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雨輕輕撫摸著脖子上的那道傷痕。傷口並不深，血凝固了便成了一道紫紅色的淡痕。
    她身後的兩個宮女麵麵相覷，想著平時活蹦亂跳的郡主現在竟是整整一個下午呆坐在窗前，一聲不吭，臉上也不免有幾分憂色。雖說她們服侍這位郡主的時間並不長，而且老是受其捉弄，但是心裏是著實喜歡這位平易近人，活潑好動的郡主的。
    “要我說，那個孟亦風真不是東西，竟然利用郡主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其中一女終於忍不住為秦雨“打抱不平”起來。
    秦雨身子微微一顫。
    香玉立刻瞪了她一眼：“你懂什麼！”她雖然沒有看到孟亦風劫持秦雨的那幕，但是心裏終究相信孟亦風不是這樣的人，況且……那兩人之間的關係，除了香玉，自然無人知曉。眼下，看著自己小姐憂愁成這樣，自也不由得她不心疼。於是當下便埋怨起那個多事的侍女，竟又再揭小姐的痛處，語氣也少見地嚴厲了幾分。
    說話的宮女吐了吐舌頭，低下頭去。雖然香玉非宮中之人，但是都知道她是郡主身邊的紅人，在服侍秦雨的眾宮女裏也頗有些威信。
    其實又何須別人來提醒，秦雨怎麼會忘記不久前的一幕幕呢。
    她還記得，在孟亦風體力不支倒下去之前，那輕輕的一推。回過頭，卻見到他緩緩倒下去的身軀；通過朦朧的淚眼，依稀看到他眼裏的不舍、自責、憐惜……
    然後一群侍衛便蜂擁而上。當她再想要看清他的時候，耶律穆雲卻冷酷地擋住了她的視線。
    別人都以為她秦雨隻是無助的受害者。
    如果，她對人說他是在救她的話，想必所有的人都會以為這位郡主已經瘋了吧。
    淚水再次瘋狂地湧出，淚珠滑過她蒼白的臉頰，沾濕了她的衣襟。
    香玉使了個眼色讓眾人退下。她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此時她竟有點恨孟亦風來，因為唯有那個人，總是會讓小姐傷心如此。
    香玉輕輕歎口氣，上前輕聲道：“小姐，我已讓那些小太監們去打聽過了。他隻是被關在天牢裏，暫時還沒有性命之憂。要知道像刺客這種要犯，自是有的要審的。”
    “審問？豈不是會用刑？”秦雨茫然地問了一句。
    香玉一怔，知道自己也是多嘴了。
    秦雨明白，即使沒有嚴刑，孟亦風受了那麼重的傷，在牢裏也不知能夠挨幾天。
    秦雨閉上眼，似乎已經看到了那殘酷的畫麵。
    長長的沉默。
    當香玉再次擔憂地看向秦雨的時候，卻發現她的小姐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眼神突然變得極為冷靜。這種突如其來的鎮靜，卻顯得非常可怕。似乎就在那一瞬間，秦雨做出一個天大的選擇。
    “香玉，耶律公子是否還留在宮裏。”
    不知內幕的香玉自然不會明白這又幹耶律穆雲何事。“皇後親自過問，說耶律公子受了驚，留其在宮中休息一會兒。現在應該還在。”
    秦雨點點頭，突然站起來，深吸一口氣，道：“那我們就去見見他吧。”
    “你的傷沒什麼大礙吧。”
    說話的，是一衣著華貴的番邦男子，全身貴氣逼人。坐在上首的他對於恭恭敬敬站在他麵前的人，隻是稍稍抬了抬眼而已。這不是一般的沉穩，若是離他近了，會讓人感到一種若有若無的殺伐之氣。
    “回殿下，皮肉傷而已。”站在他麵前的，赫然就是已經“死去”的蕭德。他的右肩上纏著厚厚的一層繃帶。就是這所謂的“皮肉傷”，差點害得他失去了整條右臂。若不是這麼多年來在宮中扶植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勢力，他甚至不能活著逃出皇宮。自然，他離開宮的時候沒有忘記將那兩個掩護他逃跑的小太監滅口。
    “我大遼一直緊缺人才，以後你就跟在本王身邊吧。”
    “謝殿下。”蕭德聞言喜不自禁，他知道，他終於成為耶律弋青真正的心腹了。雖然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但那也是隻得的。想當年他第一次被引見給遼國的這位五殿下時，他就看得出這位年輕的王子必會有一番大作為。以後，遼國也必然會在兩位殿下的手上變得蒸蒸日上。正因為這樣，他心甘情願去做個閹人，混入大宋皇宮這麼多年。又或者說，這是個大的賭注，幸好，他壓對了。至於他們蕭家，也會因為跟隨了這兩位明主，在不久的將來日漸強大起來。
    “這次，可有人揭穿你的身份？”耶律弋青畢竟還是謹慎的，雖然他知道即使趙光義知道是他做的，現在也不會對他們遼國怎麼樣。
    “殿下放心，小人已將一切都安排妥當。隻是，這件事還要看七殿下……”說到這裏，蕭德不由得停了一下，觀察著他主子的臉色。
    果然，耶律弋青一皺眉：“老七？”
    “七殿下已經知道這件事了。而且，七殿下似乎對您瞞著他這件事耿耿於懷。”蕭德又怎麼好意思說，是因為這件事牽涉到了他另外一個主子喜歡的女子。蕭德一想到這裏，不由冒了一身冷汗，幸好當初沒有取那女子性命，否則現在人頭不保的就是自己了。
    耶律弋青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移開了目光……
    “聽說，老七喜歡上了個漢人女子？”
    “這……”蕭德猶豫了一下，悄悄地用眼角去觀察他主子的臉色。他本來想蒙混過去，可是現在他主子明明白白地問了，怕是已經安插了人在七殿下的身邊。現在要是他不說實話，日後主子知道了，可真是兩邊不討好。老實說，蕭德一點都不希望那個漢人丫頭成為他的女主人，既然這樣……
    蕭德咬了咬牙，便一五一十地把他聽說的那些傳聞全都說了出來。
    “老七真是太不知分寸了！”耶律弋青猛地一拍案，竟是硬生生地劈掉了一個桌角。
    蕭德吃了一驚。五殿下可是出了名的隱忍，喜怒不形於色。想必這回真是氣得不輕。
    也難怪，眼看著多年來的計劃很有可能因為個區區女子給破壞了，耶律弋青難得地露出了他肅殺的一麵。
    蕭德也不敢說話，靜靜地等著他主子的指示。
    許久，耶律弋青冷冷開口：“老七玩心太重，既然是弟弟犯下的錯，做哥哥的豈有不為其糾正之理。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卑職明白。為了大遼的強盛，即使以後七殿下遷怒卑職，卑職縱粉身碎骨，絕無怨言。”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遼國的使者竟然成為了大宋朝廷最尊貴的上賓。雖然不久之前，兩方還是兵戎相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漢人一邊看不起遼人，一邊卻又畏懼著遼人。看不起遼人，自然是因為漢人自居禮儀之邦，而番邦的子民在他們眼裏，那就是蠻夷。而正是這群蠻夷，硬生生地霸著燕雲之地，讓漢人無可奈何。對於他們，漢人就像看到了一群狼，你可以看不起他們，因為他們隻是野獸，可是你卻會從心底怕他們、防著他們。
    而遼人對於漢人，也有著非常複雜的情緒。一方麵，他們帶著敬畏的心情學習漢人的四書五經，而另一方麵，他們又無時無刻不想著能夠統治這個優秀的民族。他們向往肥沃的中原，亦不願舍棄他們的草原。
    這樣兩個水火不容的民族，即使和，那也是麵合心不合。
    也從來沒有人想過讓這兩個民族和親。漢人的男子嫌遼國的女子太粗魯無禮，而遼國的男子則認為隻有遼國的女人生出的孩子，才是真正的能征善戰。
    當然趙恒的那樁婚事，根本不能算是和親，那隻是趙光義給耶律穆雲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耶律穆雲想要娶她，想要擁有她的欲望在每一次見到她之後會更加強烈。他要擁有天下，他會是皇帝，她就是皇後。漢人女子做遼國的皇後，這件事日後在遼國之內會遭到多大的阻力，就算他不去想，也能隱約感受到，這會給他遼國的子民造成多麼大的震驚。可是他現在卻是一點都不在乎，他如今在乎的，隻是眼前這個女子的一個表情，一句話。
    “你是來求我的嗎？”耶律穆雲定定地看著她，火辣辣的眼神燙得灼人。
    秦雨倔強地回視著他：“錯！我是來跟你談條件的！”
    “哈哈，好，我還真擔心你會低聲下氣地來求我。現在的你才像你。”耶律穆雲幹笑幾聲掩飾住了內心的苦澀。
    “我想你誤會了，我可不是為了要救什麼人。”
    耶律穆雲的眼神滯了滯，“你難道不是要救孟亦風才來見我的嗎？”
    秦雨摸了摸脖子上的傷痕，恨恨道：“他？！當是我看錯了人！虧我真心待他，沒想到他從一開始就是在利用我。現在我對他已經死心了，他要是死了才好，我怎麼可能救他。”
    耶律穆雲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改口，看到她一臉憤恨的樣子，一時竟辨不出是真情還是假意。
    “那小雨你……”
    “耶律公子，你太小看我們女子了。雖然我現在在皇宮裏養尊處優，但是我時時不惦記著大宋的百姓。一想到他們可能將遭到鐵騎的蹂躪，我心裏就……”秦雨的眼圈竟是漸漸紅了。“正所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我雖然隻是個小小的郡主，但是仍想為他們做點事情……”
    淮海郡主，能言善辯，詩詞無雙，孝心動天，體恤百姓，識大義，懂大體，更擅長經國治世之道……這是耶律穆雲以前派人調查秦雨時，回來的人所概括的話。那時他覺得驚訝，隻覺得下人是投其所好，誇大了。沒想到，平時他眼裏那個瘋瘋癲癲的小丫頭，竟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當然，他不會知道，像秦雨這種人，到了現代就是一無良的盜版奸商。
    “……所以，我現在站在這裏與你談條件。”秦雨揚起頭看著他。
    耶律穆雲意味深長地一笑：“好啊，隻要你跟我回大遼，做我的妃子，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秦雨垂下頭，屋裏回蕩著她“咚咚”的心跳聲。
    耶律穆雲看著一言不發的秦雨，心裏突然一陣可笑的緊張。望著那顫動著的長長的睫毛，他覺得自己很卑鄙。這麼一想，竟是有點後悔剛從說的那個“條件。”他緩緩伸出手，有種想要將她攬到懷裏的衝動。如果可以，他多想用另一種方式來得到她。
    他終究收回了半空中的手，說出的話幾乎帶點妥協的口吻：“你也可以不用立刻嫁給我，跟我到了遼國後，我會讓你慢慢了解我，愛上我的。”
    要知道，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商量的口氣與人說話，他用灼熱的目光凝視著她，手心竟是漸漸被汗水弄濕了。
    “好啊！”
    秦雨突然爽快地應了聲。
    “什麼？”耶律穆雲一怔，他回味著方才秦雨說話的口氣。
    隻見她一臉捉摸不透的笑容，似乎沒有對這個問題煩惱很久，又似乎像……像是預謀已久，就等著對方開出這個條件。
    “你說……好？”耶律穆雲難得的反應遲鈍。
    秦雨點點頭，滿不在乎道：“反正我到了大遼有你照顧，敢情那裏條件也不會比這大內皇宮差多少。換換環境也不錯，我在這裏也呆悶了。就這麼說定了，你帶我去大遼……”
    耶律穆雲想從秦雨的興奮表情裏找出一些端倪，卻發現她越說越認真，簡直像是對大遼已經“朝思暮想”。若說她是天真，難道之前對他表現出的赤裸裸的恨意都是假的嗎？如果是做戲，耶律穆雲更加不明白她這樣做的原因。
    “接下來我說我的三個條件。”秦雨話鋒一轉。
    耶律穆雲熱切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下來，他竟然差點忘記，這隻是一筆交易。
    “第一，我要你退回大遼，三年之內，大遼的士兵不許進入大宋的領土。”
    耶律穆雲心裏冷笑一聲，三年，真是天真，難道她以為大宋隻要休整三年就可以擁有足以對抗遼國的勢力嗎？
    “好，我答應你。”三年而已，他等得起。
    “第二，你派出去的那個刺客，他曾經差點殺了我……”
    “我知道該怎麼做。”就算她不提，他也不會放過他。向五哥要條狗而已，不會太難。
    “第三，我要你的令牌。”
    “我的令牌？”耶律穆雲揚起眉毛。
    秦雨不情不願地道：“我老是在皇宮裏快無聊死了，有你的令牌我可以隨意出入皇宮。好想出去玩玩。”
    “你要出去玩我陪你就是了。”
    秦雨馬上否決了他的提議：“以後跟你去了大遼，天天都對著你，現在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她竟是一點都沒有提到那個叫孟亦風的人，難道她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耶律穆雲突然覺得自己竟是看不透她，又或者說，是從來沒有看透過她。這個女子，一會兒深明大義，一會兒又調皮得像個孩子。有時候性子比遼國的女子烈上百倍，小鳥依人的時候，又不禁惹人憐愛萬分。的確，從第一眼看開始，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對他來說，就是一個謎。
    真不似這世上的女子。耶律穆雲不禁有了這種想法。
    “喂，你不會這麼小氣吧。”秦雨容不得他多想。
    耶律穆雲努力把這些奇怪的念頭從腦子了趕走。
    他一邊從腰間摸出他的令牌遞了過去，一邊暗暗決定，他會用以後的日子去慢慢了解這個不一般的女子。
    “哼，我可是比你們多了整整一千年的智慧結晶啊。”秦雨走出沒多遠，就不無得意地小聲嘟囔著。她看得出，耶律穆雲被她不照章出牌的舉動給搞糊塗了。
    古人最大的缺點，就是以為女子都是傻瓜。
    “小姐，你真的要去大遼嗎？”香玉眼淚汪汪地看著她，看得秦雨怪不舒服的。
    “我也不知道。”她本來想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可以不去。可是又覺得香玉跟她跟得久了好像有大嘴巴的傾向。
    “香玉不會離開小姐的。”香玉帶著哭腔道。
    秦雨歎了口氣：“如果真的要去遼國，你也別跟著我了。我會跟芊芊說一聲。她好歹也是公主，你以後在她身邊不會被欺負的。”唯獨背井離鄉的苦，秦雨是最能體會得到的了。
    “香玉……香玉……隻服侍……服侍小姐一個人，小姐……小姐去哪裏我也去哪裏……”香玉哽咽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秦雨故意板起臉來：“你哭什麼，我還沒走呢。現在，你去找兩套男裝來，本小姐要出宮找樂子。”
    香玉疑惑地看著她，猶豫著不動。“可是……”
    “放心，我有這個呢。”秦雨晃了晃手中金燦燦的令牌。