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大結局 別夢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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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李德全身邊的小太監連滾帶爬的衝進院子:“皇上氣壞身子了,公主趕緊去勸勸皇上吧!”
驚得渾身一悚,慌忙帶著他就出門往怡親王府趕,路上聽他細細解釋。原來皇帝下旨,所有王公大臣每天都必須到怡親王靈前一祭,今天,誠親王允祉原本就遲到了,又被胤禛親眼看到他在嘻笑閑話,頓時天威震怒,以靈前不敬之由,立刻要宗人府將其拘禁,交由眾王大臣議罪,但胤禛自己,也因突然暴怒而手顫頭暈,幾乎站立不穩,現場一片混亂。
趕到淒淒慘慘一片素白的怡親王府時,張廷玉和鄂爾泰兩位首輔大臣已經穩住了場麵,誠親王已被帶走,隻有胤禛咬著牙,坐在胤祥靈前,將頭伏在案桌上,粗重的喘著氣,所有人和太醫都緊張的看著他。
“胤禛,胤祥就在我們眼前,雖然隔著棺槨,但你知道,如果他能說話,他會怎麼勸你。你也知道,你這個樣子,會讓他走得多麼不安。”
胤禛茫然的抬頭看了看素白靈幡後,燙滿金字經文的金匱:“十三弟……”
“你知道,我之前每天來看胤祥時,他都說些什麼嗎?他一直在擔心你,他要我帶你走。”
“淩兒……他要你,帶我去哪裏?”
輕輕牽了他的手站起來:“他還要我告訴你,得撒手時,且撒手。”
“得撒手時,且撒手?”
示意李德全趕緊備好禦輦,我半攙扶著他,一邊絮語,一邊向外走去:
“你知道胤祥的善良,他擔心的數著你們每一個兄弟,他還說起他的三哥誠親王,說自他家的大世子死在喀爾喀蒙古後,早被嚇破了膽,諸事不管,整天埋頭在故紙堆裏,老得不像樣子,恁他什麼事兒,一轉眼就忘得精光……你原本也知道的,對不對?誠親王他不是故意的,他隻是腦子不好使,病糊塗了,胤祥不但理解,而且還憐憫他,胤祥不會怪他的……”
禦輦輕輕搖晃著,胤禛痛苦的看著我:“真的麼?胤祥不會怪他?”
“不會的。”我肯定的說:“相反,胤祥會怪你,他對我說‘四哥之苦,天下有幾個人瞧見了?我們兄弟所有的爭鬥和操勞,都不過是後人的笑柄談資’。”
“十三弟……”
“胤禛,還有誰會懂你這殘暴背後藏著的,是痛徹心扉的情義?他們隻看到,你是個冷血無情、迫害手足的暴君。你值得麼?”
“淩兒,我真是累了……”
“那就罷了吧,你也撐得夠了,何必還做這個賣力不討好的惡人呢……”
“罷了,罷了……”
早已習慣了雍正皇帝鐵腕統治的王公大臣們,看見皇帝又要對自己兄弟下手了,按照“慣例”,麻木不仁的將誠親王訂下大罪。經宗人府及諸王大臣等議,允祉有不孝、妄亂、狂悖、黨逆、欺罔不敬、奸邪、惡逆、怨懟不敬、貪黷負恩、背理蔑倫等十罪。按照這些罪名,就算“議親議貴”可以減刑,結果也是要麼賜死,要麼圈禁。
議罪結果遞到皇帝手裏時,“皇七弟”胤祐薨逝的消息也傳來了。病榻上的胤禛看了看他們擬出來的長長議罪折子,不知該笑該怒,神情奇怪的變幻了一陣,將那折子輕飄飄的扔到一邊,囑咐“燒了它”。
誠親王隻被革去親王爵,交給其子照看,在家中讀書養老,雖然他才五十歲。盡管如此,以他病弱的身體狀況,還能讀上幾年的書,也實在令人堪虞。
胤禛又病了,間日時發寒熱,飲食大減,夜不能寐。自雍正四年那場病之後,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場大病。
我開始明白,原來他們這群兄弟,才是真正的宿世冤孽。
雍正皇帝一生兩次大病,一次是他的八弟九弟死、十弟十四弟圈禁,還有一次,是他十三弟的離去。
無論愛之深切,還是恨之深切,都讓胤禛累入血脈,傷入骨髓。
胤祥說的不錯,沒有什麼能改變他們同屬愛新覺羅血脈這個事實。
“胤禛!胤禛!”我慌慌張張迎出藏心閣,一把拉住他的手:“聽說,今天朝會後有官員薦舉了什麼著名的道士,道士還進呈了丹藥?!給我瞧瞧,在哪裏?”一麵說,一麵緊張的打量著他身上所有可以放東西的地方。
“怎麼了?”他發熱了兩天才剛褪,又硬撐著去見人辦事,此時一臉僵硬的疲態,也被我帶得緊張起來。
揮手退走了侍衛,更衣坐下來,他轉眼示意,李德全果然從胸前掏出一個刻著太極八卦的精致小盒子呈給我,打開來,是十粒朱紅堅硬的小藥丸。
“你聽我說。”將那盒子緊緊攥在手裏,以一種急切央求的姿態跪伏到他膝上:“我原本恨不得一把扔進這湖裏的,但我一定要徹底斷絕這個可能性——你不會服用它們吧?”
“隻是姑且聽之而已,朕還沒有糊塗到求道問長生的地步,淩兒,怎麼值得你如此緊張?”
不,雍正皇帝死於服用丹藥,留給後世笑柄?這不會發生!我不會讓它發生!
“你聽我說,那煉製丹藥用的汞和鉛,對人都是劇毒,哪怕用量極少,一時不會致命,時間稍長,也會讓人神智遲鈍,用量稍多,立刻就會傷人性命!無論什麼道士,說得怎樣天花亂墜,丹藥之毒,都是不會變的。不論你有什麼打算,哪怕你根本不打算理睬他們,你也得讓我做個試驗給你看。求你!”
“嗬嗬,淩兒,你一向有出奇的點子,朕先準了,你倒說說看,又有什麼新玩意兒?”
“這不是鬧著好玩兒的,胤禛。”捕捉到他持懷疑和並不嚴重態度的細微神情,更加確定這是必要的:“下旨給那些道士,讓他們留在京城附近道觀中,告訴他們,需要他們進貢的是禦用丹藥,我們就在圓明園中,找幾隻小動物做實驗,獵犬、鳥兒、鹿……用量少也可以,直到……直到你徹底相信我說的,丹藥有百害而無一利!”
“我原也並無認真打算聽信他們,你說的法子有道理,且試一試便是了。”胤禛將我拉到他身旁坐下,笑道。
“千萬不要聽信他們,這不僅是試一試的問題。”我擔心得緊緊抓住他的手:“胤祥走了,我隻得一口心血送他,若有一天要與你分別……除非我先走,不然,隻有隨你而去罷了……”
胤禛緊了緊環住我身體的臂膀:“還未偕老,先言離別?朕不許你這麼說。”
“但我怕你因為胤祥的離開而對未來心生疑慮,讓那些道士有機可乘……胤禛,傷害你們健康的,不是別的,正是永無止境的消耗著你們心力的權力之爭,你就隨我走吧,你也操心夠了,朝局已有起色,弘曆也已經長大……”
“嗬嗬……淩兒,你是擔心,朕也會怕死吧?哈哈……”
胤禛突然豁朗的笑起來,這幾乎是自胤祥病情反複以來,他第一次笑。
病中的沉重陰冷在笑聲中散開後,他依然是那個傲岸睥睨、氣魄懾人的霸主。
“嗬……淩兒。”胤禛笑得喘息一陣,漸漸靜下來:“你不記得了?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
“胤禛……”
他輕輕掩住我的嘴:“朕明白你的擔憂,但朕之即位,乃天命所歸,來去俱有天意,有何可懼?朕還不至於昏聵至此。你要試驗丹藥,朕很讚成。但,待朕幾時閑下來,再陪你去南方的別苑,住上一陣子,好嗎?你雖看表麵上,這幾年朝局略有起色,但暗中虎視眈眈的,還大有人在;十三弟這一去,朝中少了中流砥柱,朕也心緒大亂……”
他尋求安慰似的把臉輕輕擱到我頭頂:“……弘曆才二十歲出頭,政務閱曆尚淺;朕推行的改革才初見成效……你瞧瞧,朕如何離得開?”
這一時,或許的確離不開,他需要時間準備和接受。但從現在起,我會盡餘生之力,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實現胤祥最後的囑托——帶他離開。
門外傳來通報聲:“皇上,十七爺來了。”
果親王胤禮行過禮,捧著一個外形熟悉的木盒子,無言交到皇帝手上,神情哀戚得有些茫然。這些日子他都是這樣訥訥的,仿佛人變得遲鈍些,就可以不用去接受那個事實。
“淩兒,十三弟年前遣往西邊兒去的,怡親王府親兵校尉隆格,今天才剛剛到京……”胤禛說著,看也不敢看似的,將那木盒子轉手交給我。
胤祥,他就不能忘記一次嗎?還是他原本就如此期望,這最後一朵雪蓮,被捧在我手中,讓我仿佛捧著的是他那顆依然赤誠得灼手的心髒?
人已去,心還在,讓生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隻有冰上純淨得透明的雪蓮,向我們脈脈無語盛開,一如往年。
胤祥要“上路”了。
京城郊外,春色爛漫,草色青青,時有鳥兒啼鳴啾囀。白色的隊伍長得似乎永遠走不完,在送靈隊伍的中間,一百二十八人“大杠”抬的胤祥金匱後,禦輦掛上了白布縞素,胤禛和我,正送他這最後一程。
已送出三十裏,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前麵不知為何有些騷動,胤禛濃眉一挑,已是凝結了一身冷冷的怒氣。
還來得及未問個究竟,忽然響起一把悠揚哀傷的女聲,隨馬蹄聲而來,用我從未聽過的悲愴歌詞,唱起了我永遠無法忘記的蒙古長調:
“……
騎上我烈性子的赤兔馬,
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
故鄉的草原啊,
好像展現在我眼前,
阿媽不見了英雄兒郎,
淚水漣漣沾濕衣裳,
鴻雁喲,請你告訴我,
那青青的山梁後,
可有他的身影?……”
“鴻魯嘎!是阿依朵!”
我急忙打起簾子,隻見西邊大路上迎著隊伍奔來三騎,在前方路邊停下了,滿身風塵、一身白衫的阿依朵、嶽鍾麒和……和到我夢裏向我告別的,二十年前的胤祥?
他們翻身下馬,向禦輦和金匱長跪在地。因為沒有皇帝的旨意,隊伍繼續前進,當人們抬著金匱走過他們麵前時,在悲傷的人眼裏,與年輕時的胤祥一模一樣的小王子成袞劄布初,忽然站起來,走到隊伍前,伸手從一名太監身上拉過一杠,低頭扛到自己肩上。
“……喀爾喀蒙古台吉成袞劄布初要為怡親王舉靈,請旨……”侍衛匆忙的稟報還沒說完,胤禛已沉聲道:“走罷。”
隊伍重新開始移動,阿依朵和嶽鍾麒也站起來,彙合到金匱旁送行的將士中去,當嶽鍾麒抬起頭來時,我看見這個被多年戰場硝煙打磨得鐵塔般的漢子,已是滿臉淚水。
放下簾子,與胤禛默默握著彼此的手,聽隊伍中會蒙語的人漸漸加入阿依朵的歌聲,任一路悲愴的“鴻魯嘎”長歌當哭、痛入骨髓:
“……
馬蹄踏碎清晨的露珠,
穿過叢叢野花,
越過大漠、揚起塵煙,
英雄兒郎要去的地方啊,遠在天邊,
鴻雁喲,請你告訴他,
登上那高高的塔烏博格達山啊,
放眼眺望烏布蘇湖,
故鄉的草原金光閃耀,
等待可愛的英雄兒郎,
快快回到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