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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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節熱鬧完,西寧城中主要由這位十四阿哥帶來的,濃重的、京城式的喜慶年味才開始悄悄散去。時節上說也春分了,但氣候上還是隆冬,我在喀爾喀蒙古習慣了這個時節的百無聊賴,一天倒可以睡上大半天,隻是駐軍們眼看卻忙起來了,在城中隨意轉一圈,總能看到已經在忙碌來往的哨兵或隻穿便裝往幾個簡單的校場操練的隊伍,甚或頂風冒雪也無間斷。
當胤禵仍然每天來給我換藥時,我就忍不住問起他軍事上的準備。其實我根本無心了解他什麼軍事行動,隻是自從要搽藥酒,每天換藥的時間變長之後,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多話起來,且多扯一些不著邊的事情。比如古人典故和傳說,西疆人民風俗,地理特征,天氣變化……總之,隻要不把注意力放到我們尷尬的肌膚接觸上就好。現在時間長了,漸漸話題越來越難找,我就隨口問了出來。
“嗬嗬,這等機密如何能告訴你?”
“哼,我是關心你的將士們,這隆冬天氣,滴水成冰的,來往探聽的哨兵可真辛苦,就是在城內外練兵的,也小心凍壞了。所謂‘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這可不是練兵的季節啊。”
“你敢置疑起我的措置來?不過倒多謝你的關心了。眼前不過是每天兩個時辰動動拳腳,演練陣形,不然這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天,白養著把筋骨養懶了,一旦開春立時就要他們打仗,他們卻還要臨時操練,不就壞事了?”
胤禵包紮完畢,站起來喚丫鬟端水洗水,又對我笑道:“你這傷好得算極快的了,若不是因為這時節氣候寒冷,對散淤行血不利,已經可以不必每天換藥了,這麼著又得等到開春,嗬嗬——我可不是想多占你些便宜。”
我臉一紅,瞪他一眼正要說話,他又收了笑容沉聲到:“也等夠了,一開春,大軍也該有所行動,我或許要往天山腳下一趟了。”
“天山腳下?你要去準葛爾打叛軍老巢?”我失聲問道,“對了,你不是說這些機密不能告訴我的嗎?”
胤禵已經轉身,也不回答,隨意揮揮手走了。
康熙五十八年三月中,泥土剛剛鬆軟,地上還有成塊的冰渣,年羹堯果然再次親自押送來了糧草。胤禵當下點兵遣將,連日會議,在最後一次給我換藥之後,囑咐我今後在姚大夫指點下自己換藥,並且不用再固定綁紮,第二天就帶著浩浩蕩蕩十萬大軍離城向西北而去。
年羹堯也是在胤禵出征那天離開的,送完胤禵,他在走之前來見我。這次雖然說話情景寬鬆許多,但他幾乎沒多少話好帶給我的,我也不怪他,我能想象胤禛低鎖眉心,森然不語的樣子。年羹堯給我留下鄔先生親筆寫的方子和一些所謂的“小玩意”,閑聊了幾句京城中發生的瑣事,而我隻能托他轉告鄔先生,我胖了,腳也能活動了。
鬱悶的春天,四月間依然寒意料峭,我用皮子護腿裹著腿腳防止顛簸,打橫騎在馬上,在城中瞎逛。馬兒也怕“惡”人,被多吉牽著,小步子邁得乖乖的十分溫順,我坐在上麵絲毫沒有不適,悶壞了的我沒有了約束,一騎到馬上頓時心情為之一振。
心情一好,走得就遠了一點,穿過幾條街,又沿北門開始繞城一周,剛走到西門,嶽鍾麒從城門上下來迎在路邊,請安問道:“主子的傷不礙了麼?”
“嶽將軍,我又要失禮了,雖然還不能沾地,但比以前好得多了,應該不久就會痊愈的。嶽將軍怎麼沒有隨大將軍王出征啊?”我很奇怪。
他理了理鎧甲站起來,說:“大將軍王命我留守西寧,守城催糧,演練另一撥弟兄,待大將軍王掃平進藏路途凱旋回城,我就要立刻率兵進藏尋得被叛軍趕走的六世達賴喇嘛將他迎回來。”
“哦……原來是這樣。叛軍趕走達賴喇嘛,如何能得這西疆佛眾民心?看來必定坐不久的。”
“正是如此。主子今天怎麼走得這麼遠?”
“嗬嗬,好久沒有騎馬了,一騎上就想到處轉轉,不願回去悶著。”
“這……可惜大將軍王有令,主子不益出城。”嶽鍾麒微微低頭沉吟,“主子可願登高望遠,到城樓上一觀?”
這正是我在打的主意,聽他這麼說,當然好了,於是就由多吉托著我登上城樓,在門樓上搬了把坐椅坐了。隻見四野茫茫,無邊無際,春天剛鑽出來的新綠茜草生機盎然,融融直鋪向天邊,而天邊,隱隱有黃褐的戈壁和礫石山,以碧藍的天為背景,襯出一條絕美的地平線。
我一時看得呆了,眯起眼睛享受了好一陣浩然天風,仿佛天地間隻剩下我一個人,直到城門下士兵回營的聲音響起,我才想起身邊還有人,回頭一看,嶽鍾麒佇立在我側後方,手扶腰間長刀,也正遙望地平線,但毫無享受風景之意,相反,濃眉壓得低低的,目光凝重,顯出一種遠遠超過其年齡的深思神態。
“嶽將軍,你……好象有什麼憂慮?”
嶽鍾麒歎息,說:“主子,沒覺得大將軍王去得太久了嗎?”
“啊?”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對他們出戰的時間應該多長毫無概念,“這個……大將軍王去了……好象有一個月?這很長嗎?”
“主子原來不知,大將軍王出城時隻為搶得先機,冰雪剛才消融,在叛軍尚無預料的時候,用大軍極快的打擊叛軍以示震懾,並不是要一戰定全局,所以……隻帶了可用一個月的糧草。”
“什麼!那現在還沒回城,糧草也沒有了……怎麼辦?大將軍王總該有信兒遞往西寧啊!”我大驚。
“按例每天都有信兒,但這三天都沒有了,三天前最後回來的人說大將軍王已經開始搬師回城,糧草省著用,也足以支持到回城。”
“那,這兩天也該到了吧?”
“……這個,隻要已經在回城途上了,倒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隻有兩個可能:一是叛軍無力與我大軍正麵交鋒,就遊散在沿路四處設伏騷擾,以至大軍行程拖延,二是,大將軍王找到了叛軍主力,想趁便一舉剿滅,又追敵去了。我三天前就派了幾隊人馬帶了補給糧草前去尋找大將軍王,若是後者,定能將大將軍王勸回的。”
雖這麼說,但他心裏應該也很清楚,以十四阿哥急於建功給康熙和各兄弟們看的心態,隻身犯險的可能性是極大的,叛軍軍力遠遠不能和十萬朝廷大軍相比,肯定會用遊擊戰術,以及設一些詭計脫身,這樣,縱有十萬大軍也不能說一定安全。
愣了一會,突然又覺得,我在擔什麼心哪?明知道曆史上根本沒有什麼十四阿哥遇險的事情發生,更重要的是,他……畢竟算是“敵人”吧,我卻始終無法像他們兄弟那樣,真正如對待敵人般恨之欲其死,他們中原本沒有誰是多麼該死的惡人,身不由己四個字,怕是隻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吧。
當下笑道:“十四爺思慮周到,應該不會以皇阿哥之尊輕易冒險,再者,不是說叛軍才一兩萬人嗎?十萬大軍總不至於護不住一個大將軍王的。”
嶽鍾麒也勉強笑笑道:“末將也是這麼想,隻是,一旦大將軍王有事,後果不堪設想,實在不敢大意。”
雖然這麼說著,我們複雜的目光卻都重新望向那道遙遠的地平線。
三天後的清晨,大將軍王就帶領大軍連夜到了西寧。西寧城中歡騰一片,甚至有人放起了鞭炮,我被喜慶的氣氛感染,居然也覺得鬆了一口氣。
大將軍王回來後的前兩天,據說所有將領都聚在一起整天開軍事會議,第三天,胤禵來看我。
他來時,才是上午,我沒有料到他會過來,又在想著要去哪裏轉轉,都穿戴整齊了,才看見胤禵踏進院子,笑道:“這是要去哪兒啊?”
先打量了他一下,見他言笑如常,模樣雖瘦了些,但精神爽朗,更無受傷,我最自然的反應是替他高興。
“大將軍王怎麼去了這麼久?所幸沒有受傷,這神采飛揚的,自然是勝了?”
“笑話!我要是未能完勝,怎麼對得起皇上知人之明啊?那廝一敗之後就逃了,專在交通要地設卡駐守,妄圖阻擋我軍,所以遲了些。”
“哦,果然如此,嶽將軍說到過這個可能。你遲遲不回又沒有消息,把嶽將軍可愁壞了。”
胤禵已經坐了下來,聽我這麼說又專心的看我一眼,笑道:“聽嶽鍾麒說,你騎馬了?還上城樓了?這傷好的怎麼樣了?可要我再看看?”說著又作勢來搬我的腳。
我連忙在椅子上挪動身體避開他:“哎!不用,我自己昨天剛換的藥!”
丫鬟們見狀都在一旁竊笑,我大窘,他收回手,隻是笑。
“這蠻荒之地,地氣不好,好容易暖和了,你也該出去轉轉,今兒天晴的好看,我也跟那些人悶頭會議了兩天了,帶你到城外略轉一轉可好。”
這還用說?我大喜過望。
丫鬟和親兵們都在城樓下等著,隻有多吉替我牽著馬,胤禵和我兩騎漫無目的繞行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淺草曠野中。自從出了城門,胤禵就收了笑意,像是陷入了沉思,我則專心欣賞風景,享受著高原上自由的風掠過身體的輕鬆。
四月底的天,藍得發綠,一如最稀罕的定窯綠釉,叫人越看越愛,半天之中隻浮著幾帶薄雲,在風中絲絲流動。偶爾有一隻雄鷹在極高的天上盤旋,遠遠的,還有一群隊伍整齊的鳥兒輕盈乘風而來……
“哎!是鴻雁?”我輕聲說。
胤禵抬頭一看,懶洋洋的笑:“大雁自然哪裏都有,這裏離青海湖不遠,開春暖和了,又有魚蟲吃,鳥兒多的是。”
雁群已經掠到頭頂,長長的鳴叫聲響徹高空,沿著曠野一直傳遞到很遠的地方,卻沒有回音,叫人心裏空落落的。
轉頭看著雁群飛遠了,我才低頭,不知道阿依朵現在怎樣了?不論如何,能在草原上自由率性的奔跑上一輩子,足以讓我羨慕了。
不由得輕輕哼起“鴻魯嘎”的調子,多吉聽得嗬嗬直笑,胤禵奇道:“這不是鴻魯嘎?你這幾年果然是在草原上的?”
“十四爺也知道這調子?”我反問。
“去過草原的人,誰沒聽過鴻魯嘎?”胤禵輕輕點頭,勒住馬韁。
“十四爺,聽說喀爾喀蒙古的策淩也派兵支持叛軍,現在如何?”既然都說起鴻魯嘎,我很想問問,害得我們這麼狼狽的策淩,現在是否還那麼囂張?
“你知道策淩?他是十三哥的外家親戚。”胤禵繼續望著遠處,慢慢的說,“去年累你受傷那一戰之後不久,他想撤出在西藏剩下的騎兵,和阿拉布坦發生了齷齪,兩千騎兵犯險獨自出藏,被我帶著前往勘察的大軍正好追上,死傷過半,剩下的也都被俘虜了。春節的時候,他派人向朝廷上了請罪書,求皇上不要撤除他一族沿襲的大紮薩克,願把去年的進貢按三倍送上,還要把他喀爾喀蒙古據說最出色的郡主,叫做阿依朵的送往我朝嫁給宗室,算是和親。”
胤禵說完,隨意擺弄著韁繩轉過頭來看我:“你肯問我,我很欣慰……你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一轉眼就愁眉苦臉的?”
“和親?跟誰和親?”
“你認識這個阿依朵?去過喀爾喀蒙古?”胤禵一副好笑的樣子,“聽說京裏頭裕親王,老保泰正好要續弦……”
“老……裕親王?多大年紀?”
“……嗯,算著,也該望五十了吧……嘖嘖,和你說話就是有趣兒,瞧瞧淩兒這樣子,替人家發什麼愁啊?指不定這個郡主早就羨慕京城繁華了呢,這裕親王可是鐵帽子!和碩親王,又正指壯年,一嫁過去就是福晉,也不算委屈了。說實在的,若不是這邊戰事未停,皇阿瑪要把喀爾喀蒙古穩住了先對付這邊兒……”胤禵朝前方看了看,“……哪有那麼容易便宜策淩?就憑那點子貢物?一個郡主也不算什麼,她想嫁還嫁不到呢。”
“什麼京華繁茂、帝都風流?十四爺,我如果是她,一定寧願在大草原上,雪山下,海子邊,騎著馬,唱著鴻魯嘎,自由自在的過一輩子。”我歎息。
“隻有你才會說這樣的傻話。草原是好,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隻有京城,才是天下歸心的地方。”胤禵笑道,想到什麼似的又來了精神,打馬向前跑了出去。
我無語。他說的,是他的道理。他心中的京城,是權力的象征,擁有了京城、坐上了那把龍椅,就擁有了天下,什麼草原、江南,自然通通不在話下。
而我想的,與這相比,的確可以算傻話了,和眼前這個躊躇滿誌、一心要得天下的胤禵,說這些話,他怎麼可能明白?
高原上浩然之風依然自由的掠過,我留在原地,看著年輕的胤禵縱馬揚鞭,天地間的風景越發美得狂野不羈,心裏是空曠曠的,分不清是神怡,還是悵惘。
這,應該就是胤禵一生中最快樂得意的時光了吧?
康熙五十八年隨後的幾個月裏,朝廷大軍一方麵鄭重迎接六世達賴,安撫民心,一方麵和沿路設卡的叛軍周旋,冬天,如在喀爾喀蒙古一樣,由於氣候嚴峻,雙方都無法行動,直到康熙五十九年開春冰雪徹底消融,決戰的準備才終於全都做好。
康熙五十九年四月,大將軍王胤禵召集全體將士在西寧城外誓師,隨即出發進藏。大軍兵分三路,胤禵率中軍在後,北路由平逆將軍延信率領,南路由定西將軍噶爾弼率領,向西藏進發。
整整用了一個時辰,全部近二十萬大軍才開拔完畢,我有幸站在城樓上,看著大軍踏過的滾滾塵土湮沒了整個地平線。為了親眼看看熱鬧,見證一下這樣壯觀的曆史時刻,我在春寒料峭中站得太久,腳踝舊傷處隱隱作痛。
康熙五十九年八月,戰事全麵大捷的消息傳回西寧,也極快的報給朝廷。九月十五日,大將軍王胤禵代表清朝朝廷,為六世達賴噶桑嘉措在拉薩舉行了隆重的坐床典禮,標誌著清朝正式收回了西藏的統治權,聽說策妄阿拉布坦見掙紮無望,僅率殘部五百人生還伊犁,最後全軍被俘。而在喀爾喀蒙古,策淩見朝廷如此鄭重行事,顯然是下定決心絕不放鬆對疆土的控製,哪怕是再偏遠的地方,於是迅速的準備了極其豐厚的嫁妝,把阿依朵嫁到了京城。
“嗬嗬……聽我門下的人來信說,那郡主人還沒到,嫁妝倒先去了一路,裕親王這老麵子可沾了朝廷大光了。”
十一月間,窗外朔雪飛卷,北風呼嘯,室內卻溫暖如春,胤禵盤腿坐在炕桌上,談笑風生,我在炕下搬了一張繡花墩子坐著,拿火棍撥火盆看火星玩。直至今年戰事大捷,胤禵可謂春風得意,應該是連西寧這邊陲之地都沾他的光才對。不但康熙和眾阿哥、皇室宗親,連京城和全國各地官員的人都紛紛愛上了往這裏跑,賀禮絡繹不絕運進西寧,聽說京城裏十四阿哥府更是被人踏破了門檻……
“淩兒,你怎麼總不說話?還在擔心那蒙古郡主?嗬嗬,真是杞人憂天了……以她嫁過去的形勢和如今皇上對喀爾喀蒙古的態度,沒人會欺負她的。”
我輕輕一笑:“為她擔心?淩兒該為自己擔心、甚或為大將軍王擔心,都不會擔心阿依朵的。十四爺不認識阿依朵,不知道,她這個人,最是聰明練達,又豪爽勇武,氣質不凡,她才不會讓人欺負了呢。淩兒為她不服的是,嫁到京城,不是她自己的意思。男人的錯誤,居然要讓一個女子的終身做代價。”
我有些掃興,揮揮手叫人把火盆挪遠一點兒,又補充一句:“我還有些奇怪……阿依朵要是不願意做的事,沒人能強迫她,我原以為她會留在草原上呢,為什麼這麼容易就順從了呢?”
胤禵見我有些牢騷,他又不便接口我“為自己擔心”的話,因為害我困在西寧三年之久的,正是他,於是想了一想,笑問:“你操心的事倒不少啊?我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看看他,才三十歲出頭的皇阿哥,手握重兵的青年將軍,朝野矚目的大將軍王,許多人、甚至他自己都以為的皇位繼承人……在他馳騁西疆的這個冬天,一個和他同為皇阿哥、同樣擅長軍事、曾被康熙同樣喜愛的,他的親兄弟,正在狹小的一方天地裏怎樣輾轉難安?怎麼煎熬那不知何時到頭的圈禁生活?我想念胤祥燦爛溫暖的笑容。
當然,我更想念胤禛。分離得太久了,思念變得毫無理由,我覺得自己幾乎已經風幹成化石。
“咳……”我一直不說話,有些冷場,胤禵站起來,溫和的說:“你是倦了吧?瞧你出神那樣兒,早些歇息吧。”
走到門口,又停住說:“不論怎樣,很快就可以回京了,淩兒……雖然這次不便帶你一同回去,但我在京城安頓好了之後,自然會差極妥善的人來接你的。”
說著要走,站在門口卻又停住了:“淩兒……若不是趕回京給皇阿瑪賀壽,我也不會這大冬天的趕路——道兒別提多難走了,你受不得那個辛苦,隻好委屈你仍在西寧住一陣了,明年春天,道兒也有了,路上風景又好,天氣也暖和,你再舒舒服服上路……”
“得啦!”我見他這麼解釋,哪能不領情?連忙送到門口,笑道:“大將軍王怎麼這般羅嗦起來?我都明白的,你別老站在這風口兒,當心凍著了。”
胤禵可能也覺得自己多話了些,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一笑走了。
北風凜冽,迅速把我臉上的笑打得僵硬。
在得到康熙的正式旨意之後,十一月初四,胤禵隻帶著一千人的小隊親兵在風雪中啟程回京。西寧城中,來自川滇一帶和蒙古的軍隊都已經各自回去,剩下的雖然為數不少,但走了大將軍王,未免冷清許多。
“今年是皇上登基六十年哪,嘖嘖……古往今來哪個皇帝能比得上?今年大將軍王又打了大勝仗,京城不知道怎麼熱鬧呢……”春節將至,丫鬟們樂嗬嗬的在院中大肆張燈結彩,披紅掛綠,嘴裏議論著。
我抱著手爐站在廊下看她們忙亂,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一笑。康熙老了,他那些兒子又都已羽翼豐滿,暗地箭拔弩張,如今又多了一個大將軍王,湊在一起,熱鬧是熱鬧了,隻不知道,這個“熱鬧”會是褒義還是貶義?總之我是瞧不到這場熱鬧了……
但心中又在思量著,這中間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但胤禵不是應該在康熙死後才回京城的嗎?難道這一去,康熙居然還讓他回西寧來?
由於我的不熱衷,春節就這麼冷冷清清的過去了。九阿哥送來的許多東西我不願浪費,除了分給院中服侍的人,幹脆叫人抬上轎子,專揀西寧城中窮街陋巷去走,看那些房屋破爛的,家境貧寒的,一律分發。我最看不得人受苦,更怕他們過來磕頭感謝的眼神,往往是給過東西就逃跑似的要走,多吉偏偏喜歡用轟隆隆的聲音到處對人說“我的主人就是觀音菩薩”,嚇得我叫人趕緊抬起轎子,丟下多吉先跑了。
春節過完,九阿哥送的東西都發得差不多了,我也隻剩下一些基本的用品和衣物。收拾東西的時候,一個小丫鬟很不樂意小聲嘀咕:“要不是我幫主子收拾著,主子怕是要把東西都送光了,主子用著不成體統,大將軍王和九貝勒爺知道了……也不好啊。”
“你知道什麼?他的東西,也就從我這裏過一遭兒,我可什麼都不想得。”我歎氣,想起錦書,心冷冷的直往下沉,“再說,這原本也就是些民脂民膏,分了幹淨,就算是……就算是……幫胤禟積點兒陰德。”
錦書應該早已成仙了吧,在天上看著我沉淪俗世,會不會笑我?有沒有保佑我?
開春,人們開始傳言,聽說大將軍王仍要回西寧來。
四月,胤禵仍然以撫遠大將軍王、皇十四子貝子的身份回到西寧。
這次胤禵回到西寧,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尋常。戰事早已全勝,就算還有些零星的部落有小問題,這些大軍和那麼多將領,足以鎮守,康熙怎能把自己的小兒子在自己年老體衰的時候放到這麼遠的西寧來?
胤禵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傍晚都來看我,偶爾來一次,神采裏凝重許多,笑容卻少了,間或出神深思的時候,眉目間冷然思量的表情居然像極了胤禛。大將軍王的情緒直接帶動了西寧城中百姓和將士的緊張氣氛,關於康熙病重的傳聞居然成了街頭巷尾的話題。
五月,六月,七月……氣氛越來越緊張神秘,胤禵的探報每天都在西寧和京城之間來回奔波。我時常騎馬往城外與牧民們閑逛聊天,看著他們的駱駝和牛羊悠閑的吃草,而城門處,每天都有風塵仆仆的信使來往,我猜,要不是康熙的確已經病重難以理會了,也不會讓他的兒子們這麼囂張的四處聯絡、打探消息。戰事已畢,胤禵其實在西寧已經沒有多少事情,有時候也陪我一道出去轉轉,但也常常隻看著我騎馬趕羊玩兒,自己卻沉默不語。
深秋了,寒風乍起,我最後一次在西寧城外騎馬,就不得不隨便打個轉匆匆往回走,胤禵帶了一隊人,本來說要去圍獵這時節最肥美的黃羊,見我受不住冷,也隻好一起空手而回。我見胤禵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在回城時向他笑道:“十四爺可是沒盡興?西寧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的,獵物多的是,打獵的少,還怕下次打不著幾百斤野味?”
“天是高,皇帝卻不遠;獵物就一個,打獵的卻一大群。”胤禵頭也不抬,悶悶的道,“有什麼可高興的?你是不是想著,就快見到我那四哥了?”說到後來,他微微抬頭,目光冰冷向我刺來。
我一愣,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平靜的看著他:“十四爺,這裏天地廣闊,看著叫人心胸爽快,何必老鑽在一件事上,走火入魔呢?”
說著一掣韁繩,一邊說著:“胡天八月即飛雪……七月底了,好冷的風,快下雪了吧?”一邊策馬先跑了。
沒過幾天,八月初,就下了康熙六十一年西寧的第一場雪。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底,臘月將至,白天越來越短,還多是陰雲密布,大雪紛飛的,讓人有一種過得昏天黑地的感覺。胤禵的臉色也和天氣很有異曲同工之妙,有時候還熬得眼睛通紅。眼看康熙六十一年就要到頭了,別說他,就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等得緊張起來——怎麼還不變天?
這天下著大雪,我正在溫暖的炕上睡得昏昏然不知白天黑夜,門“哐鐺”一聲被什麼大力推開了,呼嘯的北風卷著雪片兒直鑽入內室,一個人渾身挾裹著冰刀子似的氣流已經闖到了我麵前。
我對男人踢門的聲音和丫鬟驚恐的叫聲特別敏感,早已條件反射的強撐著坐起來,丫鬟們這時才匆匆的湧進來,呆看著從來沒有對我失禮過的大將軍王冰雕似的站在我床前,不知所措。
出事了。
我已經被寒風激靈得清醒無比,當下厲聲對丫鬟們斥道:“上不得台麵的,瞎嚷嚷什麼?還不閉嘴!給十四爺看座看茶。”
“不用了。服侍你們主子更衣,穿上這個!”胤禵麵無表情的說,把手上一塊白布似的東西扔到我身上,然後掏出懷表看了看,“還有半個時辰,卯時正在議事廳會合,淩兒隨我一起回京。”
說完,他自顧轉身要走,我才抖開了那塊白布,看清那是件孝服,他又回頭對我說:“四哥登基了,起了個年號叫雍正,可遂了你的心?”
雖然知道他極度仇恨的目光是針對胤禛的,但我還是被嚇得心頭一縮,連外頭風雪刺骨也算不上十分冷了。
他走了,丫鬟們還望著那件孝服發愣,我歎氣,對她們說:“看什麼?康熙爺駕崩了,又不關你們的事兒,去找出我那件哆羅呢白狐皮襖子,還有那件銀貂氅連昭君套來,準備熱水,快呀!”
一陣忙亂,丫鬟們聽立刻就要回京,居然還給我收拾起了包裹,我洗漱完畢,隨便喝了幾口粥,見她們連梳妝盒都一起收拾起來,連忙起身阻止:“隻帶幾樣隨身衣物和洗漱用的梳子什麼的,別的,你們分了罷。”
她們大概也知道事非尋常,居然也不多話了,我隻扶著一個小丫鬟幫我拿著包裹,趕到以前從未踏足的議事廳,原本的解度使府正堂。
議事廳內地上燃著好幾個火盆,其他地方都擠得滿滿的站著看樣子是西寧所有的軍官將領,上頭赫然站著許久沒有來西寧的年羹堯,胤禵背著他們站在門口,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低頭不語。
年羹堯見到我進門,突然恭恭敬敬一打馬蹄袖磕了個頭:“給淩主子請安。”
我有些猝不及防,還沒說話,胤禵已經當著愕然四顧的滿堂將領重重“哼”了一聲,也不轉身,說:“走罷!”就要出門。
年羹堯已經站起來,問道:“十四爺!末將好象稟報過了,淩主子須得由末將另外護送。”
胤禵猛然轉身,臉上已帶了怒氣:“原就該我親自送回去給他,難道四哥還有什麼密諭,要你半路上就把我解決了?不然,與我一道還有什麼不妥當的?”
年羹堯也沉下臉來:“十四爺對皇上不敬之語,末將可以當作沒聽到,但淩主子金枝玉葉,怎經得起長途奔波?還請……”
“哈哈哈……”胤禵仰天迸發出一陣大笑,打斷了年羹堯的話,又回頭嘲諷的問我:“淩兒,你什麼時候變成金枝玉葉啦?”
我隻是被殃及了,但臉上還是微微紅起來,沒有名分於我自己是十分情願的,但對於在這時代的生存卻永遠是個話柄。
胤禵瞪了一眼年羹堯,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走!”
風雪茫茫,隻露在昭君套風毛領外麵的眼睛很難睜開,我幾乎看不見周圍還有人,若不是馬蹄飛踏在雪地上的沉悶聲響,真像是一個人獨行在不知道方向的荒野裏。
已經這樣不分晝夜的跑了十天了,我還記得是在深夜時分過的黃河,隻看到腳下厚厚的冰層,四周景物都隱沒在黑暗裏。山丘、原野、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黑色的凍土一一從我眼前昏然閃過。因為胤禵的堅持趕路,我們每天都無法按照朝廷的安排住進驛站,要麼借宿大一點兒的農家,要麼就住在荒郊破廟,甚至路邊廢棄的舊屋裏,十天下來,我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雙腿麻木,隻有剩下腳踝舊傷處的疼痛這一種感覺。
“上書房大臣張大人在前方潞河驛迎接十四貝子!”
這聲音驟然響起,我從馬上騰的抬起頭來:到了?西寧到北京一個月的路程,十天就趕到了?
天已經黑了,零星飄著一兩點雪花的天空深得讓人看不透,隔著一片稀稀拉拉的小樹林,遠處黑壓壓的一片隱約就是京城外城的城牆城門了,它們陰沉的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夜晚裏,讓人不知道那後麵會有什麼等待著你……
真的到了……勒緩了馬兒的步子,重新伏下身子趴在馬背上,我可以鬆一口氣了嗎?明明應該高興的,為什麼心裏擋不住的,隻有對未來一無所知的茫然……
《塵世羈》中卷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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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
十二月十二日,十四阿哥胤禵號撫遠大將軍西征。出師禮極為隆重,用正黃旗纛、親王體製,稱大將軍王。此次西征的主要目的是消滅策妄阿喇布坦及其分裂勢力,當時前湖廣總督、署西安將軍額倫特及侍衛色楞等曾由青海進軍拉薩,在藏北與策淩敦多卜激戰多事後全軍覆沒。因之,撫遠大將軍的任命不僅關係到扭轉曲線戰局,實際還涉及到清朝今後的安危問題,因為準噶爾部控製西藏,就有可能借黃教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清朝統治。所以康熙必須認真對待,選擇他所最信任、認為最有能力的人出任大將軍,代替他親征。最後胤禛等皇子落選,大任落在胤禵肩上,可見康熙對他的青睞。此時,胤禵成了人們心目中最有可能的儲位繼承者[41]。胤禩、胤禟也全力支持胤禵克承大統,胤禟曾言胤禵“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42],並熱心為胤禵試製軍備。然而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初四日,撫遠大將軍胤禵領功回京陛見,朝中諸人皆認為胤禵有望承繼。然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帝命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貝子胤禵仍回軍中,令胤禩、胤禟頗為失望,胤禟曾語其親信秦道然雲:“皇父明是不要十四阿哥成功,恐怕成功後難於安頓他。”[43]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康熙去皇家獵場南苑行圍,十一月七日因病自南苑回駐暢春園。初九日,因冬至將臨,命皇四子胤禛到天壇恭代齋戒,以便代行十五日南郊祭天大禮,同時自己也宣布齋戒五日。胤禛每天遣侍衛、太監等至暢春園請安,均傳諭“朕體稍愈”。十三日淩晨醜點左右,病情惡化,寅時許,召見皇三子胤祉、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礻我、皇十二子胤祹、皇十三子胤祥,以及步軍統領兼理藩院尚書隆科多到禦榻前,麵諭:“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聯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胤禛聞召,於辰時趕至,先後三次覲見問安。當晚,康熙崩於寢宮。隆科多向胤禛宣布皇帝遺沼,連夜將康熙遺體送回大內。二十日皇四子胤禛遵照康熙遺命即帝位,改年號雍正。二十八日恭定康熙廟號為聖祖,翌年四月,安葬遵化。
——————簡譯自《清實錄》
中卷完結,一點廢話:
《清實錄》,全稱《大清曆朝實錄》,《清實錄》與《明實錄》一樣,都是以皇帝為中心的大政日誌,是根據清政府各衙門冊檔編纂的,可以說是編年體的檔案資料節錄,屬於“正史”。但正如滄海月明之前所說的,自己的理解:所謂正史,不過是勝利者願意記載甚至敘述給人們看的那部分曆史,而野史又夾雜了記載者太多的個人主觀傾向和猜測。曆史的真相早已湮沒於煙塵。如有什麼細節疑問,也請不要過分考證,畢竟,隻是個故事而已。
為了中卷的後半部分,滄海月明花了很多心思查資料、做功課,關於外蒙古的地理、人文和氣候,戰爭中的一些戰役、部署細節,當然還有撲朔迷離的那段曆史,不可能一一列舉,因為這不是在做論文而是在講故事。放在上麵的,《清實錄》的一段資料,是比較簡約又比較有概括性的,而且不是“野史”,所以拿出來,與有興趣的大人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