我?”
“大汗,呼延將軍他……”使者深深地垂下頭,似在極力隱忍自己的情感。
“他怎麼了?說!”
“將軍他,為了掩護我們撤退,一個人駕馬奔去上遊想要修複河堤,不想正遇上洛軍埋伏,交戰中被洛離酹一劍刺中心口,已經……陣亡了……”
“這不可能!”光穆下意識便要否定,仿若晴天霹靂一般,腦間一片空白。朦朧間,似乎又看見洛離醇,一身銀裝甲衣,身披鮮紅鶴氅,轉身輕蔑地諷刺道:
“你永遠是洛家的手下敗將,昔日你從未勝我,今日你也贏不過我弟弟!”
“既是這樣,那我就證明給你看!誰是最後真正的贏家!”光穆突然自言自語,仿佛被什麼東西激起了鬥誌,“傳令三軍,禦駕親征普羅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