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胤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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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戈壁茫茫不見城市,偶而能見到綠洲,卻是生機勃勃景色怡人,但景色如何變幻,
心上眼前總是浮現出星空下、胤祥去時那雙眼睛。夜裏,腳上傷痛折騰得我輾轉不安,在昏然
夢境中,除了常出現的胤禛,胤祥的身影也開始來來回回。
但我知道拒絕那隻手是對的,我的腳傷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騎上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馬,胤祥萬一泄露身份,他怎麼會不在京城自己府中被圈禁,其中牽涉關係之大,豈止胤禛會被連累,朝局簡直又要天翻地覆;而我,小小一個女子而已,在那情急之中,和胤祥相比孰輕孰重,無論出於對胤禛的政治利益影響,還是出於……感情,我相信,保護胤祥都更重要得多。
性音、孫守一、阿都泰,我默數著,他們去保護胤祥了,我很欣慰。在那樣的亂軍中,在我和胤祥兩個人隻能顧到一個時,性音沒有做錯。而阿都泰和武世彪,由於胤禛沒有告訴他們任何關於我的情況,他們隻是深知胤祥的關係之大,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麼利益關礙,卻還是留下了武世彪,我還隱約記得武世彪在四周奮力廝殺的身影,他後來怎樣了?若因為我而與他們失散,不知現在如何?
見景色日漸荒蕪,不由得浩歎前路茫茫:胤祥會不會還在四處找尋我而耽誤了回京?馬車中我一直不離身抱著的琴,要是就這麼丟了,如何向鄔先生交代?胤祥回京換回替身能否安排妥帖?我這一去如何能盡可能的不拖累胤禛?思前想後,腳上的疼痛倒也就這麼忍受過去了。直到轎子直抬進營地轅門,才知道,我們不是要去西寧城,因為大將軍王不在西寧。聽說他剛到青海,還未進駐西寧,就帶著隨自己從京城過去的大軍往前方勘察戰場去了,此時正在西寧前方三十裏的一個小地方紮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了。
在轅門崗哨前,嶽將軍所帶的軍隊就全數呈報,被人帶領各自編隊紮營去,最後隻剩下他貼身的幾個親隨軍官。我留心聽了他們的號令安排,軍士之間一句多話也無,軍隊、憑證的交割又十分肅整嚴謹。嶽將軍親自將我的小轎送進帳篷,扶我出來的,是兩個被多吉嚇得抖抖索索的藏族女奴。帳篷中布置十分精致,進帳有一架六扇紅木鑲金八仙座屏隔開帳門,屏風後書桌、軟榻無一不是京城風格,腳下又鋪著厚厚的羊毛波斯地毯。嶽將軍也不敢多停留的樣子,隻說,這正是大將軍王所住的帳篷,前麵就是議事的中軍大帳,大將軍王現在還在外麵查勘地形,回來就會來見我,說完行個禮就走了。大概事先也有過胤禵的認可,多吉居然被允許進帳,他剛才想必也眼見了大軍的陣勢,隻乖乖的坐在地毯上守著我。
因為這是胤禵寢帳,我覺得坐到他人睡榻之上十分不妥,便側身坐到書桌前的大椅子上。沒等一會,隻聽馬蹄聲轟然,不知有多少騎兵回營,又有許多將士互相通報之聲,我正側耳細聽時,已經有人在帳門說話:“你們先去吧,晚飯後都來中軍帳議事。”
話音剛落,一個人快步繞過屏風,身上鎧甲摩擦金屬聲錚錚不絕,胤禵已經站在我麵前。我愕然望著他,因為眼前這個人,皮膚微黑,上唇留起整齊的小胡子,手中托著看樣子剛取下來的沉重頭盔,一身戎裝,腰間佩劍未除。他和我心中那個站在精致庭院中,折扇輕搖,皮膚白皙的年輕十四阿哥形象相差未免太遠了。
他也同樣愕然的看著我,神色從驚異變成驚喜,突然大笑幾聲,上前扶著我肩膀搖了搖:“淩兒!怎麼是你?!”
“大將軍王,請恕淩兒不便行禮……”
“坐著坐著,行什麼禮?”胤禵一把按住我,一邊催促一個士兵給他解開渾身鎧甲。
“那兩個,是為著你要來,剛從西寧找的。”他指著兩個藏族女奴說,又笑道:“哈哈……你再也想不到,嶽鍾麒以為你是誰?不過,誰能想到呢?”說著踢掉大靴子,示意小兵和女奴都出去,閑適的活動了一下脖子,正要接著往下說,又不由得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龐然大物多吉。
“他不妨事的。”我一邊說,一邊還是讓多吉去帳外守著。
見多吉使勁佝僂著身子鑽出大帳,又轟然堵坐在帳門,胤禵笑了笑,走近了些,仔細打量我一陣,說道:“淩兒,我還記得當年在良妃娘娘宮中最後見你的樣子,你每次出現,怎麼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讓人再也想不到的。真不知道這些年四哥把你藏在哪兒,清瘦了些,越發出落得超逸了,倒像是從什麼仙山修煉了來的。”
剛才對他陡然而生的陌生感讓我有些尷尬:“十四爺何必如此取笑?我就是個落難的丫頭罷了,現在這蓬頭垢麵的樣子,不象修煉了,倒像乞討來的。”
“哈哈……果然還是淩兒!乞討來的丫頭身上帶著禦製的香囊?你可知道?嶽鍾麒見你身上帶著那樣物事,還以為你是我們嫁到草原來的皇姐姐,和碩恪靖公主呢!”
和碩恪靖公主是近些年嫁到草原的公主中,至今尚在人世的兩位公主之一,怪不得嶽鍾麒後來對我的態度那樣異常恭謹,又十分盡力替我掩飾,我頓時覺得自己是在招搖撞騙,更加無地自容。
“淩兒,可否把那香囊借我一看?”
我從懷中取出還帶著體溫的香囊,胤禵收斂笑意,從書桌上一個匣子裏取出另外一個同樣的香囊,都拿在手中細細看了一回,果然是絲毫不差,材質、做工、還有上麵如此精細繁複的九條龍,完全無法分辨。
“四哥……”胤禵似乎感歎無端,“四哥這個人……”
他搖搖頭,把香囊還給我:“這裏頭可是四哥的心哪!你仍收好它,不會有任何人再提起此事,你也不要再把它拿出來了。”說著,自己也收好了另一個香囊,回頭又問道:“你為何不讓人瞧你的傷?淩兒怎麼也這般扭捏小氣了?耽誤了這麼久,若是不好了,叫我在四哥那裏如何吃罪得起?”
說著,他不由分說蹲下來,拿起我兩隻腳踝隔著厚厚的靴子上下捏了捏。
兩腳早已腫得老高,我能感覺到以前鬆鬆繞在左足踝的金鎖鏈子勒得左腳血流不暢,痛得幾近麻木。我猜,胤禵也捏到那個硌手的鏈子,畢竟,上麵那顆鑽石體型實在不小,若不是這幾天我自己加意保護,恐怕腫起來的皮膚都已被它磨破了。
“這可不好了……”胤禵略有些吃驚:“沒個一年半載的如何能了?指不定還會落下病根。”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得馬上看看!你若覺得讓別人瞧不妥,我看不了的再向大夫請教,少不得回去再向四哥請罪了,但耽擱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見我神色仍然十分猶豫,他又安慰我:“你放心,習武練兵的人,這些跌打筋骨損傷誰沒有過幾遭兒?自己都是大夫了!我八歲上頭騎馬跌了腿,比你這還傷得重呢!現在不也好好的?有上好的藥材,接好了敷上一段時間就不妨事了,這樣的傷常見,不難治,但是也耽誤不得……”
這個大將軍王絲毫沒有架子,我想說的話反而更加囁嚅難以出口,見他已經在招呼人拿熱水來,我鼓足勇氣收回腳,小聲問:“十四爺能否直接把我送回京城?……其他這些小事,淩兒怎敢勞動大將軍王?”
“哦?”我聲音雖小,胤禵卻敏銳的回轉頭來,皺眉不悅:“你還在為難什麼?!就這麼把你抬回京城,這雙腿可就廢了。”
明知道現在沒有別的辦法,我仍然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不讓人看到那把小金鎖,心中隱隱有種感覺:就算我這個人丟了都沒關係,但那把小金鎖,是胤禛最私心的承諾,是他那樣一個冰山玄鐵做外表的人內心最深處的柔軟缺口,怎麼能讓別人發現?特別還是同為政敵的十四阿哥?
正在滿腹愁雲的出神,胤禵輕輕歎息,放緩了語氣說:“瞧你這個樣兒,腿不想要了?……這樣吧,這一路風塵也著實辛苦,你先沐浴更衣——小心著腳,別碰到了傷處。”說完,他轉而吩咐兩個女奴抬熱水、拿沐浴用的東西來,叮囑了許多話,又對我說:“你就住這裏,還幹淨些,我移住到中軍帳去。先好好休息一下,我這就去吩咐人給你準備些細軟的晚膳點心。”
胤禵言語間極有主意,更不像輕易會改變自己主張的人,他的安排,我根本插不上話,十年前那個和善好奇的少年早已長成眼前的凜然生威的大將軍王,我聽著他在帳外用蒙語大聲笑著誇讚多吉忠誠勇敢,說得多吉嗬嗬直樂,然後聲音漸漸遠去,回想這些日子種種變故不測,倦意頓生。
他走後,已是掌燈時分,兩個女奴點起燈燭,小心的幫著我沐浴更衣,又扶了我到床榻上休息。她們端上來的一種茶水異香可口,我忍不住多喝了兩盞;她們又在小鼎中燃起一種甜香,帳內頓時充滿安逸寧馨,我連日奔波,傷痛加上心事不寧,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現在熱水澡一泡,突然覺得全身鬆乏,迷迷糊糊想著,就打個盹好了,眼前一黑便昏睡過去。
這一覺出奇的香甜,沒有做夢,醒來時隻覺輕鬆暢快,渾然忘卻今夕何夕,懶洋洋的翻了個身,雙足卻沉甸甸的抬不動,用力時,輕微的痛感傳來,我突然想起一切,頓時大驚失色。一撐身子想坐起來,那不知什麼催眠藥的藥力尚存,我隻覺綿軟無力,隻好側過身子蜷起腿,掀開單獨包裹著我雙腳的被褥來看。
兩隻腳都已經上了藥,那種藥抹在皮膚上很是清涼舒適,之前難忍的腫痛因此好過很多,足踝處用光滑的細木條和白布綁紮固定過了,左踝的綁紮特別細心避過了鏈子的地方,在鏈子上下分別綁紮。這樣一來,小金鎖、鑽石露在外麵顯得特別耀眼,連那一對貓眼石,在幽幽燭光下,也如一對深不可測的眼睛,讓人無論如何都避不開它們神秘光芒的注視。我重新頹然躺好,望著牛皮大帳的帳頂,想到胤禵行事之果決,又想到他們那群兄弟的思慮謀略,胤禵想必不輸,否則如何做得成這大將軍王?眼下他一定早已為自己想好了策略,不知道會怎麼擺布我……越想越是驚怕。
再也躺不住,翻身叫人,兩個女奴正好端著食物進來,多吉聽見我喚人,也一定要跟著擠進來,險些擠翻了屏風。我也不多說,直接叫多吉扶我去找大將軍王。
出來才發現,一輪圓月已到中天,這裏的深秋,早晚風寒刺骨,兩個女奴知道爭不過多吉,一個沒言語拿了個大鬥篷給我,一個先去找守在外麵的士兵通傳了。原來中軍大帳就在這寢帳的正前方,大得可以容下數十人會議,前後都有門,隨著通傳的士兵來到中軍帳後門,我剛讓多吉把我放下來,胤禵已經迎了出來。
“你怎麼出來了?當心這風吹病了。哎!不要用腳!你們去吧……”說著,他從多吉手中接過我,轉身把我放在座椅上,揮揮手示意前後守衛士兵出門。
“什麼時候兒醒的?吃過東西沒有?現在腳上可感覺好些了?那藥都是出征前皇阿瑪禦賜,英吉利國進的貢品,用了就是刮骨療傷,也不知道痛的,剛才給你接骨,我怕你受不住那個痛,就略用了些兒,果然睡得香吧?飯菜都回鍋溫了好幾回……”
我沒回答他,先打量著中軍帳:我坐的正北座椅上鋪著一整張白虎皮,顯然是主帥座椅,座後明黃龍紋袱幔蓋著一架兵器架子,再後麵是一張簡單的雲石大插屏,屏後便是門,座椅前麵地下兩旁整齊排著兩列椅子,正中間擺著一個大沙盤,上麵模擬的山川上插著一個個紅色的小旗子,被正上方吊在帳頂的三盞油燈照的明晃晃的,讓人可以想象到剛才眾多將官圍繞在這燈下研究地形戰術的場景。
“多謝大將軍王照顧,淩兒此番真是失禮了,請問大將軍王,即已診治,能否就送淩兒回京?”
胤禵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直截了當,但轉瞬就笑了,說:“淩兒,我雖然不知你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蒙古,又正好連夜誤闖了戰場,但你這傷卻整個兒要算我的錯,你的傷不好,我如何能推脫這幹係?”
見他果然在繞彎子,我不依不饒繼續自己的話題:“我這腿傷倒是小事,方才我見沿路將士也對我多有疑慮之色,若是因為淩兒這不潔不祥之身有傷大將軍王聲名,淩兒如何擔當得起?”
“哦?好你個淩兒,還是這般伶牙利齒,這是在逼我說話了?有意思,哈哈……”胤禵笑畢,正色道:“我既帶得了這三十萬大軍,治軍沒個規矩能打什麼仗?我不讓說什麼,誰敢動一下舌頭?我不讓看什麼,誰敢動一下眼珠子?莫非你還疑我三十萬大軍,護不了你一個小女子?”
我最怕的就是他這樣說,若是他要把我留著以備今後什麼用處,隻要掩蓋我隨嶽將軍來時的行蹤就行了,胤禛一則不能確切知道我的去向,二則就算知道了,也沒有辦法。如今他既說出來,顯然已經是在做此打算了,我從剛才換藥一事,已經不敢對他抱有僥幸心理,現在隻好另想辦法,尋機會傳信給胤禛了。
見我又不說話,他走到我麵前,看似不經意的笑道:“我如今手握三十萬大軍,父皇年事已高,大清邊疆安危肩負於我一人,誰敢把我怎樣?淩兒你當年是不是說過想要西北望、射天狼?現在我就給你機會馳騁西疆,如何?”他那戲謔的表情隻是掩飾,下麵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我一時愣了,眼前的人,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謹慎清峻的十四阿哥嗎?一句大俗話不禁脫口而出:
“十四爺,你變了……”
“哼……”他不滿的抬起我的下頜,“你好好看看清楚,我一直都沒有變,隻是……”他眼裏的笑意消失了,“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而已。”
“還記得在八哥府上我曾告訴你的嗎?我和老十三並不相同……十年了,現在如何?”
胤禵突然大步走到我身後,白虎皮鋪就的主帥座位後,一手擎起架子上被尊貴明黃色掩蓋著的寶劍,拿到沙盤上方,明亮的燈下,眯起眼睛,食指和中指抹過鑲滿了金玉珠寶的龍紋劍鞘,再對我說話時,語氣已經不再故做輕鬆的談笑。
“老十三被高牆圈禁七年,我卻掌管兵部至今,手握三十萬大軍,封大將軍王,皇上親自送我出城,把穩固大清疆土的希望和重任交付與我!這就是我們的區別!”
他以一種睥睨的姿態隨意指點著沙盤上起伏綿延的微縮山河,“八哥九哥放在軍中的眼線,我已收服,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真當我像老十三那樣隻會武刀弄劍?他們不過虛長我些年齡而已……
淩兒,多年前在熱河,天寒地凍的雪夜裏,我曾聽見一個小女子說,身為皇阿哥,為愛新覺羅家的天下,沒有什麼委屈不能受,大丈夫,當以功業自立。雖然她是在對我的十三哥說話,一旁的我卻聽進去了!我胤禵文事武德絲毫不遜於他們,為何一定要依附於人?”
的確有那樣一夜……第一次去熱河,第一次見到胤禵的雪夜,在眼前場景裏回想起來,恍然如夢,他還記得……
也許我的確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原來他和胤禛真的很像……最初都隱伏於別人一黨,胤禛是太子黨的,他是八爺黨的,但是他們隱藏野心,讓別人去爭得兩敗俱傷,自己卻厚積薄發,這心機……而且,他還覺得自己在各位兄長的陰影下被壓抑得太久了。
處於這種情緒下的胤禵,除了要大展手腳施展軍事才華,還會怎麼樣?
我實在不敢確定,所以我更迫切的想離開。他敢把這樣的話說來讓我聽,隻能說明他已經決定要把我控製起來,我幾乎不抱希望,但還是要問到他一個回答:
“十四爺,無論如何,女子都不便留在軍中。當年淩兒年幼無知,十四爺曾好心回護,讓奴婢感佩至今,希望十四爺能像當年一樣,幫助淩兒……請送淩兒回京。”
“回京?……”他像聽了什麼笑話,念念有詞負手轉手,緩緩幾步走到前帳門,望著外麵夜色蒼茫的原野,良久。
“這麼多年,四哥處心積慮……”
下麵的聽不清了,但他在笑什麼我不難想象,果然,他笑道:“我要說個‘問世間情為何物’,怕你笑我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四哥用心何深哪!隻可惜,驚濤駭浪,偏難為兒女情長……”
“你要回京,自然是回到四哥身邊。”那語氣,悠悠的、淡淡的低沉著,不等我回答,他轉身低頭,雖是疑問句,目光卻肯定直接的看進我雙眼。
“若是,我舍不得呢?”
“……我將帶大軍駐紮西寧直至叛亂平定,聽說節度使府邸仿造江南園林,造得也不比京官兒們的差——任誰也不忍心委屈了你,你放下心來,在西寧把傷養好再說……”
胤禵果然很快就帶大軍回到西寧,他要在這裏統率南從川滇、北從蒙古調來的各路兵馬,大展手腳鎮守西疆。而我,雙腳無法行動,幾乎等於殘廢,枯守在青海節度使府邸,直想痛罵這些官兒,明明有開闊的西疆壯麗景色,偏要學京城生造出一個幽雅的深宅大院來,可不是沒事找事麼?
胤禵就住在前院,把府衙變成了大將軍王臨時議事廳,我被藏在後院內,身邊雖多了許多人服侍,卻沒有一個敢跟我多說話的,一點消息也打探不到,隻好時常讓多吉出門幫我探聽。多吉因為體型巨大,性子憨厚,通常人看外表都以為他蠢笨,熟悉之後又常要借用他的蠻力做些粗重的事,對他的行為反而放心,所以他往往可以出到外麵街道甚至更遠的地方去,但我深知他雖然心地單純,但反應靈活,又通蒙、藏、漢三種語言,最讓人放心的是,他心中隻認我一個人,我說的話,他就認定了一心去做,所以我這件事,隻要細細教過了,他就足以勝任。
這天上午醒來,發現窗外白晃晃的耀眼,還以為貪睡起得晚了,推窗看時才知道昨夜西寧下了康熙五十七年第一場冬雪。剛吃過早飯,一個老婆子就過來說,府衙門前積雪,路上車馬難行,大將軍王那邊問我借多吉去清理積雪,好快些把路開出來。我聽了沒甚在意,就讓多吉去了。近午飯時,多吉回來找我,喜笑顏開,一旁的丫鬟看他跑得手舞足蹈的樣子都紛紛發笑,我心中一動,讓丫鬟們別跟著,要多吉托高了我在院牆邊往外看雪景。因為腳不能動,我在這裏時常這樣讓多吉托著我走動或看看外麵,丫鬟們果然也不太在意。
看看近處沒人跟著,我正要低聲問他,他已經喜不自勝的對我說:“主人,我聽到他們在說你教我聽的事情!他們說陝甘總督,還說下雪,大將軍怕沒有糧草,糧草就送來了!”
我心中一喜,幾乎想立刻跳下來。就在前不久,我聽性音與胤祥討論戰事時說過,胤禛負責籌辦大軍糧草,胤禛調了年羹堯為陝甘總督,專門負責從各地向前線運送糧食,為保軍糧充足,不阻礙大軍行動,年羹堯立了軍令狀親自督送——我正是在等他。
“你見到年羹堯了?他現在就在前麵?”
“他們說送糧草的,沒有一個年羹堯。”
“什麼?”我心裏頓時又冰涼一片。如果年羹堯沒來,哪裏還有辦法聯係上胤禛?冬天將至時出發的這批糧草想必十分充足,以避免冬天氣候影響、交通不便造成的滯後,下次再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這個大人也很好,他和我說話,問多吉的家鄉,還說他叫李衛。”
胭脂香在室內輕輕散發開,我小心的把那豔紅化在手心,抹到腳踝金鎖上,再用剪下來的一小塊白布覆於其上,取下時,金鎖上的刻字清晰的被拓下,紅彤彤的像我急切的心情。燒化一小段蠟燭,將拓下字的白布嚴嚴封成一個蠟丸,小心收到懷中。已經有丫鬟被驚動,在門外詢問了,我匆匆吹熄蠟燭擁衾而坐,等待天明。
這些年來李衛在四川做官,我和胤祥的去向他絲毫不知情,今天卻突然聽到多吉這樣一個奇怪的人神神秘秘告訴告訴他,淩兒叫他五更天到這後麵花園牆外等,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窗紙上其實早已泛白,但那隻是外麵地上的雪光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踩雪聲在外麵響起,在這分外寂靜的時分,恐怕整個院子都能被驚動,但顧不得那麼多了,我胡亂套上灰鼠貂的大毛雪衣,多吉急急忙忙的腳步聲已經來到門外:“李大人來了。”我喚他進來,直接把我抱出門去,托在肩上,直催他:“快!”
天井中側門通向一個小花園,花園外麵是為來往仆役出入而隔成的一條小巷,外人也可以穿行,坐在多吉肩上,我從牆頭就能探出大半個身子,低頭一看,一個人戴著誇張的風雪帽,穿著臃臃腫腫的大棉襖,打扮成農夫的樣子正低頭來回踱步,聽見動靜連忙抬頭朝我看來,不是李衛是誰?
他還在發愣,我已經把做好的蠟丸伸手遞給他:“拿好,一定要想法子親手交給王爺,就說我好好的,隻是被十四爺留住了。”
李衛舉高雙手捧過蠟丸,表情像做夢,果然問道:“淩姐姐,我不是做夢吧?”
“可不是我麼?十年前,我們還在雍親王府書房的花園裏頭捉蛐蛐哪!你先仔細聽了,多吉動靜大,已經驚動人了,我沒多少時間跟你說話,十四爺不讓給我紙筆,沒法子寫信,我拿胭脂印了副字兒,封在蠟丸子裏,王爺一看就會明白的。你都記好了?”
“我……”他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的把蠟丸捏進手心裏:“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了?這麼些年不見你,也不敢問王爺,我和翠兒還以為……以為你……”說著,眼睛就紅了。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有王爺在,我怎麼會不好呢?”我連忙笑著安撫他。
他抹抹臉,突然急促的問道:“十四爺為什麼把你留在這兒?還不給紙筆?這不是把你關起來了嗎?!我今天就啟程回榆林糧庫,下次要過年頭上才來西寧了,你這就跟我們的押糧軍走吧!”
“不行!”我在高處,發現巷口已經有哨兵在奇怪的張望了,忙加快語速說道:“我兩隻腿都傷了,不能走路,行動不便,況且這西寧城內外駐了幾萬軍馬,十四爺不放,你小小押糧軍怎能帶得走人?”
見他還要問,我又催他:“你快走吧,有人要來了。回去告訴年將軍,千萬把我給的信兒送到王爺手裏,王爺和鄔先生自然會有主意。……順便,下次要是能帶信兒給我的話,替我問問十三爺可好。”
哨兵小跑的腳步聲順巷子過來了,我連忙道:“快去吧。”轉身就催促多吉帶我離開。
一轉身才發現,我身後站了一地丫鬟老媽子,全都目瞪口呆的看著我。
我留心聽著身後巷子裏,哨兵的腳步來回了幾趟,想必無所得,便放下心來。心想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理由,就是知道李衛見到過我,大將軍王也不可能不讓督運糧草的官員回去的。於是也不管別的,徑直回房休息去了。
雖然剛剛初雪,西寧邊荒苦寒之地,已經開始燒起了地炕,我一夜未睡,心中又放下一樁極大的心事,回房早飯也不吃,合衣懶在炕上就盹著了。
仿佛才安睡了一小會,丫鬟就輕輕推我:“主子醒醒,大將軍王來了!”
睜眼一瞧,胤禵站在外間地上,背對我站著,大開的房門外,多吉緊張的探了個腦袋也在瞧動靜,寒風刮進屋子,我能感覺胤禵身上帶著的,冰冷的怒氣。
這些天來,胤禵每天親自為我換藥包紮,我雖十分過意不去,這無奈下也算熟不拘禮了,當下坐起來,也不言語,接過丫鬟遞的茶水抿了一口,胤禵才回轉身來,我猜想中的怒氣在他臉上已經一點也看不出來,但無形的壓迫感陡增,我不得不先開口以消弭些微的緊張。
“大將軍王怎麼這個時候兒到了?大清早的,該往前麵議事去的吧?”
胤禵往外看看,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揮揮手讓人都出去,關上了門,才慢慢說道:“軍情重要,練兵也重要,胤禵雖不才,這些倒也不在話下;但戰事勝負,最終竟不在於將軍兵法、將士勇猛。淩兒你可知道,在我之前,皇上派了個色楞前來準葛爾平叛,卻全軍覆沒的事?”
“略有耳聞,怎麼十四爺和我說起軍事來了,淩兒可不懂。”
“我說了,你就懂了。”胤禵淡淡的笑,語氣輕柔和緩,我卻突然聯想到胤禛真正發怒時,比這更輕輕淡淡的模樣,和那幕我曾親眼見過的駭人情景,在這溫暖如春的屋子裏居然由心裏泛起一個寒噤。
連忙穩了穩心神,安慰自己:李衛是光明正大來往的押送糧草官員,又是胤禛的人,胤禵總不能攔住他對他下殺手吧?
“人都說當初色楞進兵,急躁冒失,但我管著兵部,調兵錢糧我都一清二楚,那不是他自己的主意。雖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但淩兒你總該知道,當年十道金牌還是硬生生攔回了嶽飛,以史為鑒,可驚可歎啊。試想,若我大軍要發兵決戰,朝廷卻不發糧草;若我明明當退,聖旨卻定要我進?該當如何?”
他剛說完第一句,我已經意識到他說的是此時清朝最隱秘的軍國要務,聽到後來,越聽越是驚心。的確,當年南宋朝廷被奸臣左右,嶽飛率領嶽家軍節節勝利,正要乘勝滅敵,卻從後方急傳十道皇帝聖旨金牌,要他回朝,嶽飛深知朝廷黑暗,無奈收兵,被秦檜派人殺於風波亭,這個典故伴隨著嶽飛之忠義蓋世,被世人熟知。如今胤禵竟然用這個來比喻……
“你見了李大人。”胤禵緊接著就說道,我還正在想著他前頭的話,反應不及,更不知該否認還是該裝傻,看了他一眼,心裏十分懊喪不服:認識他們兄弟這麼多年,連胤禵都這般厲害起來。我就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最笨的一個?
見我的表情,胤禵點點頭,顯然已經得到了最後的確認:“不但我,連八哥九哥,我們兄弟實在佩服四哥啊,時間越長,才越瞧出來,能得你這樣的女子傾心不移,連府裏出來個小廝都是人精兒——你瞧瞧李衛。現在李衛這一去,我攔不得,動不得……”
他又突然盯死了我,漫不經心的語氣突然就結了冰:“我們兄弟是怎麼回事,你都知道;我方才說的話,你也該明白,如今四哥就有這個本事,讓我大軍後方不寧!皇阿瑪正眼巴巴等著我平定疆土的捷報,要是我大軍沒有糧草,困守愁城,甚或步色楞後塵敗落在這裏,我胤禵立了軍令狀的,決不活著回去丟我列祖列宗的臉!現如今四哥必定因你而惱我,若是他為難我,我該如何?”
我從沒見過胤禵如此咄咄逼人,但更不願露出怯色,鼓起勇氣說道:“雍親王一心為了大清天下,怎會因淩兒一個小女子在關係大清疆土的軍國大事上因私廢公?大將軍王多慮了吧?”
“多慮?皇阿瑪把這副沉甸甸的擔子交給我,我隻怕慮得少了……當然,也不完全是因為你……”胤禵站起來背著我想了想,歎息道:“既然讓四哥都知道我手裏藏著你這個寶了,總不能偏了九哥吧?淩兒,三十萬大軍和西北邊疆安危在我一身,我不能不謹慎行事,你不要怪我。”
他的歎息讓我想起在八阿哥府的時光,隻有他常為我解圍,那時我隻覺他溫文善良,但眼前他這個話,讓我心頭一緊:難道他為了要讓八阿哥九阿哥幫他在戰事後方決策上製衡胤禛,竟要把我交給九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