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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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忙的幫胤禛整理著衣服,梳洗,一邊想著,到底這時候發生什麼事了?昨晚剛忙完大事,那麼晚才休息,這一大早就算辦事也該去宮裏……
胤禛要我自己回去接著休息,自己帽子也不戴就大踏步走出門去,我儀容未整,不便跟出,但忍不住留一點門縫出來往外看。
胤祥仰天背手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已經跟雪人似的,胤禛顯然和我一樣驚了一下,趨身拉住他手臂:“十三弟!你這是怎麼了?”
胤祥緩緩低頭,隨便晃晃頭上的雪,突兀的冷然一笑,道:“嗬嗬……四哥,我到你府上聽李衛說你不在,就知道你一定在這裏——同樣是擁美賞雪,紅梅傲霜,為何你這處是‘暗香浮動’①,‘繡被五更春睡好’②……我卻是‘斷魂隻有曉寒知’③?”
胤禛聲音猛的一冷:“什麼斷魂?誰魂斷?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四哥,老八老九還手好快啊,你一定猜不到,我拚命十三郎差點就稀裏糊塗的在夢裏去見了閻羅王……”
“我們到裏麵去說。”胤禛不由分說的拉著胤祥進了正廳,聽得他大聲吩咐:“暖酒上來,坎兒叫上性音去接鄔先生過來……”院子裏很快忙亂起來。
我也急急忙忙梳洗整齊就要過去,碧奴取了我日常穿的白狐皮裘追出來,硬是給我搭在了肩上。
屋子下麵地龍不分日夜燒得暖融融的,此時門窗大開,窗外紅梅在一夜間開了好幾樹,分外妖嬈可人。胤祥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但我看著,傷心倒多於憤怒。我進去時,他正瞪著窗外在自顧說著話:
“紫姑是從小就跟著我的,才十幾歲時我收的第一個通房大丫頭,雖身份低微……”說到這裏目光怔怔的瞥了我一眼,“可四哥你知道我,從來不把她當下人看的,她比我還大著三歲,平日裏噓寒問暖照顧我最是精心的……我有次生病,她守著我三天三夜沒合眼……皇上就要給我指嫡福晉了,我本都說好到時候一並兒給她開了臉抬了籍扶個側福晉的……我不明白……”
這個平日裏遇到什麼事情都神采逼人的年輕阿哥此時委頓的搖著頭:
“……她什麼時候也成了老八他們的人?就算我早知道全府上下都是眼線,也不相信她會……沒這道理……可我馬上就逼問了文三——四哥你知道的,我一向知道他是老八他們的人,隻是一時懶得換新管家——反正虱子多了不癢,哼……才知道紫姑這陣子老回去給她母親探病都是假的,她母親早就死了!她去見的,就九哥府的管家。”
酒熱了,我倒了兩杯,先遞一杯給胤祥。我還是沒太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他顯然很需要傾訴和安慰。再遞了一杯到臉色鐵青的胤禛手裏,輕輕捏捏他在桌下握緊的拳頭,胤禛那憤怒與後怕交織的目光直直的移到我臉上來。
眼見我們兩對視,胤祥一仰頭把酒全倒進嘴裏,突兀的幹笑道:
“四哥,我自小就最佩服你……你看如今八哥府上,整日車水馬龍賓客滿堂,可他那些門客心腹全部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鄔先生;我府裏頭也有那麼些女人,不要指望有個貼心的了——明知道都是為別人賣命的眼線,還那樣待她們,可結果怎樣?原來連紫姑都藏著身份,這麼多年溫柔情義竟是做戲?還想要我的命?可就算如此,我還是命人厚葬她……”
說著他又無緣無故瞥我一眼:
“……要我說,若是我也像四哥這麼……隻要有了淩兒這麼一個……我準把滿府裏頭那些賤人都趕到黑龍江去給披甲人為奴!”
我開始還側耳聽著,看樣子是胤祥最信任的侍妾受九阿哥支使,昨晚試圖暗殺胤祥失敗。低頭正為他們兄弟間的爭鬥已經到了要用暗殺手段的地步而驚心,卻沒想到胤祥說到我身上,不由一愣,先轉眼看胤禛。
胤禛臉色在極短的瞬間微變一下,但我還沒來得及為此不安,他已經開始綻出笑容,很快的摟了一下我的腰,看看我,神色間溫柔無限,低頭想想,笑歎到:“十三弟……這次是我連累了你……隻是我十三弟人品尊貴,英武不凡,怎麼為那些個無情無義的卑汙奴才灰心起來?京城和外藩多少王公貴族家的小姐都眼巴巴望著你呢,我這就去給你物色幾個品貌俱佳的,屆時請皇阿瑪一並指給你。笑話!我十三弟還愁找不到可人的紅顏知己?”
“罷了罷了……我是再不敢相信了,這次僥幸躲過了,還指不定下次躲不躲得過呢!要是天天都得防著枕邊人要我的命,那種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
他們說話時,我想了一想,臉上已是微微熱起來,這個十三阿哥,怎麼還是如此粗疏率性,看來日後那場禍事是難免了……
見我有些尷尬,胤祥轉而問到:“鄔先生怎麼還沒到?”
“雪天路滑,自然要慢些。”
“我方才所說真沒一點誇張,鄔先生真是厲害。”胤祥說道,“那樣的心術智謀誰人不服?隻是也太孤僻了些,不愛俗物,不沾名利……四哥,他好歹也該成個家吧?”
胤禛放下酒杯歎道:“十三弟,你還是不知道他啊。若不是我再三相請,他或許就在哪座山頭削發為僧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頭又無緣無故亂跳了兩下。望著屋後虯枝斜倚,豔光傲雪,突然重新披好狐裘,在他們兄弟的目光中出了正廳。
繞過院子一個小角門,又走幾步才進了梅林,雪大,落到睫毛上就融化了,晶瑩欲滴,我連忙把雪帽套上,碧奴已經趕出來給我打起傘。身後屋內,靜悄悄的沒人再說話。
正在細細玩賞哪一枝梅最適合插瓶,鄔先生的笑聲響起,轉身看著他們重新坐下來,暖了酒在說話,我才重新回頭,找了一陣,終於打定主意,折了一枝小心抱著回去了。
站在門口,房內暖意撲麵而來,胤禛揮退碧奴,親自幫我拂掉頭上肩上的雪,脫掉外頭狐裘。我見鄔先生又在書桌後作畫,胤祥在一旁愣愣的瞧著,於是取過書桌上常擺著的大青花瓷甕,把梅花擺進去,也湊前去看。
鄔先生手中一隻小狼毫蘸了朱砂紅正在點染梅花。橫生虯枝下,一個女子清窈的身形裹在一身茸茸的雪白皮裘裏,與茫茫雪地融為一體。她正微微抬頭似在賞梅,素手纖纖輕扶一枝梅花。畫麵的角度能看到她的大半個側臉,烏黑的發髻挑落一縷垂在耳後,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嘴角含笑,眉間微蹙,姿容卓絕。整個畫麵上隻有紅、黑、白三種顏色,紅的梅花、朱唇,黑的虯枝、烏發,白茫茫的天地,銀裝素裹冰清玉潔純美如詩。
鄔先生眼中的我,比以前多了些沉靜雍容,少了很多隨時都像受了驚似的不安,隻有眉目間那種氣韻始終未變。這樣的我,就是他當日的期望嗎?我的目光早已隨心思轉向正專心揮毫的鄔先生。
胤禛卻從身後遞給我一杯熱酒:“小小喝一口,驅驅寒氣。”
鄔先生放下筆,自己先默默看了一陣,才抬頭笑問在他身邊呆看的胤祥:
“十三爺,今日是為你壓驚來的,這美酒、美景效果如何?”
“鄔先生,你這支筆胤祥算是服了……這畫可不正是‘暗香浮動’四個字?”
“俗!”鄔先生毫不留情的貶道,笑著大搖其頭。
胤祥也不惱,笑著和他理論:“我胤祥肚子裏是沒多少墨水,但是這畫上梅花就像能聞到香氣,畫中美人就像一轉眸子便會看見我,暗、香二字不是恰如其分?浮動二字不是字字傳神?”
“嗬嗬……那是因為十三爺鼻子底下,青花甕中,就插了一枝梅花,而畫中佳人就在十三爺眼前,不比畫更真切?”
胤祥被駁得無話可說,鄔先生深意的看著我:“淩兒,你覺得呢?”
我一直和胤禛默默站在一邊,一杯溫酒入喉,早有些醺然。見他這樣問,回頭看看笑容淡淡的胤禛,也走到桌前。剛提筆,突然又怕字不夠好糟蹋了畫,猶豫起來。
“但寫不妨,我鄔某在,這樣的畫多少幅還是有的。”鄔先生笑著安慰我。
我果然落筆,在空白的右上角寫:
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④
我一邊寫,胤祥一邊念,念完最後一個字,鄔先生擊節讚一聲,對胤祥說:“十三爺,可見了這江南毓秀地,清淡西湖梅?”
胤祥念完了句子正在沉思,聽他這麼說,沉思的目光轉向我。
鄔先生突然不再繼續這個詩畫的話題,轉而對一直一言不發的胤禛道:“王爺憂患很深啊。”
胤禛沒言語,把我拉到軟榻處一人一邊坐下來,才沉聲道:“焉能不驚心?如今太子失德,哼……就算他不這個樣兒,我們多少好兄弟也會把他逼‘失德’,如我們之前計議,太子很有可能再次……八弟他們的勢力如今已經盤根錯節,我們辛苦幾個月,好不容易小勝一局,他們就能立刻反噬,險些折損了十三弟,且那內奸竟能安插如是多年,如此之深。若是有一日,八弟做了太子,甚至登了極,我們還有活路麼?眼前已是水火不容之勢,十三弟……”
胤祥早已認真的看著胤禛。
“你可怪四哥,拉你入這險地?自從昨夜開始,我們與‘那一邊’已成冰炭之勢,如今已經無路可退了……”胤禛語氣幽幽的,害我沒來由打了個冷戰。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湧到頭上,胤祥臉紅得像關公,在空氣裏猛力一揮手大聲說到:
“四哥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會怕了老八老九他們?什麼‘拉’我進險地?我是心甘情願跟著四哥的!若不是四哥自小庇護,我早就死在他們手裏了,還能等到昨兒晚?這條命留著了還不是四哥你的?!再說了,他們算什麼勢力最大?頭頂沒有老天爺還有我們皇阿瑪呢!”
好個知事明理、一身肝膽的血性男兒!我望著他,無法掩飾心中讚歎,胤祥正要兀自往下說,鄔先生拿拐杖重重敲在地麵水磨青石磚上“篤”一聲清響,朗聲笑道:
“好!好個十三爺!”
他也有些激動起來,自己倒了杯酒喝了,才轉向正專注等他說話的胤禛和胤祥。
“四爺,十三爺正是天賜給四爺的無雙國士!頭頂沒有老天爺還有我們一代聖主康熙爺,此言堪比淩兒方才一句‘不為繁華易素心’啊。八爺他們如今看似一樹繁花豔冠天下,根子紮在哪兒?今年早些時候皇上一番貶斥,八爺羽翼下阿靈阿、王鴻緒幾乎便要吞藥自盡,嗬嗬……他們已走上邪路,如今四處伸手,看似滿城風雨,哪抵朗朗乾坤一輪紅日?況且……如今四爺你在朝野之勢哪一點差過‘八爺黨’?打個比方,四爺你是根深千尺,枝幹茁壯,看不出什麼景致,但八爺他們,看似爬了滿牆遮天蔽日,卻畢竟隻是枝幹柔弱的葛藤啊……”
“先生又在拿話安慰我。”胤禛苦笑一聲,“八弟就算隻是藤蘿,這蔓延攀抓之勢早已無孔不入,要清除何等煩難?”
“是!鄔某是在安慰王爺,但鄔某之言句句占理。天將降大任者,豈避煩難?鄔某還敢斷言,今後必定還有凶險!十三爺、淩兒、甚至我鄔思道,都有可能……但是王爺難道忘了我們當日還在江南時秉燭夜談,知天命,順天命之言?王爺身在此位,隻能盡人事而為之,難道還想歸隱林泉?王爺擔心十三爺,或許還擔心淩兒,那麼王爺必定清楚……”
鄔先生目光突然一緊,幽冷的逼視著胤禛:“覆巢之下,無完卵。”
胤禛他們兄弟兩個的臉色很難看。
鄔先生的話句句是在敲打胤禛剛剛因“情”而出現了一瞬間軟弱的弦——如今奪嫡之爭已是生死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了用盡心機走下去,沒有別的路。
我仿佛也被推入了這個巨大的旋渦,他的話向我展開了一個可怕的圖景:如果曆史的結果走向另一方的勝利,那麼八阿哥九阿哥後來的結局就是胤禛胤祥的!八阿哥九阿哥全家各有上千口人全部流放,沿途叫苦連天,怨憤載道,不少人都死在流放途中,包括他們自己……
全身閃過機伶伶一個冷顫,一定要這樣嗎?不管是什麼黨,他們所有的人……
胤禛已經握緊我的手,他的手幹燥、溫暖、堅定。轉眼看時,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恢複了平常的樣子,溫和的看我一眼,捏緊我的手,他又轉頭望向門外的滿院白雪,幽黑的的眼眸寒光乍現,顧盼間尊貴睥睨的皇家氣勢盡顯無疑。
他的聲音比冰雪還多了幾分陰寒:“你們放心,我會保護你們。”
他已經愈發堅定了嗎?要用一切手段,在這條獨木橋上打敗所有人,走下去……胤祥站得跟被冰凍住似的,怔怔望著他的四哥,鄔先生長舒一口氣,重回平日的沉靜,放鬆的坐下來,笑道:“花花江山多少繁華,天下英雄都為之折腰……昨夜一把火,燒出此驚天大案,皇上的南巡,也該結束了吧……眼見眾阿哥紛爭迭起,憂患最重的還是皇上……所以淩兒此言更難能可貴啊……四爺你真該好好品品: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
胤禛走到書桌後,揭起如今已經幹透的畫紙,默然看了半晌,叫過坎兒道:“把這畫好好裱起來,不許汙縐半點。”
又走過來,拉起我的手向鄔先生笑道:“還是淩兒折的這枝梅好,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青花甕中,那枝梅花正努力綻放著,吐露環繞一室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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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梅妻鶴子林和靖,詠梅絕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本來完全不需要注釋的,隻是後麵幾首都是詠梅題材,所以幹脆放在一起有個意境上的對比。歌詠同一個對象,內容卻大不相同,因為反映出來的早已不是那個對象,而是作者的心境。偶是不是太多話了~~汗,大家其實都知道的~`
②蝶戀花·梅宋·歐陽修
簾幕東風寒料峭,雪裏香梅,先報春來早。
紅蠟枝頭雙燕小,金刀剪彩呈纖巧。
旋暖金爐薰蕙藻。酒入橫波,困不禁煩惱。
繡被五更春睡好,羅幃不覺紗窗曉。
③古梅宋·蕭德藻
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
醜怪驚人能嫵媚,斷魂隻有曉寒知。
④西湖梅元·馮子振
蘇老堤邊玉一林,六橋風月是知音。
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