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憑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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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正值初夏,北方的天氣不算很熱,農莊四周稻田和草地的清香隨微風四周飄散,牛羊鴨鵝的叫聲偶爾傳來,氣氛顯得分外平和慵懶。
我一個人坐在一頂小小的轎子裏,抬轎的是老黑頭從莊上臨時喊來的幾個莊戶,胤禛和性音騎馬在前帶路。從我住的院落一帶往後繞,穿過還不到山頂的一條樹木濃密的小路,很快就下到農莊的另一麵,轎子在的麥田間穿行了一陣,我能看到金黃的麥穗沉甸甸垂著頭,偶爾探進遮住轎子窗戶的棉簾。轎子最後停在一帶清流前。
“你們先去吧,回時我自會去叫。”性音在說。
悉悉索索穿過稻田的聲音遠去,胤禛親自打起簾子,扶我出來。
站在外麵,最讓人舒服的是空氣裏的味道,四周成熟的麥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香,讓我原本沉寂的心小小雀躍了兩下,這麼也許說有點肉麻,但這的確是原始、蓬勃的生命氣息。
前麵一條極清淺的小溪,看上去完全不是天然的——兩岸用小塊小塊石頭碼得整整齊齊,可能是這個時代的農田引水渠。但是她蜿蜒而過,在初夏的陽光下浮起氤氳的水氣,和上遊一處樹林、竹林,還有這邊廣闊的農田形成了一種生動的景色,很自然,很美。回頭看看來時的路,平原上金黃的麥浪滾滾,遠處是農莊那座小山,從這裏可以望見山頂一片青翠,以及山頂往下,綠樹掩映中密集的房舍,至於哪一棟是我現在住的小樓,倒是分不出來了。是帶我到這裏看風景的嗎?我疑問的看看胤禛。
胤禛拉著我的手,穿過水渠上青石板鋪的小橋,一邊走一邊說:“上麵那樹林再出去,是一片草沼荒地了,偶爾隻有莊上人的牛羊放牧去那裏,離官道也很遠,所以這裏非常僻靜,我帶著鄔先生,和十三弟一起來選的——他就在前頭等我們。”
小樹林裏都是矮矮的闊葉樹,很一般。倒是前麵一帶竹林,看樣子被人精心管理過,可能也是農莊上的“經濟作物”吧,長得非常茂盛,很多叢甚至高過了樹林,在微風裏颯颯作響,倒顯得這野外清韻頓生。
又往前繞了幾步,突然出現一片林中空地,碧綠的淺草地毯般茸茸的鋪了一地,可能這初夏幾場雨的滋潤,草裏還藏著一叢叢蘑菇,我不由得一笑,這真是個不錯的地方。而且最妙的是,由於矮樹的遮擋,這裏看不到近處的景物,對於四周的農田很隱蔽,但是遠處,我又能望到農莊所在的那片山丘,站在那山頂上,一定也能看到這個小天地。眼前,一座別致的小亭子八角飛簷,悠然亭亭於樹林和竹林之間,綠草如茵的空地上。亭外有簡單的石凳石桌,一匹馬兒拴在亭外一棵樹上。胤祥站在亭下,正微笑看著我們。
“四哥!”胤祥向胤禛隨便打了個招呼,算是熟不拘禮,“淩兒看上去還算有精神。”
他穿一身平常的袍褂,仍然英俊挺拔,隻是看我的樣子有些擔心,我向他笑笑,作勢要福一福行個禮,他連忙一把攔住了:“你這是怎麼回事,鬧虛規矩做什麼?進去看看,怎麼樣?都是鄔先生的字。”
我也看見了,亭子正中間有一塊青石碑,上麵刻有字。疑惑的看看他們兄弟,我走進亭子。
亭內八根原木柱子,都比一人合抱還粗,一圈欄杆座椅也精雕細琢,還有木料和油漆的味道,顯然是新建的,我無心細看,隻去看那碑。石碑用料是光澤很好的青石,足有我肩膀這麼高,兩麵刻字,字是鄔先生那一筆豐潤挺拔的顏柳體。
正麵是一首詩:
飄零風雨可憐生,
香夢迷離綠滿汀,
落盡夭桃與穠李,
可堪重讀瘞花銘?
詩後有一段短短的誄文:
金台始隗,登庸競技,十年毷氉,必有餘灰。葬筆埋文,托之靈禽,寄之芳草。幽憂侘傺,正不必起重泉問之。
憶女淩、錦,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欷覷悵怏,泣涕仿徨。人語兮寂曆,天籟兮筼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①
最後落款是:
金陵書生鄔。
胤祥在身後說:“這就是錦書……和‘淩兒’的墓。”
不用他說,我也已經知道了,這後麵,一定是《葬花吟》。扶著碑身轉到後麵,果然,“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這一個一個端正飄逸的字裏能讀出泣血椎心的痛。
不用再看了,我把額頭輕輕抵在冰涼的碑身上,心跳得厲害。
胤禛不知道什麼時候走近我,扶我下來,說:“錦書的骨灰就埋在亭子下麵,桃樹和李樹的樹苗已經運到莊子上,這幾天就能種起來,過兩年就能結果了。”
不知從哪裏取來小小一杯酒,他對我說:“你身子還不能飲酒,以此薄酒饗故人,從此你也可以放下她們了。”
放下她“們”?淚眼模糊的看看他,我麵對的,其實也是我自己的墓碑啊。
突然很想感謝他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有人這樣安葬我,哪怕再次漂浮到那無盡的黑暗中,我也滿足。
盡力比著手勢,“啊啊”的發出聲音,不管能不能讓他們懂得。淚珠滾落,在視線清晰的那一瞬間,我看見胤祥不忍的轉身不再看我。
胤禛一把握住我的手:“不用‘說’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去吧,好好哭一場。”
錦書,我向石碑默禱,其實你去後,世間的這些形式已經並不重要,因為你已經可以回到美麗的天國。而我,我的一部分已經永遠在這裏,和你埋葬在一起,卻還不得不繼續麵對這殘缺的重生。
我的手已經抖得隻能把酒潑潑灑灑的倒在地上。扔掉杯子,轉身,找到最近的那個肩膀,從那個夜晚開始,一個多月以來積累下來的眼淚終於敢放心的傾倒出來,氣勢簡直鋪天蓋地。
“性音,去備轎。十三弟,你先回去吧。”
“不,四哥,我還有些事要與你商議。”
“……那你與我一同去莊上,可會有人知道?我們來往這邊莊子,恐惹人生疑。”
“不會!四哥你放心,這你能做到,我老十三也能學到。……隻是,淩兒這樣哭,會哭壞身子的。”
胤禛一把抱起我,邊走邊說:“不妨,性音和鄔先生都說,要她把這些日子體內的鬱氣和積毒都哭出來,才好調養。”
我被放回轎子上,等了一小會,聽見性音帶著人回來,在吩咐起轎回去。轎子穩穩的起步,我其實已經沒有刻意想哭了,但是這個身體似乎不太聽我指揮,眼淚好象從壞了的水龍頭裏往外嘩嘩直淌。我隻好鬱悶的從臉上抹掉一把又一把眼淚,一直回到住的地方,我口幹舌燥的要喝水時,眼淚還是停不住。
這一場悲慟,讓我在床上又躺了整整兩天,但當我醒來時,發現全身奇跡般的輕鬆,之前一直笨重遲滯的感覺全沒了。隻不過,可能有點輕鬆過分——以前是整個人沉甸甸,現在是輕飄飄,人虛浮得找不到重心。大概是因為這個效果,我喝的藥、吃的藥丸味道又和以前不一樣了,我覺得自己很像一個藥品實驗機。
但是我這個藥品實驗機似乎當得還算值得,鄔先生和性音的醫術果然不錯,半個月過去,我已經可以自己走出院子沿著外麵平緩的草坡往山頂走走了。
山頂有一排白樺,樹幹修直,潔白雅致,枝葉扶疏,因其顏色淺白,遠望時不如其他顏色翠綠的樹木顯眼,容易被忽略,但是走到它們眼前時,白樺的幹淨疏爽就讓我喜歡多了。不止一次的扶著一棵白樺,我能望著隔了一大片農田,顯得小小的那個亭子尖出神,一直到碧奴催我回去。一天一天,我眼看著人們忙碌的移走一些矮樹,種上一些小樹苗,偶爾還會有幾個穿著不像是農戶的人出現在那裏,也許是在規劃查勘?
這天傍晚,日影西斜,我覺得太陽的熱氣已經被山上的植物吸收得差不多了,又丟下筆,出門往山上走。李氏在身後一聲遞一聲吩咐碧奴:“把小姐跟好了!瞧著太陽要下山了就趕緊回!帶了手巾沒有?”
腳剛踩上院外軟軟的草地,迎麵就看見一天沒出現的胤禛帶著李衛和幾個隨從正從莊下石板路打馬而來,我又站住了。他臉色沉鬱,臉上泛起一層油汗,我還很少見到他這種樣子呢。見到我,他一愣,催促馬兒疾步上前,翻身下馬,把韁繩往身後一丟,端詳著我說:“現在這氣色看著還不錯,天熱了,少出來曬日頭,這是剛回來呢?還是打算出去轉轉?”
我隻能笑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自然的拿手上的帕子給他抹了抹汗,可是這個動作一開始,就又覺得不妥,臉上騰的火熱起來。正尷尬間,碧奴在我身後代我答到:“回王爺,小姐剛下樓,想去上麵走走。”
胤禛還在為剛才那個動作笑我,此時也不看他們,揮揮手:“你們各自去吧,碧奴,叫廚房準備晚膳,先弄個冰糖綠豆湯,綠豆要莊子上新出的,弄好拿冰冰起來。”
他們各自走了,胤禛拉著我的手慢慢往上走,我轉頭看看他,他穿一身實地紗月白褂子,束著明黃滾龍腰帶,打扮得整整齊齊。知道我看他,他也微笑的轉頭看我,問:“在看什麼?”
我歪歪頭笑著,用手指指臉,撅嘴皺眉,做個發愁的樣子,指指心,擺擺手,意思是問他為什麼一臉不開心。
他被我這鬼臉逗得嗬嗬笑起來,說:“有意思,嗬嗬,你問我為什麼不開心的樣子?”
我點點頭。
他回轉了頭,重新拉著我的手一邊走一邊說:“哎,和鄔先生已經商議過了,也沒什麼大事,心中煩悶,所以才來看看你。”
我見他不打算說,急急的拉著他的手搖搖,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比了比這個地方,表示我悶在這裏沒意思,想聽聽外麵的事情。
他笑:“你這個小東西,外麵那些事情有什麼好聽的?無非是些……”
他又停住。無非是什麼?我鬱悶不滿的看著他,說話說一半真是吊人胃口。
“今兒去太子毓慶宮,看見上書房大臣馬齊竟跪在那裏,一問才知太子還是找了個借口要給他難堪——因為馬齊之前在保舉太子中保舉的是老八。堂堂宰相,如此無端羞辱,成何體統?我去找太子,他卻在鬥蛐蛐,好說一陣才算放馬齊走了。太子複立才一個月時間,朝政不理,卻一心排除異己,倒行逆施,我和老十三左右不是人,辛苦做事做得心灰啊。今日為了貪賄官員名單,我又和太子爭執了一番,現在恐怕人人都知道連我這個太子死黨都和太子發生齷齪了。好嘛,我何必去受那個氣?我和十三弟再不能和太子攪在一起了。我們也要撂撂挑子,像老八那樣,清閑清閑,看太子究竟要折騰出什麼來。”
說到這裏,我們已經走到那排白樺樹下,他長長的出口氣,笑著攬過我的肩膀說:“正好可以多陪陪你——看著你,我心裏清爽,不比看著他們那些汙七八糟的人開心多了?”
我習慣性的望著下方遠處樹林和亭子的地方,其實什麼也沒看到,心裏在想著他說的話。太子最後還是扶不起的阿鬥,胤禛心裏明明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卻連對我這個啞女說話還這樣保留三分,真是……也許對於他們來說這完全正常,但是對於原本心直口快,現在卻無法跟他細細講清楚的我來說,實在是不夠爽快。
見我發呆,胤禛也隨著我的視線一起看向那邊,我能感覺到他全身在一刹那間警覺起來。剛才還是完全的放鬆狀態呢,怎麼回事?我奇怪的看看他,他眼睛危險的微微眯起來,目光尖銳的看著亭子那邊。我也重新看過去,和過去幾天一樣,又有幾個人影在那邊,看穿戴不像農戶。
胤禛搭在我肩上的手和臉上的肌肉一起僵硬著,我使勁拉拉他的衣袖,向他傳遞一個疑問的眼神。
他低頭看看我,慢慢的說:“那邊……是什麼人?”
難道不是你派去的嗎?我也很吃驚,不是說那裏很隱秘嗎?怎麼會有外人過去?
這用手勢實在是表達不清,情急之下,我找了個樹枝,在樹下鬆軟的泥土上寫字:“以前也有。”
他低頭看看,問:“以前你也見到有人在那邊?”
我點頭,一手指自己,一手指指他,又指指那邊。
“你以為是我派去的?”
我又點頭。
“不是。除了管那竹林的農戶去種樹苗,不應該有其他任何人能去到那邊。”
他慢慢的說完這話,似乎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低頭見我緊張的看著他,又安慰的一笑,拉我往回走,說:“你這字已經看得了,等腕力恢複,淩兒的字一定很不錯,嗬嗬……”
回到住的地方,他讓我先進房間,他自己卻找來李衛、性音到一邊的房間商議去了。
我起初有些不安。我相信“我”和錦書的墓算是胤禛的機密,何況我還在住這麼近的地方,他絕不會讓什麼人有機會泄露的。這件事透著奇怪……但是廚房送來的冰糖綠豆湯甜、沙,沁涼,對於我總是苦澀的嗓子很有緩解,喝得香甜,我就把這事忘在腦後了。
山上的夜晚有涼風習習,我蓋著薄被,原本睡得很沉。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夢裏反複出現輕輕的,但又紛亂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在這麼美好的夜裏不睡覺,卻在密謀什麼。我不耐煩的翻了幾次身,突然聽到極輕極輕的腳步聲在上樓,若是在白天,這聲音根本不可能被聽見。但在這安靜得能聽到呼吸的山中夏夜,我又貼著床在睡覺,這從木樓梯上傳遞的腳步聲讓我突然之間寒毛直豎。
腳步聲停在我門口,有推門的聲音,憑著對這動作頻率的熟悉感,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是胤禛。但知道是他並沒有讓我放心,因為這行為太詭異了。保持著睡覺的姿勢,我閉著眼一動也不敢動。
他站在門口,我聽見他在空氣的無聲的輕笑了一下,也許是我剛才翻過身之後的睡相很不雅觀讓他發笑吧,但這輕鬆的呼吸裏似乎也有種強烈的氣場,我覺得身上開始冒冷汗。他走到我床前,掖掖我的被子,看了我幾秒鍾,似乎確認我睡著了,又轉身,我聽到關窗戶的聲音。然後他很快走了,悄悄的關門聲響起,還是那極輕極輕的腳步聲在下樓。
他似乎已經出了小樓所在的裏院,我才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睡意全無。
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我已經披上衣服輕輕起床了。躡手躡腳下樓,裏院裏一片寂靜,碧奴房間門開著,黑糊糊的。我打了個冷顫,趴在院子木門的縫隙往外看,外院西邊廂房最外麵一個角樓的底層房間燈火通明,碧奴正端了茶往裏麵走,幾個性音的徒弟背著手門神似的守在房間外。
我的好奇心被完全挑起,雖然知道這好象是不小的機密,但我就是心癢癢想出去看看究竟。正無法可施,性音從院外幾乎是雙手舉著一個人進來,往地下隨便一摜,雙目精光直射向我這邊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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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瘞,念yu,去聲,意:埋葬。北周瘐信有《瘞花銘》,借傷春感懷身世,很受古代文人推崇,成為古詩文中常用的典故,可惜年代久遠,其文據說在北宋年代就已經失傳。
這段詩和誄文中的“金台始隗,登庸競技,十年毷氉,必有餘灰。葬筆埋文,托之靈禽,寄之芳草。幽憂侘傺,正不必起重泉問之。”來自傳說中北京郊外的“香塚”,其中究竟埋葬的哪家女兒已經不可考,說法很多,某貴族鍾情的薄命青樓女子?納蘭最愛的妾室?總之肯定不是乾隆的香妃,因為一,時間上不吻合,二,香妃葬在皇家陵寢。幾百年來文人墨客多去那裏悼古傷今,這文字得以流傳,香塚卻在解放後的運動中被毀了。資料來自北京史料檔案。後麵一部分是在《芙蓉女兒誄》中摘的,汗~~~表鄙視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